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燁
李洱一直堅持著“知識分子寫作”,一是他自身的知識分子身份,另一點是他的小說一直致力于對于中國知識分子命運和發展的探究。《花腔》作為他的代表作之一,自其面世,就在文學界和評論界引起很大的轟動和反響,直至今日,我們看他的《花腔》仍無法找出另一本小說將它們并置來談其中的共性。小說對歷史的回顧并有給讀者一個歷史的真相,而是使歷史更加撲朔迷離,進一步會使讀者對過往歷史類書籍中的歷史產生一定的懷疑。
從小說的名字來看,“花腔”有著兩層含義,本義是指基本的唱腔加花,成為一種特定的華彩腔調。其引申義是比喻玩弄花招。這兩層意思在小說中白圣韜的講述里都有涉及。從文本來看,標題“花腔”既指小說的多聲部敘述,各人敘述的真假難辨、虛實不分,另外從小說中出現的文類題材也能契合這一標題。
一
《花腔》的敘述帶有多聲部特點。三個主要的敘述者,他們的講述構成了文本的主體部分“@”,還有一個總的敘述者,同時也是對于過去歷史的整理記錄者,他在主要敘述者的講述過程中,隨時插入與講述的人物或事件相關的各種資料,構成小說的副本“&”。
小說的三個需要敘述者:白圣韜、阿慶(趙耀慶)、范繼槐。他們和歷史故事中的主人公都有過共同的生活和交往經歷,交情不淺,在處理葛任的事件中,他們卻都是帶著同樣的使命——置葛任于死地。三個人圍繞這件事展開了自己的回憶和講述。而“回憶不僅是單純地把往事再現出來,回憶也是重建,它本身就是一種圖式活動,通過演繹和推理完成對過去事件的重建”。“我們的回憶本身,就有重建過去的性質,從根本上說,回憶總是立足于現在的需要才產生的”。[1]小說中詳細記載了三個人講述故事的時間和地點:白圣韜于1943年從白陂到香港的逃亡路上對范繼槐講述;阿慶于1970年在勞改場對調查組講述;范繼槐是在2000年從京城到白陂市的火車上講給白圣韜的后代白凌。在小說的“卷首語”,總的敘述者就提醒讀者:“講述者本人的身份往往存在著前后的差異。正是由于這一差異,他們的講述有時會出現一些觀念上的錯誤。”[2]三個敘述者在當時的身份分別是逃亡者、勞改犯、法學界的泰斗人物。所有人的陳述都圍繞著二里崗戰斗中“死”于日本鬼子槍彈之下的共產黨人葛任展開。三個人的講述互為補充,但同時每個人的講述之間又都存在著差異——“電報”事件,葛任最后的死。回憶作為一種“無意的記憶”,是由當下的現實觸發的,“過去被喚醒的同時已經隱含了當下的向度”[3],它是現在的感覺和過去的感覺的重合,“即在回憶中永遠有兩種向度的矛盾,一種向度是過去的、當時的判斷尺度,另一種則是當下的判斷尺度作為參照背景。”[4]所以這三個敘述者在他們當下社會背景和身份之下對過去的回憶與敘述,彼此間存在的差異,使得關于葛任的歷史出現了多個疑點,而他們沒有涉及到的歷史,雖然通過總的敘述者的調查浮現出來,讀來仍很難相信其中的真實性。歷史在這部小說中,嚴肅性和真實性都得以消解。
“花腔”帶有戲謔性。“整個小說文本有一種抿著嘴淺笑、偷笑和皮笑肉不笑的內斂式幽默。”[5]以第二部分阿慶的敘述為例。此時的阿慶已為階下囚,與曾經的地下黨、國民黨高級將領身份懸殊,他此時的講述中努力的用自稱“俺”來接近人民大眾,不斷的出現“語錄”式語言,甚至將這些語言安在已經去世將近30年的葛任身上。這樣造成了講述與真實的脫節,雖然阿慶強調自己不會耍花腔,可是我們仍能從中體會到很濃的花腔之味,他所講的葛任稱他為老實人,會讓讀者看出他的滑頭和對葛任的欺騙,從側面也能看出葛任的單純、善良。
二
昆德拉認為陀氏的《群魔》中有三種調子:諷刺小說、浪漫小說、政治小說。布洛赫的《夢游人》有五種調子:唱片小說、短片小說、報告文學、詩、論文。[6]借鑒昆德拉的這種分析,同樣能從《花腔》中發現多種調子的存在:歷史小說、傳奇小說、偵探小說等。我們著重從前兩種“調子”來進行探討。
