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 青
(蘭州大學 文學院,甘肅·蘭州 730000)
3D實景拍攝、真實“狼”演員加盟、人狼對峙、狼馬大戰……,當觀眾津津樂道于電影《狼圖騰》中的各種奇妙觀影體驗時,這部在2015年初上映即引爆觀影狂潮的影片,卻悄然引發文化熱議。令人驚訝的是,此番“熱議”并不囿于該影片所關注的生態主題,而更多地集中于電影是否對蒙古族文化和歷史在認識和表達上出現曲解和誤讀的問題。影片上映不久,蒙古族作家郭雪波在其微博公開發表題名為《血腥的餓狼,絕不是蒙古人的圖騰——我的一封信,一份聲明》的文章,文中重點批評的幾個問題為:一、狼不是蒙古人的圖騰,小說原著曲解“蒼狼白鹿”傳說,臆想出狼是蒙古人的圖騰“是極不嚴肅的歷史歪曲……是對一個主體少數民族的極大侮辱”。二、指出草原大面積沙化的真實歷史原因并不如《狼圖騰》中所宣傳的,是人消滅了狼所致。而是北洋軍閥張作霖、湯玉麟,以及之后大批內地農民的無序墾荒,后來的開礦抽油、氣候變暖、干旱無雨等也是草原沙化的重要原因。三、指出狼這種動物的殘忍性,認為電影宣揚狼的精神是反人類的、是對法西斯思想的宣揚。[1]之后,瑪拉沁夫、喇西道爾吉、劉三解等蒙古族作家及學者也發表了類似觀點,表示支持。這樣的討論,看似是對電影創作真實性問題的聚焦,但其實背后折射出一個關乎民族文化想象的重大命題,那就是當下少數民族電影創作中,他者文化究竟能否對主體文化進行想象,又該以何種姿態來建構和想象?
少數民族電影一直是中國電影不可或缺的重要組成部分,從歷史上看,它參與了現代民族國家的建構,并在此進程中不斷嘗試以種種方式實現對自我身份的確定和歷史文化的重塑。縱觀少數民族題材電影創作,無論是“十七年”時期體現出的意識形態規約、1980年代的文化啟蒙亦或是新世紀后主體身份的張揚,圍繞電影中民族身份確認、族別歷史場域的重返、民族文化自覺等諸多問題的描述和展現,始終離不開“他者視角”和“主體視角”的觀照。可以說,中國少數民族電影史就是在“他者”與“主體”兩種文化的沖突、博弈、融合中的演繹、繁衍、生長。“他者視角”是一種外在于民族主體的旁觀視角,它往往基于跨文化的立場,在大的文化參照系上考察、描繪民族生活。“主體視角”則是基于某種民族身份,以民族內在的眼光還原本民族歷史,并以此反觀外部歷史文化。嚴格來講,兩種視角沒有優劣之分,都能夠創作出少數民族電影的經典之作。然而,進入新世紀以后,長期被湮沒和遮蔽的少數民族主體身份開始在創作中被突出和彰顯,理論界逐漸出現了唯“民族主體論”的傾向,“主體視角”受到追捧;“他者身份”則被視作少數民族電影創作的悖論和障礙,“他者視角”也被認為導致了文化虛妄的“他者想象”,從而造成少數民族電影的奇觀消費、欲望窺探和文化焦慮。
但是,在現代民族國家建構的歷史進程中,無論是帶有普遍性、同一性的文化,還是特殊性、異質性的文化,共同構成了“文化想象的共同體”。在不同的歷史時期,傳播者和受眾對于某種民族文化的傳播和接受,必然會基于時代要求和自身價值觀對其進行重新界定和和闡釋,甚至賦予它新的文化意義。因此,文化的“他者想象”不可避免。同時,采取何種視角和創作者的民族身份如何,雖然對少數民族電影創作至關重要,但絕不是電影品質好壞的決定條件,更為關鍵和核心的應該是創作主體所持的“文化態度”,即創作主體究竟以何種“文化態度”去表現、還原和評價少數民族的歷史文化、風俗習慣和精神品質。