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振元
我在家排行老三,前面兩個是姐姐,大姐比我大五歲,二姐比我大三歲。由于連續生了兩個女兒,而伯母與嬸嬸前兩胎生的都是兒子,上世紀50年代,傳統的重男輕女現象嚴重,因此奶奶給媽媽受了很多氣,說了很多不好聽的話,爸爸也因此抬不起頭來。我就是在這種時刻出生的,我的出生給爸爸媽媽帶來無限的歡樂,也給姐姐們帶來新的快樂。
記得小時候,我體弱多病,媽媽經常帶著我四處求醫。爸爸忙于工作,無暇顧家,兩個姐姐經常吃了上頓沒有下頓,吃了很多苦,她們與媽媽一樣,希望我早日康復,同時也盼望有一個穩定的生活環境,有媽媽的照顧。后來,在媽媽堅持不懈的努力下,在上帝的保佑下,我終于慢慢地治好了病,成為一個健康的兒童。
小時候,全靠爸爸一個人工作養家,隨著妹妹、弟弟的誕生,全家的生活越來越顯得捉襟見肘,但姐姐們都知道爸媽的心愿,千方百計讓我吃好,穿好,而她們自己則往往節衣縮食,生活十分簡樸。上世紀50年代到60年代初期,社會正處在大發展階段,“大躍進”、三年自然災害、“四清”等,社會動蕩不安,我們的家也是跌宕起伏,始終處在變化中,不是下放,就是調動搬家,很少有安定日子,我又時常隨爸爸離家,住在爸爸的工作處。周末,成為我最快樂的時光。我可以離開爸爸的嚴格管制,回到媽媽身邊,與姐姐們相聚,與妹妹弟弟相處。媽媽與姐姐們往往也是在周末,坐在家門口,熱切地等著我回來,我一到家,全家頓時充滿歡樂氣氛。直到現在,我仍然懷念那個雖然貧困但卻充滿歡樂的年代,仍然懷念那些與姐姐們一起,圍繞在媽媽身邊的無憂無慮的快樂童年。這種日子,一直在分分合合里延續著。“文化大革命”前,我們一家結束在外地的飄泊,回到出生地黃姑鎮。那時印象最深刻的是兩件事,第一件事就是每年夏秋季,鎮上的棉花廠招收季節工,如果媽媽沒有被錄取,她會因此留下眼淚,我們也會抱怨不公;另一件就是,在炎熱夏天的傍晚,當時沒有空調,全家人擠在三十多平米、通風不暢的民居,炎熱不能眠,因此就在家門口或路橋的公共場所搶位子,鋪席子,在戶外度過酷暑之夜。聽大姐津津有味地講引人入勝驚險的反特故事,就是我們在夏日夜晚最大的期盼了。在戶外涼席上聽大姐講這種故事已成常事,就有了一種對大姐特別崇拜的感覺,她怎么懂得這樣多,又講得這樣好呢,簡直就是心目中的神。
不久,“文化大革命”開始了,很快就席卷到全國,連我們這樣的小鎮也難以例外,各種大字報鋪天蓋地,貼滿全鎮,一個個所謂的走資派被揪出來批斗。那時,大姐已參加工作,在鎮文化站工作,二姐是中學的紅衛兵,我也因縮短教育學制沒有讀小學六年級而提前一年進入中學,很快與兩個姐姐一起參加“文化大革命”運動,無知而忙碌。但很快,革命就革到自己頭上了。一天,我突然發現在鎮上的醒目地段,貼出了針對爸爸的大字報,我飛也似地跑回家,看到兩個姐姐已經在家悲傷地哭泣,原來她們已經知道了。從此,她們再也沒有過去的熱情,并且很少上街,爸爸的事讓她們,也讓我,讓媽媽,讓全家抬不起頭來。進入“文革”的中后期,主席發出號令:“知識青年到農村去,到邊疆去!”偉大領袖的號召,很快在我們江南小鎮形成一股浪潮。出于對“藍藍的天上白云飄,白云下面馬兒跑”的深情向往,同時也緣于對持續不斷的政治運動的厭倦,我渴望支邊,向往過一種新的生活。在大姐的努力下,我獲得了去內蒙古建設兵團的名額,她說服自己的戰友——中學校革委的領導同意放行,因為我實際上還沒有畢業,中學只是剛開課3個月,其他時間都是在鬧革命。錄取時,媽媽對大姐滿肚子意見,兒子要到6000多里外的內蒙古,她心中有千萬個不愿意,無奈,我去意已堅。在錄取后,我去鄉下看望已經插隊落戶的二姐,告訴她這一情況,沒有想到,二姐堅決要求也去內蒙,我勸她別去,一家走兩個,媽是不會同意的。哪知,二姐的態度十分堅決,一定要去,并連夜與我返回家中做準備。那時,我真是后悔極了,后悔自己不該提早告訴她。我去內蒙古的風波未定,二姐又決意去,這是在媽媽心頭上撒鹽,爸爸由于自己麻煩纏身,無話可說,但我的心中充滿痛苦。臨行前的那些日子,看著媽媽時常向年幼尚不懂事的弟弟發無名火,她每打在弟弟身上一下,就會在我的心里揪心地疼一下。告別的時候終于到了,在全鎮的歡送會上,我第一次上臺,代表赴內蒙知青講話,戴著光榮花,與親愛的爸爸、媽媽道別,與充滿期待的大姐道別,與年幼尚不懂事的妹妹、弟弟道別,心中一片惆悵,一片空白。就這樣,我和二姐一起奔向了6000多里外的內蒙古,奔向不可預測的未來世界。從那時起,我與二姐的關系,除姐弟外,又多了一個響亮的名字——戰友。
