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雪梅
20世紀六七十年代,我國在動畫創作領域進行了一系列有益探索,在充分借鑒和吸收優秀電影和傳統藝術形式的基礎上,創作出一批極具影響力的優秀動畫電影作品。如果以今天的眼光來審視這些作品,無疑會發現其背后隱藏的諸多問題,但是我們也不能否認這些作品,在當時政治文化背景下具有的深刻內涵和社會意義,也只有以史為鑒,才能為我國將來的動畫發展提供有益借鑒。在藝術領域中,民族化問題往往和現代化聯系在一起,成為一對彼此對立又互相糾葛甚而相互轉化的話語范疇。[1]《天書奇譚》作為上海動畫片制片廠攝制的第一部彩色寬銀幕動畫片,在風格上呈現出顯著地平民化特征,既具有天馬行空的想像,又具有跌宕起伏故事情節,不僅注重民族傳統繼承,同時又充分利用現代元素凸現動畫電影的娛樂功能。《天書奇譚》突破了長久以來中國動畫對傳統文學作品的簡單復制的模式,在敘事風格上呈現出娛樂、幽默、狂歡的現代藝術特征,堪稱民族動畫現代化轉型的“盜火者”。
在中國動畫電影創作進程中,將我國豐富的文化資源轉化為具有競爭力的文化產品的捷徑是對經典原著的改編。[2]動畫電影《天書奇譚》的故事情節取材于民間神怪故事《平妖傳》。但是該片并不像《大鬧天宮》《哪吒鬧海》等國產動畫長片那樣“忠實”原著,保留原著中幾乎所有的故事情節,而是通過對原著進行較大規模的改動,從而產生了一部近乎原創情節的動畫電影作品。雖然《天書奇譚》中的主要人物形象都可以在《平妖傳》找到對應的原型,但是這些人物的身份、性格以及人物關系均與原著相去甚遠,同時在影片創作過程中,出于劇情需要又增加了方丈、小和尚等許多精彩的原創人物。經過創作者精心改編,使魔幻題材的小說演變成一部幽默詼諧、妙趣橫生的動畫電影。
《天書奇譚》講述的是袁公不懼天威將天書傳與人間,為民造福的故事。影片以天書為線索,在情節設計上充分借鑒了民間文藝的諸多創作手法,具有完整的故事結構,各個人物的出場與退場都作了清晰的交代。中國戲曲源遠流長,有著上千年的悠久歷史,是中國傳統藝術體系中的瑰寶。[3]該片在情節展開上借鑒了戲曲中“家門”“沖場”“出腳色”“小收煞”“大收煞”的敘事結構形式。影片的開端相當于“家門”和“沖場”,以袁公的回憶,對故事由來進行交代,并以私刻天書傳于人間的情節,點明主旨。隨著劇情的發展,各種正反面人物紛紛登場亮相,通過蛋生和狐貍精的對抗將劇情逐漸推向高潮。狐貍精進宮顯然是一個“小收煞”,設下懸念,吸引觀眾的思考。最后,皇宮斗法將劇情推向最后的高潮,而袁公收回天書交與蛋生,可謂整部影片的“大收煞”,各種人物自然聚集會合,了無雕琢的痕跡,懲惡揚善,水到渠成,令人嘆為觀止。
影片特別注重故事情節間因果關系的嚴謹性與嚴密性,每部分的情節或行動都是后續情節或行動的因或果,這不僅給觀眾以情節變化的邏輯聯想空間,同時也不乏那種出乎意料的偶然之感,兩者共同作用,造就了影片情節的曲折生動。狐貍精作為主要的反面形象并非無能之輩,而主人公蛋生并不是法力無邊,他們之間充滿刺激與懸念的斗爭,構成了影片尖銳而激越、集中而凝練的情節節點,使整部影片保持有足夠的緊張感和合理的進度,從而符合現代劇作在敘事結構上開端、發展、結局的三段式結構特征。