而“文化態度”往往建立在對“文化真實”的不懈追求和逼近中。而且,這種“文化真實”的實質是一種相對真實,而非絕對真實。在電影《狼圖騰》中,為了最大限度恢復和還原40年前大草原的真實風貌,劇組專程奔赴目前世界上保存最完好的天然草原——內蒙古烏拉蓋草原取景。原始的湖泊、草原、濕地、牛羊、蒙古包、各種野生動植物,包括真正草原狼的出鏡,共同建構出故事發生的真實場域,展現出完好的草原生態性。而對蒙古人的精神性格和民族文化的表現,則集中在畢利格老人身上。影片中,畢利格帶著陳陣觀察狼群圍捕黃羊時所闡釋的有關“大命小命”的哲學觀;對非法“偷盜”狼群越冬食物的貪婪者的憎恨和痛斥;反對公社領導粗暴“掏狼窩”、對狼群斬盡殺絕的激進舉動;在兒子為保護馬群犧牲后流露的“吃肉還肉”的樸素死亡觀;以及影片結尾,面對即將到來的死亡,畢利格表現出對騰格里(長生天)的敬畏和信仰。這些情節和場景的設定都暗含著蒙古族人最原始和傳統的文化觀、價值觀,表現出對蒙古族天人合一、萬物和諧共世生存觀和大自然景仰敬畏生態觀的認同和禮贊。此外,影片中的游牧生活、衣著服飾、語言習慣、民俗風情等都相當貼近蒙古游牧民族的真實狀態。《狼圖騰》作為一部“跨國電影”,導演讓·雅克·阿諾作為法國人,雖然并不具備主體民族的創作身份,但通觀整部電影,他對蒙古族文化所進行的想象基本是適度的、理性的,展現出一種基于“文化真實”之上的“詩意現實”。因此,可以看出,《狼圖騰》中對蒙古族族群的“文化想象”是以蒙古族的民族性格、精神氣質為出發點并與之相契合的藝術表現,并不存在憑空想象和隨意抹黑的問題。
不可否認,“他者視角”的選取,的確會產生文化偏見和審美差異的問題,這也是《狼圖騰》遭到詬病的最大原因。但是,從接受美學的角度考慮,對某一族別的歷史傳統、文化習俗、生活習慣、情感表達、敘事方式的絕對認同和接受往往只限于民族內部,若想要獲得其他民族的認同,則必然需要選擇一種更貼近大眾情感認知的敘事方式。作為一部“跨國電影”,《狼圖騰》的目標受眾是全球不同文化、不同種族的觀眾,因此,如何贏得他們對蒙古族文化的認同和理解,顯得尤為重要。美國電影理論家勞拉·穆爾維在其論文《視覺快感與敘事性電影》中曾對電影能給觀眾帶來的視覺快感經驗進行探討,并對視覺快感的構成模式進行了分析總結。穆爾維研究認為:觀眾的視覺快感來自于銀幕上被觀看的女性形象。[2]其實并不僅限于此,電影視覺所產生的快感跟諸多敘事因素相關,除了性別因素外,還包含文化因素。如,強勢文化對弱勢文化、中心文化對邊遠文化、都市文化對鄉村文化、現代文化對原始文化,以及不同族別文化之間的想象和觀看。以上諸因素都可能是構成受眾產生視覺快感的源泉。事實上,在觀影過程中能否使觀眾產生視覺愉悅,并由此引發他們對于電影背后隱含的文化內涵進行思考,已經成為一部電影成敗的關鍵。《狼圖騰》之所以選擇3D實景拍攝,正根源于此。電影中所展現的人狼大戰、狼群與羊群、馬群交戰的場景充滿了視覺沖擊力。如,狼群圍剿馬群一場,選擇在暴風雪夜進行實景拍攝,在凜冽狂暴的風雪中,被人類激怒的狼群,懷抱著滿腔的仇恨,瘋狂追捕著驚慌失措的馬群,它們奔跑、跳躍著撕咬馬尾、馬腿,馬群迸發出絕望的嘶鳴,馬背上鮮血四濺。英勇的巴圖用盡全力控制馬群,但終于寡不敵眾,英勇犧牲。馬群被狼群趕進了冰湖。次日,幾千匹草原駿馬被湖水冰凍,還保持著它們最初跌入的姿態,在陽光的照射下閃閃發光。