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謝友鄞邊地小說的地域文化特質

葉立群

（遼寧社會科學院，沈陽 110031）

在文化研究視野中，邊地是地域及文化相對處于邊緣地帶的區(qū)域，又是多民族混居的處所。這里有著與其它地域完全不同的文化生態(tài)和更加復雜多樣的文化空間構成。孕育于此的邊地小說，是一種具有獨特審美價值的文學樣式。邊地的獨有魅力強烈地影響著作家的生命體驗和藝術感受，邊地小說是作家邊地生存感覺藝術升華的結果。

遼寧作家謝友鄞植根于遼西邊地，用文字構建了魅力十足的“遼西邊地世界”。他所營建的“遼西邊地世界”有著極其豐富的內涵。包括文本的審美價值，藝術傳達上的符號意義，時間維度上的歷史認知價值等。因篇幅所限，本文僅剖析其邊地小說的地域文化特質，即在地域文化背景下，其作品中所蘊含和生發(fā)的文化質素，包括民風民俗、民族無意識和心理積淀等重要元素。他的邊地小說，通過對地域性較強的歷史文化積淀的開掘,如對帶著鮮明歷史印記的自然生態(tài)特征及生產方式的呈現(xiàn)、對外顯的民俗文化和內隱的心理文化的探究,對遼西邊地社會文化的基本形成作了更深層次上的反省和把握,從而豐富了邊地小說存在的文學和文化意義。

一、對自然生態(tài)及生產方式的歷史印記的開掘

創(chuàng)作中所呈現(xiàn)的地域文化意識，其基礎是作家對地域歷史的感性觸摸和理性把握，其在文本中的重要體現(xiàn)則是對地域歷史積淀的開掘。歷史鍛造了特殊的地域文化氣質，同時賦予文本特殊的審美文化內涵。謝友鄞邊地小說中所呈現(xiàn)的山地草灘交織的自然生態(tài)，農牧業(yè)雜糅的生產方式，都打著深刻的歷史印記。

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中，有三個典型的邊地世界：沈從文的“湘西世界”，艾蕪的滇緬邊地，端木蕻良的科爾沁旗草原。它們有著各具特色的自然生態(tài)，及與歷史和地理環(huán)境密不可分的生產方式，也造就了邊地世界的地域文化氣質：“湘西世界”的溫婉與雅致，滇緬邊地的荒涼與險峻，科爾沁旗草原的雄強與開闊。謝友鄞邊地小說的可貴之處，首先同樣在于其通過對自然生態(tài)及生產方式的歷史積淀的開掘，藝術性地描摹了遼西邊地的文化氣質，從而有效地提升了作品的審美感、歷史感和邊地文化空間的張力及可塑性?？伤苄院蛷埩Φ膩碓矗艽蟪潭壬显醋杂诨谏w驗的審美想象，他的筆下美學世界的產生，是與他的“自我處境”密切相關的，羅斯·錢帕斯在《故事與處境》中指出：很多文本都是“言及自我處境的”?，F(xiàn)實中的遼西自然生態(tài)和生產方式，是藝術文本的材料和輪廓，經(jīng)過歷史繩墨的指引和藝術之刀的雕刻，才有了充滿質感的世界。就如研究者所說：“遼西邊地之于謝友鄞，正如湘西之于沈從文，高密之于莫言，約克納帕塔法縣之于威廉·福克納，景物風土是作家心中的主觀映像，并不是真實的景象?！?/p>