縱觀整部影片的故事結構設計,在緊湊、曲折、精妙的情節設計中,融合了諸多中國傳統文化元素與民間故事,使影片在整體上繼承了鮮明的中國風格,同時還具有世界共通的笑點設計。影片通過熟悉又新穎的情節設計,拓展了影片內涵的深度,蛋生與狐貍精的天書爭奪的沖突是明顯的善與惡的斗爭,而袁公與玉帝間沖突則更能引起觀眾的深思。在這明暗兩條線索的統領下,眾多的小矛盾嵌入其中、環環相扣,形成完整連貫、扣人心弦的故事情節。總之,《天書奇譚》以一部電影的長度,描繪出一幅完整的社會畫卷。無論是蕓蕓眾生的千奇百怪,還是妙趣橫生、精彩絕倫的人物形象,都不得不讓人感嘆創作者在劇作構思上的匠心獨運。
中國作為“禮儀之邦”,任何事物都被賦予教化的功用,因此所有的藝術門類都在堅守“文以載道”傳統旨歸,就是對動畫片這種充滿自由和創造精神的審美對象,是否具備教育意義也是其最重要的評價和執行標準,特別是動畫片在人們的潛意識里被定位于“給小孩子看的東西”時,其教育功用就更為泛濫。民族形式僅代表一個方向,全盤“民族化”不是“百花齊放”,用固定形式來填裝內容,實際上是一種束縛。[4]狂歡不僅是具有世界性的文化現象,同時也是具有歷史積淀的古老文化。在狂歡之中,人們可以擺脫了現實社會的種種禁忌與束縛,在平等、隨意交流的前提下,構建出自由平等的世界。因此,狂歡精神中滲透的人文主義文化特征和深刻的精神內涵,不斷更新著人們的思想和生命情態。動畫電影的真正迷人之處,也正是在于作品帶給觀眾的流動的歡樂感。動畫電影《天書奇譚》的一個成功之處便在于影片風格的平民化。完全草根的氣質、天馬行空式的想像以及片中無處不在的幽默風趣的喜劇風格片段,都使影片充滿了狂歡氣質,這在國產動畫中難得以覓的。
《天書奇譚》在人物造型上大量采用年畫、京劇、紹興泥娃娃等眾多與民間文化有關的元素,同時這些民間元素幾乎都是信手拈來,活學活用,使片中的人物造型不僅活潑生動,還有一絲詼諧滑稽,讓人忍俊不禁。片中蛋生的形象鮮活生動,眼睛渾圓,眉毛清秀、上揚,額頭上的紅色月亮,象征著蛋生英勇俠義的性格,展現出其虎頭虎腦外形下的心胸寬廣、智慧高遠。袁公則是紅紅的胡子,潔白的長褂,滿臉嚴肅、氣宇軒昂,完全是一種正義凜然的英雄形象。影片在縣太爺的外形塑造上充分借鑒了京劇丑角的造型特點,而鼻梁上那片白色被進一步夸張,幾縷稀疏錯落的鼠須上是一對星星眼,而帽翅上的銅錢無疑是創作者的特意為之,使整個人物形象給人的感覺是既貪婪又愚蠢,而其駝背水蛇腰的形象則進一步增加了人物的滑稽性,使觀眾的憎惡之下,又有幾分歡笑戲謔。片中的老狐貍精也是重要的反面角色,這個年過半百的老太婆,在略顯佝僂的身體上安插一個具有夸張色彩的腦袋,粉白的臉上一付突出的嘴巴,加上“八”字行的黑眼圈,給人詭計多端的印象,同時又脫不了喜劇角色的感覺。仔細分析片中所有的人物造型,不僅能夠凸顯人物善惡本質,同時有助于增強影片的喜劇效果,也為影片幽默風趣的風格增添了一抹亮色。
《天書奇譚》在動作設計上不追求嚴謹和形式感,而是注重動作的夸張和幽默,從而顯示出另外一種韻味。例如蛋生吃餅時的動作,就采用了民間故事中的吃餅動作,并加以靈活發揮,這種先吃中間,然后再套在脖子上轉著圈吃的方式,顯得生動活潑同時又十分有趣。片中老和尚與小和尚打斗的動作,沒有中國功夫那種沉穩與大氣,簡直可以說是一種另類的功夫喜劇。當小和尚井邊打水發現水桶中漂浮一“蛋”后,師徒之間隨即上演了一精彩絕倫,幽默滑稽的搶蛋爭奪戰。當小和尚被老和尚的“少林金剛腿”踢得不辨南北時,便用“鐵頭功”進行還擊,雖然老和尚躲過了這一招,但由于落地不穩,跌坐在地。而趴在地上的小和尚見此丑態竟得意大笑。這段打斗的場景,不僅以無厘頭式的搞笑橋段,使觀眾緊張的觀影心情得到片刻放松,同時其中蘊含的中國式機智與幽默,不僅保留了我國傳統文化的精巧部分,同時也衍生出更為精妙的劇情,將傳統文化中的機靈巧妙發揮到了極致。