這一段仿若一場視覺盛宴,狼群對馬群的攻擊極盡視覺暴力,超短鏡頭的渲染、堆砌和剪輯,讓人眼花繚亂、情緒緊張,群馬以各種姿態被凍于冰湖之上的超大場面和長鏡頭表現,震撼人心。陌生化的間離效果產生出強烈的視覺美感和藝術沖擊力。盡管喇西道爾吉曾撰文批評這一段違背真實,但不要忘記從根本來講《狼圖騰》是由小說改編成的影視作品,而非紀實文學和紀錄電影。虛構是小說和劇情電影的基本特性,而更為關鍵的是,這種虛構和想象只是展現蒙古民族精神和氣質的一種手段,其最終目的是要透過故事表象,引領觀眾進入視覺奇觀背后所隱藏的民族文化和精神底里。
由此可見,在關涉少數民族題材的電影創作中,“文化想象”不可避免,問題的癥結和關鍵在于所持的“文化態度”如何。相同的導演由于所持的“文化態度”不同,作品最終會呈現出不同甚至相反的文化想象。讓·雅克·阿諾導演的另一部電影《西藏七年》明顯存在對西藏歷史的大量歪曲和捏造,影片把十四世達賴分裂國家、出離叛逃的原因歸結為對和平的追求與熱愛,并憑空杜撰出100萬藏人被殘酷屠殺的虛假謊言,主人公哈雷的“他者視角”觀照下的西藏民族和歷史被嚴重扭曲。可以看出,這部作品對于藏民族文化的破壞性作用巨大,其歷史觀和文化態度明顯帶有缺陷、甚至是極端錯誤的。類似的電影還有《小活佛》、《哭泣的駱駝》、《喜馬拉雅》、《北京55日》等,這些電影在國際上造成了很壞的影響。因此,“文化想象”并非不可,但我們需要的是有理有據的和善意的“文化想象”,堅決反對主觀臆斷的和妖魔化的“文化想象”。
文化傳播規律表明,在一個文化共同體中,外來文化對本土文化、強勢文化對弱勢文化必然會形成某種壓力和霸權,異質文化之間的差異和沖突也不可避免。因此,當下少數民族電影創作相對于引進大片和商業主流電影的“邊緣化”似乎成為一種必然。但是,在經濟和文化逐漸全球化的大背景下,絕不可能出現放之四海皆準的文化和價值觀。不同地域、種族的文化必將多元一體長期存在,這是文化之間的融合、滲透和相互映照,它必將成為一種文化的新常態。因此,少數民族電影創作更應該秉承文化包容和開放的心態,允許甚至歡迎“他者文化”對“主體文化”進行想象。做到這一點的關鍵不僅需要“文化自覺”,更重要的是“文化自信”。“文化自信”是一種源于對本民族歷史文化價值的充分肯定和堅實信心,是對本民族優秀文化傳統的承繼和禮敬,更是對文化本體活力和良好發展前景的執著信念。當下少數民族文化雖然相對來說處于弱勢地位,但其生命力依然強大,對文化共同體仍然產生著重要的作用和影響。因此,“文化自信”不應是強勢文化的專利,少數民族文化同樣需要文化自信。“文化自信”的核心源于對文化自覺、文化包容、文化對話的認同和實踐。對于少數民族群體來說,必須克服弱勢文化心態,尤其在新傳媒時代的今天,文化更需要一種自信、張揚的姿態,這來源于族別文化內部的強大勢能和頑強生命力。而居于文化外部的“他者想象”同樣能激發他者文化對主體文化的重視和關注,并驅使文化主體對本民族文化重新審查和反思檢視,這也是一種由外部激發的文化內部的新陳代謝。
[1]http://www.weibo.com/guoxuebo
[2]勞拉·穆爾維.視覺快感與敘事性電影[J].周傳基譯,中國藝術研究院電影研究所主編.影視文化,1986,(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