邊地是充滿著神秘色彩、令人陌生的異域世界。謝友鄞對“遼西邊地世界”自然生態(tài)及生產方式的呈現(xiàn)，是在關于異域的想象和描述中完成的。在他的筆下，遼西邊地是“地理上接近內蒙，歷史上緣近女真”的世界，這里有著“峰托著峰,嶺推著嶺,沒完沒了山的浪。微自的山徑象臍帶似的在墨黑的山巒間飄飄悠悠、忽隱忽現(xiàn),使人想到生命的原始和神秘”；有著“被邊水擁抱,隔河北望內蒙古,西鄰河北省，內蒙古草灘洶涌,河北峰巒如潮,百里無人煙”的空曠；有著“兩胯間尿出股河道,漓漓拉拉鬧大旱,河床赤裸,亂石如涌”的蒼涼孤寂；有著“山廋，瘦骨伶仃，但山山有骨，峰峰如獸，獸脊梁拱動，像要奔騰起來”的倔強與荒蠻。在歷史的來路中，“遼西邊地世界”形成了獨特的生產方式：在《邊地駝隊》中，游牧民族與牧歌相伴的生活躍然紙上；在《嘶天》中，既有躬耕于田畝的農人，有著揚鞭浪跡大草灘的牧民，更有著商品意識強烈的旅蒙商隊。獨特的地理存在和生存方式，經(jīng)過作家的審美觀照，必然會散發(fā)出特有的地域文化氣質。在作品或于背景中，或于主體文本中，不斷向歷史縱深處的突進過程中，“遼西邊地世界”的貧瘠、寂寥、荒涼感奔涌而來，這是一片歷盡滄桑、災難深重而又不失生機的土地，它處處給人以壓迫感、生存的危機感及抗爭感。

二、對遼西邊地地域風情及民俗文化的展示

神秘的邊地環(huán)境必然會造就別具特色的風俗，邊地小說所呈現(xiàn)出的往往是“奇特而另類，充滿原生和古典味，它特殊的地緣、血緣和族緣結構，它的粗獷、妖媚、寧靜與蒼涼，足以把現(xiàn)代生活中的人的生命感覺重新激發(fā)。”文學審美價值較高的作品往往都是多種文化因素交織碰撞的產物。謝友鄞所營建的“遼西邊地世界”，充溢著多元文化的沖突和交融。

剖析謝友鄞的邊地小說文本，我們會發(fā)現(xiàn)，在蒙、漢等多民族文化的碰撞和融合中，既生發(fā)出給人以異樣和新奇感的風情和人生狀貌，也鍛造出帶有原始意味的生命情態(tài)及活潑的民間韻味。蒙漢交融所形成的民俗可謂豐富多彩，其中較為典型的，當屬具有強烈的文化符碼特征的“二合水文化”和“遼西大炕”。

“二合水文化”，是民族交融地區(qū)最為典型的文化特征之一。謝友鄞在邊地小說中對“二合水”家庭、“二合水”人的藝術開掘，在某種程度上是站在文化人類學的高度上審視著地域的歷史變遷和心態(tài)演化的軌跡?！岸纤奔彝ニ斐傻臎_突可謂比比皆是?！洞H》中，因未婚妻玉環(huán)的母親是漢族，父親是蒙族，即將初次登門的女婿荊生陷入困頓中，是遵蒙俗還是漢俗呢？太難選擇。漢民“鉆進帳篷投宿，準會受到蒙民的熱情款待，他們認為‘放走太陽落山后的客人，是奇恥大辱’”，可是，當漢民在切割羊肉時，“不小心用刀尖指向對方，是最大的失敬，主人馬上翻臉！”沖突是常態(tài)，融合同樣是任何力量也無法阻擋的，既有藝術、習俗的融合，更有生命本體的融合。遼西邊地的漢族和滿族都能歌善舞，且“蒙歌漢韻，漢歌蒙韻，它是大草原和大山之歌，是漢、蒙親情的自然糅合?！币恍┥盍曀字饾u難分蒙漢，邊地人都善騎馬，都愛喝濃釅的紅茶，在穿著上，漢蒙習俗兼具。謝友鄞還塑造了很多象征著生命本體融合的“二合水”人的形象，如《串親》中的玉環(huán)、《滿山都是情》中的白玉琪、《滋味》中的司春等，“這些‘二合水’的女子有著漢族的名字，有著蒙族的身份，身上混雜著兩個民族的血液，承載著兩個民族的文化。”

謝友鄞不僅向人們展示著藝術世界與現(xiàn)實世界的輪廓,還表現(xiàn)著對生命、生活本質的觀察與看法。他對“遼西大炕”這一民俗符號的開掘與詮釋，讓人們在看似粗陋的生活方式中品味出原始、原生、純厚的人性意味，并賦予其時代感和美感。男女混居在一個大炕上，是遼西農村的舊俗，是窮困生活中人們所作出的無奈選擇。作家在《窯谷》和《大山藏不住》中，均以較大篇幅描繪了“大炕秘聞”，表嫂和谷秀與“我”的互動，表層看是粗野的性欲的表達，實則是人性的復蘇，美的覺醒，鄉(xiāng)村大變動中人們生活觀的轉化及價值觀的提升。