通過動畫電影《天書奇譚》不僅可以讀到傳統文化的精神和奇妙,同時還可以看到現代、甚至后現代特征的元素,體現出影片創作現代化方面的有益探索。例如,縣太爺的父親雖然是老壽星的外形,但是臉上的皺紋卻是明顯的年輪特征,走路像不倒翁的小皇帝,蛋生將爺爺的拐杖變成腰鼓,打斗中被脫了褲子的老虎……這種充滿想象力和解構與創新意味的設計,使片中的各種角色充分展示了各自身份和性格特征,而這種詼諧幽默的表演也使影片顯得妙趣橫生,在一定程度上消解了悲劇色彩的故事情節對觀眾情感的負面影響,讓觀眾通過陣陣歡笑充分感受動畫藝術智慧的閃光。
《天書奇譚》一改裝飾味道極濃的美術風格,而以細膩的工筆重彩作為主要表現方式,塑造出一個充滿詩情畫意的江南風景。無論是國畫材料的大量運用,還是利用傳統繪畫與民間版畫的表現手法來表現人物、建筑,都表現出十足的民族化意味,突出了傳統文化氛圍。影片在鏡頭運用上也較為簡單,這不僅體現出當時拍攝技術水平的限制,同時也是突出對場景的介紹的需要,因此影片基本采取固定的攝影運動方式,保持攝影機的平穩狀態。《天書奇譚》在場景設計上注重縱深感和裝飾美。例如影片開頭塑造了一幅人間仙境:霧氣氤氳中高聳山峰,陡峭的石崖上通向對岸的藤條在風中搖曳。創作者利用傳統中國畫中的各種用墨技法,充分顯示出山石渾厚和畫面的層次感,營造出超凡脫俗的飄然之境。
由于我國的動畫創作一直囿于民族風格的定向追求,受制于為兒童服務宗旨的限制,大部分作品仍然遵循魯迅先生所說的“光明的尾巴”的固定范式。影片《天書奇譚》的突破之處在于通過喜劇風格,展現出悲劇性的回味。從影片的敘事表層來看,蛋生利用得到的天書與禍害天下的狐貍精斗智斗法,造福黎民百姓,結局蛋生打敗了狐貍精,獲得了天書,是一種光明的結局。從影片的暗線來看,袁公盜取天書受到了天庭的嚴厲懲罰,這條線索若隱若現,直到故事的結尾才真正爆發。袁公雖然傳天書以造福人間百姓,而自己卻被天庭捕獲,從影片的敘事來看,恐怕是兇多吉少,這種正義方在明線上的勝利和在暗線上的失敗形成了鮮明對比,同時也為光明的結尾嵌入了濃重的陰影。這種明暗兩線截然不同的設計,突破了我國傳統意識大團圓式故事結構,充分揭露了現實社會中無處不在的尖銳矛盾,體現出創作者超越社會道德的教化方式以及良苦用心,同時其獨特的風格與魅力也使影片成為中國動畫發展史的里程碑。《天書奇譚》作為民族動畫現代化的“盜火者”,雖然沒能逃脫不被理解的宿命,但是由其接續中國動畫長片火種的意義卻是任何情況下都不能漠視的。
社會文化生態具有遍在性、開放性和發展性,其構成復雜而深邃。中國動畫電影的輝煌、低迷與復興與文化生態緊密關聯。中國傳統民族文化不僅為動畫電影創作提供素材,也為動畫電影的民族化與現代化提供了現實可能。但是,民族文化并不是孤立、靜止和一成不變的,只有吸納其他優秀文化,才能保持長久的生命力。因此動畫電影對傳統文化的繼承,并不能僅僅著眼于過去,更應該參與建構未來。總之,隨著文化生態的變遷,中國動畫電影必須實施現代化改造,也只有如此,才能讓“后動畫中國學派”在新時期煥發生機,創作出更多優秀的動畫電影作品。
[1]黃蘇瑾.中國動畫從民族化邁向現代化的思考[J].電影新作,2013(5):50-55.
[2]丁文霞.中國動畫電影劇本改編的民族化與現代化[J].文藝理論與批評,2013(5):133-135.
[3]佟利平.戲曲與動畫表現方式對比研究[J].戲劇文學,2012(11):105-108.
[4]李南,周梅.論中國早期動畫“民族化”利弊[J].民族學刊,2012(4):77-82,9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