對于《花腔》小說性質的認定,評論界有兩種主要的聲音,一種將其定義為“新歷史小說”,一種認為它是“仿史小說”。有論者認為前者把歷史看作“一團可以隨意揉捏的面團,它們通過對正史或官吏的權威的顛覆,目的是為樹立個人話語的特權”,而李洱的《花腔》“以‘仿史’的形式展示歷史的建構過程及其形態,其目的并不是為了顛覆歷史或否認歷史的真實存在,而是向被書寫的歷史及由此形成的歷史觀念提出質疑和挑戰,并以此與傳統歷史小說、‘新歷史小說’保持距離。”[7]總的敘述者從歷史的結果出發來尋求歷史的發生過程,文本中羅列的資料翔實,對歷史的敘述鋪陳看起來合乎歷史研究的邏輯和要求,多種資料互相佐證,并加以“我”的實地考察。但洋洋灑灑20多萬字,到文本結束,依然沒有發現歷史的真相,反而漏洞百出、矛盾重重。文本的主體部分,雖然有聽眾的存在,卻沒有聽眾的聲音出現,只是敘述者一個人在那滔滔不絕。敘述者的主觀性過于強烈,使得讀者反倒忽視了歷史的真實,而專注于觀察敘述者敘述的真實性與可信度。這種“細節真實無比、天衣無縫,整體則顯得荒誕不經、滑稽可笑”[8]反而折射出作者對于歷史的敬畏之情。
葛任的一生帶著很濃的傳奇色彩,這與敘述者回憶的有意設置有關。這種“傳奇色彩”又是通過“神話敘述”完成的。弗萊在《現代百年》中說:每個時代都有一個由思想、意象、信仰、認識、假設、憂慮以及希望組成的結構,它是被那個時代所認可的,用來表現對于人的境況和命運的看法。[9]有學者把這樣的結構稱為“神話敘述”,而組成它的單位就是“神話”。神話在這個意義上,指的是人對他自身關注的一種表現,這是一種人類關懷。“從廣義上說它是一種存在性的,它從人類的希望和恐懼的角度去把握人類的境況。”[10]《花腔》全本圍繞著葛任的命運展開,書中涉及到的所有人物目光都集中于葛任。以三個主要敘述者為主,他們分別熟悉了解葛任的不同生活經歷。白圣韜了解葛任在蘇聯和延安時的生活,阿慶從小就和這個人相識,對他去日本前的經歷頗為熟悉甚至參與其中,范繼槐是葛任留學日本時的朋友,都是患難與共的摯情關系。在他們的敘述中,一致認為葛任是一個極易害羞、善良的人,有著豐富的人生經歷和學識,堅信共產黨會取得最終的勝利,然而不信奉任何黨派。他渴望做一個自由自在的文人,即使在險境中仍保持著坦誠、從容、淡定。這樣的一個人物,在當今社會都是稀少的,在國家動蕩的時期里,這樣的文人是很難真正地做一個自由自在的文人,社會潮流總是會裹挾著他,要么成為革命中的“英雄”(二里崗戰斗中的烈士),要么徹底“無聲”(隱居白陂,依然需要成為革命的犧牲品)。即使成為歷史人物,葛任的人生也是通過他者的言說來完成的,不同人眼中不同的歷史事實下的葛任,正如他的那首《蠶豆花》最后一節所寫:誰于暗中叮囑我,誰從人群中走向我,誰讓鏡子碎成了一片片,讓一個我變成了無數的我?[11]葛任成為歷史需要的葛任和他人回憶時需要的葛任。這是一種個人命運在時代洪流下無法掌控自己的無可奈何的悲劇命運。在他人的回憶中,葛任不像一個凡人,從他們的敘述中,我們感覺到好像每個人熟悉葛任的人都敬重葛任,甚至接到殺掉葛任的命令后,他們都想著怎么解救葛任,然而最終葛任死在他們“愛”的名義之下。這是一個不可思議的人物和一段不可思議的故事,像是歷史,又像是一段虛構的故事。作者通過這樣的故事敘述,關注的是在‘革命”狀態下知識分子的命運及其復雜的內心世界。
三
在《花腔》卷首語,敘述者“我”指出讀者可以隨意閱讀這本小說,明顯地消解了傳統的閱讀方式。其中,“我這樣做,并非故弄玄虛,而是因為葛任的歷史,就是在這樣的敘述中完成的。”[12]消解了歷史的嚴肅性和不可更改性。葛任諧音為“個人”,他的歷史也是每一個人的歷史,這種歷史并非由其自身來敘述,而是被他人敘述的。文中范繼槐敘述的最后一個標題“歷史是由勝利者書寫的”。葛任的真實歷史成為一個迷,我們個人的歷史在行進中是否真如我們所感受到的?李洱通過《花腔》提醒我們思考與自己的關系。
[1][3][4][6][9][10]吳曉東.從卡夫卡到昆德拉[M].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3:63,64,354,289,89.
[2][11][12]李洱.花腔[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2:46,1.
[5]敬文東.歷史以及歷史的花腔化—論李洱的《花腔》[J].小說評論,2003(6).
[7][8]魏天無.小說?歷史?真實——李洱《花腔》與小說文體[J].平頂山學院學報.2009(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