黃亞洲
他們堅持叫我青年,是的,堅持叫我——青年,盡管,我的牙齒之間,春風與秋風都已開始自由出入;走下公交車,已經須要側轉身軀;盡管,我的輕微的白內障,已經開始與窗外的霧霾比賽深刻;盡管冬天,我須要比別人多加一件衣裳,而暑熱的季節,我也要扣緊防滑鞋才能出門;我怕我頭頂的夏天突然摔倒,可是他們,他們依然堅持叫我——青年!
是的,他們堅持用一根老式的皮帶,把我,跟那個依靠口號生活的時代,捆在一起。
他們喜歡在“青年”之前,再冠以“知識”兩字,以便把我,與我國度里的六億農民,加以區別;但他們,卻又堅持用牧羊鞭或者稻草繩,把我與六億農民死死相捆,還把泥濘的鄉間小路與狹窄的灶頭鋪炕,稱為廣闊天地,在那里插上許多紅旗,播下許多大寨;甚至讓老支書敲門,反復來憶苦思甜,來把我青春的苦澀,與失去土地收獲工分的農民的甜蜜,煮成一鍋五味湯,煮得我這顆柔軟的心,至今,甜酸并存,百味雜陳。
我不否認,我已經與青年同房。我這輩子,已經是青年的人。即便我現在,脫衣沖澡,察看自己的全身,也全是青年的烙印:我的日漸松弛的皮膚,蜿蜒著一道又一道青春的浪漫;我的下垂的眼袋,青澀的淚水越積越厚;甚至我相信,我掉下的每根頭發,都會像蒲公英一樣,去尋找八九點鐘的太陽,試圖重新發芽抽穗,成為我記憶中的豐收,為我奏響鐮刀與血的聲音。
道理很簡單,只因為,我在口號與旗幟的海洋里,經歷過太多的衰老,所以,青年,已經是我這輩子無可逃避的宿命!
就是這樣,我順水推舟地忘卻了年歲,我已經太習慣被他們叫做青年了,我已經忘卻了越走越快的太陽,還有月亮,還有無數個牡丹花開和海棠花謝的日子。
吹過我齒縫的春風與秋風啊,此刻,還堅持把我面前狹窄的道路,掃得這么干凈,仿佛,仍在催我打起背包出發;而且,他們寬容地說,我現在的背包、草帽、水壺和飯盒,已經可以叫做鼠標、微信、方向盤與蘋果七。
在這個黃昏,我突然覺得,他們叫我青年,是這樣的恰如其分。我血管里滾動的,確實,全是各個時代的青春。所有這些勁爆的青春,各有外號,有的叫文化革命,有的叫批林批孔,有的叫改革開放,有的叫信息社會,全是阻止我進入中年與老年的狂熱的爆炸物,全是命運預設的無法排除的地雷,而讓我一次又一次驚跳而起;雙眼,永遠放出二十歲的餓狼一樣的綠光!
所以,我謝謝他們,他們讓我得以在歷史書內,或者在歷史書外,始終,以青年的姿態永生!他們把這些社會動蕩的名詞,一律磨出刀鋒,不由分說,把我與衰老、與疲憊,一刀兩斷!
所以,現在,我全身密密麻麻的毛細血管,自然而自豪地煥發出互聯網的形象。甚至很多的網絡熱詞,諸如屌絲、逆襲、神馬浮云,都是每天清晨,在我掌心滾動的核桃。
我年輕啊,你看,我經常戴上紅帽子,以志愿者身份,與外國游人互道哈羅。遇上路人倒地,第一個念頭,就是上前攙扶。我還經常義憤填膺,阻止社會隨意推倒魯迅與雷鋒的標桿,這甚至是我與當代青年需要吵架乃至拔劍相向的地方;也有可能,是我不合時宜,誰叫我這個“青年”頭上,總是,冠以“知識”的帽子;老實說,我全部的知識,就是:理想主義!——難以死亡的理想主義!
我終于明白了,我這個尋常之人松柏長青的秘密:我拒絕這個冷酷的時代,而又擁抱這個熱辣的時代,就像花,就像草,不停凋零又不停怒放。
我在為霧霾與死魚放聲大哭的時候,又為祖國肌肉強大的爆發力而拼命吶喊,無論是在東海、南海,還是身處西昌、酒泉!
作為一名頭發漸疏的青年,我愿意在我祖國怒發沖冠之時,于第一時間,跟我的民族站在一起。我的戰友,始終是岳飛,是辛棄疾,是霍去病,他們也是中華民族永恒的青年,我甚至在互聯網上,也能相逢他們的《滿江紅》!
他們的血,也是每一天最新鮮的霞光與太陽!
我全部的秘密,都在于此。
這一結論,可能失之于簡單,甚至可笑;但這,就是我與青年大膽同房的全部理由!
我要說,是我,娶了青年!或者說,是我,嫁給了青年!這一既成事實,已經不由分說!
哪怕在我生命的最后一刻,只要有人在我耳邊,悄悄咕噥一句“知識青年”,我也會,突然睜亮眼睛,瞬間,回顧我的一生!我的殘存的血,愿意于此,作最后的一跳,猶如瀑布;猶如西沉的夕陽,閃耀它最后的光亮。
但我知道,青年這兩個字,是不會走的,它拒絕遠行。青年是這顆星球上戰爭與和平的總和,是鮮花、草原、海洋與希望的總和,即便我一個人悄悄離開,但我的這個永葆青春的名號,我全部的憤怒,以及我全部的光榮,都會在中國二十世紀六十年代、七十年代的史冊上,照耀一切!
請他們相信——確實,他們沒有說錯——我是綠色的,我是青蔥的,我是蓬勃的,我是早上的八九點鐘!
我與青年同房,而且發誓相愛一生、白頭偕老!
請記住,我永遠是——青年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