三、對邊地人文化心理的探究

邊地小說作家，在創(chuàng)作中總是更為注重探究民族心理素質的深層積淀,以揭示自然和人文環(huán)境對群體性格和氣質的決定作用，試圖挖掘出一系列遠異于現(xiàn)代文化的心理模式和生活方式,引發(fā)人們對時下經(jīng)驗的種種規(guī)范和慣例作形象的體驗和嚴肅的思考。沈從文在《邊城》中對自然純真的人性的書寫，表現(xiàn)了作家深沉的悲憫情懷；端木蕻良在《大地的?！?、《遙遠的風沙》中對強悍人性的挖掘，展現(xiàn)了作家對生命價值的現(xiàn)代性思考；艾蕪在《山峽中》、《流浪人》中通過對荒蠻人的復雜性格的展示，表達了他對完善人性再造的強烈渴求。

對遼西邊地人文化心理的呈現(xiàn)，首先在于獨特的文化生態(tài)。獨特的地理位置、自然環(huán)境、民俗風情，必然會孕育出獨特的邊地男女。同時，也在于作家所處的獨特坐標，謝友鄞長期浸潤于遼西文化圈，又具有著“他者”的視角。如同遲子建筆下的鄂溫克人身上的“他者”印記一樣，作為“從湖南省長沙市，來到遼寧省阜新市，純牌漢人，純牌城市人”，謝友鄞對邊地人文化心理的體驗與剖析，同樣有著不同于土著作家的痕跡。作家通過對邊地人行為方式的展示和觀念意識的挖掘，打開了遼西邊地人的內心世界：在與歷史的對抗中，表現(xiàn)出的強勁野性，以及對自然力量的崇尚；也有對歷史的順應，表現(xiàn)為重義守序，對命運安排的安然接受的態(tài)度。

謝友鄞筆下塑造了諸多邊地漢子和邊地女子形象，這些邊地男女身上都有著上文所說的野性、對自然的高頻度融入，以及重義守序，對逆境泰然處之的精神氣質。邊地漢子，最為典型的有《嘶天》中的張抱丁、麻家駒，《大山藏不住》中的放炮工黑子及煤井漢子們，《馬嘶》中的馬倌，《一夜》中的山里漢子，《邊地風流》中的王冠，《水變》中的父親等。邊地女子中，最能折射出邊地人文化性格的人物有《邊地風流》中的九玉，《窯谷》中的表嫂，《煤礦工人的幸福生活》中的何小妹，《串親》中的玉環(huán)，《滋味》中的司春，《窯變》中的翎姐等。在張抱丁的性格中，多情重義，樂天知命，豪俠仗義的元素更為突出。在麻家駒的身上，“則更多地體現(xiàn)出了遼西‘邊地’漢子來自草原、山地部落的兇悍和匪氣，而這種兇悍和匪氣又往往和重情義不屈服的英雄氣概相通?！迸c張抱丁祖孫相遇，劫走了他們的馬匹使用后，麻家駒如約歸還，這種對義的維護態(tài)度，是由邊地的生存方式?jīng)Q定的?！洞笊讲夭蛔　分校瑒谧髦械摹皾h子們拔腰舒氣,腹肌、腳肌、臂肌的塊壘滾動,起伏,沖撞著，”1野性十足?！哆叺仫L流》中的王冠強悍，隨性，多情，邊地女子九玉與之情意相投?！陡G谷》中的表嫂，《窯變》中的翎姐，敢作敢為，坦誠火辣?！睹旱V工人的幸福生活》中的何小妹，率性而為，敢愛敢恨。《串親》中的玉環(huán)雖刁蠻任性，但在客觀環(huán)境限制下，又努力地去學習適應?！蹲涛丁分猩钤跐h蒙雜居區(qū)的司春大膽，熱情，全身洋溢著純真、自然的氣息。盡管他們都是小人物，但與他們所處的環(huán)境一樣，這些人物既是典型的，也是象征的，既經(jīng)歷和見證著歷史，也是邊地文化命脈的守護者，寄寓著某種強烈的道德理想。邊地空間因為有了這些活得有尊嚴與生命質感的人，而發(fā)散出人性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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