在內蒙古,除了生活艱苦外,最大的問題是鄉思。雖然二姐與我在同一個連,朝夕相見,但這絲毫不能減弱我對爸爸、媽媽、大姐、妹妹、弟弟的思念。家中的信一律由大姐執筆,每當收信時,我都與二姐急切分享,搶著看信,仔細讀著信中的每一句、每一字。大姐總是寬慰我們,說家中一切都好,其實,我們已經從別人那里,知道了爸爸的狀況在變壞,全家,特別是大姐承受著最大的壓力,家庭內外一切都靠她頂著。盡管家中困難重重,卻想盡辦法全力照顧我們,節衣縮食,把錢省下來,不斷給我們寄來各種補品和營養品……兒行千里母擔憂,可我知道,擔憂我們的不僅僅是媽媽,還有大姐默默而深沉的關愛。而每次寄來時,二姐總是一樣不要,全給我,我那時才十四歲,還是長身體的時候,她有照顧我的責任。事實上,她也不過是個十七歲的女孩子。到內蒙古兩年后,第一次探親的時間終于到了,對遠方親人的無窮思念,終于可以釋放了。那時,我與二姐已經分開,我離開原先的連隊(即一師三團二連),參加兵團烏拉山發電廠的建設,但還是在同一條鐵路線上。探親時,我們一起回家。那時,連隊實行的是供給制,每月只有幾元錢津貼,細心而節儉的二姐還是省下不少錢。她在火車上盤算著到上海時,給爸爸買什么,給媽媽買什么,給大姐買什么,給妹妹弟弟買什么。那時我在工業連,條件比在農業連的二姐要好得多,但我基本上分文不剩,相比二姐,一陣陣愧疚涌上心頭。特別是為在上海買東西有了分歧,還在回家的路上與二姐鬧別扭。我們一前一后到家,家里人也感到奇怪與不解,但到家的歡樂,幾年不見的無限相思使這一切很快過去,二姐也從不計較我的任性。我當時想,在第二次一起探親時再彌補,想不到探親后的第二年,我去西安讀大學,以后再也沒有機會與二姐一起探親,在第一次探親時對二姐的冒犯,我再也沒有機會彌補,直到今天仍然成為我心中永遠的歉疚。
以后,我上了大學,全家人都沉浸在一片歡樂之中,特別是兩個姐姐一直為我驕傲。家中的情況也隨著國家形勢的好轉而變化著。二姐從內蒙古兵團病退回家,妹妹也考上學校,弟弟也工作了,家中除我之外,又都在平湖生活了。姐弟五人也都先后成了家,各自的家都會分去許多愛。但大姐與二姐對我的感情始終如前,隨著我的職務越來越高,權力越來越大,榮譽越來越多,除了贊譽外,更多的是聽到大姐、二姐叮嚀的話語,要我一定保持清醒的頭腦,堅守自己的底線,她們寧愿看到平安健康的弟弟,而不是曇花一現的弟弟。她們用自己的一生盡心盡力照顧著爸媽,無怨無悔地支持我在外地成長發展。她們對我從來無所祈求,只希望我幸福平安。在充滿各種誘惑的市場經濟大潮中,大姐、二姐的囑咐時常縈繞在我耳畔,而我只能努力去實現自己的人生諾言,做爸爸媽媽光榮的兒子,做姐姐們驕傲的弟弟。
對我而言,大姐是我的人生導師,生活的楷模,終生的榜樣,沒有她,我不可能踏上去內蒙的道路,沒有內蒙的鍛煉,沒有我的今天。
對我而言,二姐是我親密的戰友、知己和朋友,無話不談的姐弟,她雖不是我的導師,卻是我一刻也不想分開的好姐姐。
沒有大姐二姐的完美組合,沒有她們作中流砥柱,我們的家庭不會有今天的興旺,我的事業不可能有今天的成就。姐姐們用一生的心血,一生努力,上顧爸媽,下扶弟妹,托起整個家庭。雖然我們的家庭也是社會千千萬萬家庭中的一個普通家庭,然而,正是姐姐們用自己樸素而高貴的品格與無私的愛和奉獻,才使我們這個家庭興旺,助社會和諧。
年邁的媽媽,早年一直身體不好,但在姐姐們的精心照料下,如今80多歲高齡,依然健康,這是個奇跡,是愛創造的奇跡。親愛的大姐二姐,作為媽媽的兒子,你們的弟弟,我時常為你們的付出感動得不能言表。
親愛的姐姐,盡管我們將漸漸地老去,但我們的愛將與日月同輝,與山河同在,我多想回到那個我們無憂無慮的童年時光,如果有來世,我們一定還要在一起,請你們再做我的好姐姐。
記得在上世紀60年代初期,為了精簡城鎮人口,減輕政府壓力,連我們這樣小鎮上的人也下放到附近農村。我們家除我爸爸外,全部下放到農村。雖然只有短短兩三年時間,很快又落實政策回到小鎮,但短暫的農村生活給我的一生留下了難忘的回憶。
那個時候,我只有周末與寒暑假才能回到農村的家,與媽媽與姐妹們相聚。平時為了減輕家中壓力,同時也為了讓我有較好的上學條件,我與父親一起在鎮供銷社生活,與父親同睡一張床。表情嚴肅、管教嚴厲的父親給我的空間很小,很不自由,幾乎沒有自己獨自外出的機會。我時常凝望著窗外,看著外邊自由自在奔跑的兒童,渴望有個自由的空間。在那個年代,父親他們白天工作,晚上則是不停的政治運動與政治學習,父親不放心把我一個人在晚上留在門店里,因此晚上,我得跟著與大人一起學習,一起聽他們念報紙,偶爾也由我來念一段。我每天晚上在這種枯燥乏味的程式中,總是困得要命,真是一種折磨。因此,我特別想念周末,因為周末我可以回到農村的家中,回到媽媽的身邊,與姐妹們一起快樂地玩耍,同時看看剛出生不久的弟弟,在家中享受自由的幸福,體會家庭的歡樂,感受媽媽的愛撫,呼吸農村的新鮮空氣,享受無拘無束的快樂生活。
那時候,我家就在大隊部旁邊,是兩間很大的草房。雖然是草房,但很新,是臨時為我們落戶而新修的,防雨功能好,又很寬敞,所以感覺很好。因為挨著大隊部,人氣很旺,每天晚上都有文藝排練與演出,還有各種會議,人來人往,熙熙攘攘,十分熱鬧,社會主義新農村的各種新鮮事都能從中獲得,各式各樣的時尚新歌都能在這兒聽到學到,生活在這樣一個環境下,我別提有多么快樂了。特別是家中來客時,更是熱鬧無比,媽媽因此要改善伙食,客人們到,又增添了歡樂的氣氛。童年時,特別盼來客,尤其盼媽媽的干女兒秀英姐姐來家中做客。她不僅美麗善良,而且和姐姐們的年齡差不多,跟我的年齡也很接近,玩得到一起,每次她走時,那種惆悵與失落的心情很難用語言來表達。
最難忘的,還是與那些小伙伴在一起,在大隊的堆谷場,在皎潔的月光下,聽媽媽講那過去的故事。這故事不是地主剝削我們,而是講歷史人物,講神話故事,講成語經典,我像著了迷一樣,跟著這些故事走進歷史,走進傳說,走進英雄人物的生活,走進真善美的世界。我當時就想,總有一天,我要帶著媽媽的故事,帶著媽媽的善良愿望,也成為一個故事中的人物,成為媽媽光榮的兒子。就這樣,在那些皎潔而美好的夜晚所聽到故事,成為我童年心中的目標,成為一生的理想,成為一個新故事的開始。
此后,我逐漸長大,懷揣著童年的理想,牢記著媽媽講過的故事,去北國圓夢,開始經歷人生的艱苦征程。在經歷了無數歲月的磨練后,我不斷實踐并努力縮短著媽媽在故事中提到的那些英雄和人物的標準。我的一些成就,也成了媽媽新故事的內容,講給后一代,家鄉的領導也經常以我為榮,這給媽媽帶來莫大欣慰。
光陰似箭,一晃就是50多年了,如今媽媽已是80多歲高齡的老人了,父親離開我們也已經多年了,我們時常想念父親,但媽媽的健在是我們最大的幸福。雖然媽媽已經不能夠像過去一樣繼續講故事,但我每一次回家,都會想起當年媽媽講故事的情景,都會想起媽媽充滿期待的目光,都會看到媽媽的自豪與滿意。
親愛的媽媽,您的故事還沒有講完,我多想再回到那個童年時代,回到您的身邊,回到那個雖然貧困但意氣風發的躍進年代,回到那個空氣清新、月光皎潔、山清水秀的美好大自然,回到那個無憂無慮的天真年代。然而,歷史不能回轉,只能前進,過去的事只能回憶,但不能再現。雖然我多么愿意再一次聆聽媽媽講那過去的故事,但這個講故事的責任應該落到我的肩上,我應該接起媽媽交給的棒,把故事講給我的后代,一代一代,永遠講下去,把責任勇敢地承擔起來,更加豐富故事的內容,更加豐富人生的精彩,讓媽媽的愿望得到更好的實現,讓心中的故事永遠延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