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子娟
(邵陽學院,湖南·邵陽 422000)
空間概念在近代哲學中始終被排斥在邊緣位置。20世紀60年代以來,空間概念突破了人的意識尤其是內向生命意識體驗的束縛,逐漸與社會、歷史緯度共同構成哲學視域下理解世界的基本路向之一。恰如??碌念A言:“當前時代首先是空間的時代”[1]。基于此,當代美國少數族裔文化認同的反思,正是借由對于自身空間歷史記憶追尋,重構了空間結構中權力與民族想象,彰顯出空間正義論的實踐價值。
少數族裔文化批判的空間正義理論,建基于???、列斐伏爾、索亞等哲學家的空間性話語實踐。在??驴磥恚臻g是按照權力意志建構起社會關系,空間問題演化為政治問題。列斐伏爾窺見到“主體性的黃昏”[2],將??碌目臻g政治提升到空間性的高度。他指出,社會空間體現著社會關系以及人的主體性,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下空間不僅是目的、載體和資本實現自我增值的中介,更是符號和價值的綜合體。索亞區分了空間性(spatiality)與空間(space)概念,提出了空間本體論。他認為,空間不僅局限于自然容器存在形式或主觀精神建構向度,上述兩個空間“肯定性解構和啟發性重構”[2]后還存在著彰顯辯證張力與權力矛盾結構的“第三空間”,也即“一個極為開放的空間……在那里,種族、階級和性別問題能夠同時被討論而不會揚此抑彼”[3]。顯然,索亞的“第三空間”類似于黑格爾“否定之否定”的辯證法,其改造現實世界的實踐價值為少數族裔文化想象研究提供了實踐邏輯與理論理性??臻g正義問題是“第三空間”中權力、資源與利益分配的問題。對于美國少數族裔文學發展的文化意義而言,少數族裔文學創作群往往陷入文化空間、話語權被動局面,即便文化空間對所有人開放,作為社會生產與再生產的文化斗爭場域,其旨歸仍不在于重構性社會實踐,少數族裔群落受制于城市進程的霸權話語理論,失卻了主動性和話語權。與此同時,資本交換在少數族裔區域流動,文化意義上的“中心—邊陲”的二元結構被“第三空間”解構,既往的邊陲蛻變為文化殖民的對象,強化了少數族裔文學空間的張力。
當代空間生產范疇的文化發展具有辯證法邏輯。對少數族裔文化理解,要從少數族裔的空間中的生產與空間自身意義的生產兩個角度入手,探索少數族裔文化和地域特色多元性維護的空間命題。實際上,空間生產的歷史邏輯與少數族裔民族本身歷史邏輯緊密相關。后者通過前者表現出來,前者是后者的特定表征,二者具有根本一致性。而空間生存與資本發展的歷史又是相互聯系、相互區別的。資本邏輯在一定程度上順應并促成了空間生產的發展,并通過自身的壯大而出現對于空間生產邏輯發展的超越,表現出不同路向的歷史進程。這在另一個層面說明,類似于美國少數族裔所處的資本主義體制不能實現空間生產與資本生產的有機融合,而且在上述區域正義、環境正義領域中必然呈現出異質性特征。由此,少數族裔文化在堅守既有民族特色文化話語體系基礎上,必須加快觀念話語、文化創新與結構升級,提升空間生產的層次和水平,不斷增加話語權。
異域空間想象作為空間文化理論的表征,回應了少數族裔空間正義的理論訴求,在他們的創作中,我們不難得見異域化的空間想象。例如,非裔美國文學代表艾里斯·沃克、歐內斯特·蓋恩斯等作家逐漸由邊緣走向主流,猶太裔美國文學代表索爾·貝婁、辛格、辛西婭·奧齊克不斷得到學界認可,他們的創作都展示了少數族裔文化融入美國文化空間的艱辛歷程。實際上,異域化空間想象塑造了具有地域特色的族群文化,強調了自覺自發的文化生成。美國少數族裔異域文化想象表述,既離不開少數族裔地理空間格局變遷誘因,也依托少數族裔民族地域差異架構,展現出少數族裔族群歷史記憶的地區差異。一方面,盡管與主流文化之間的互相滲透并沒有停止過,但是,少數族裔文化交融并不十分清晰,異域空間阻隔造成了少數族裔截然不同的文化結構形式。然而,美國文化體系又得益于各個少數族裔環境獨特的文化構成,為文化多樣性提供了標本性質的價值意義。在少數族裔文化地理變遷以及隨之而來的少數族裔地域文化的重構過程中,類似于索爾·貝婁、辛格等少數族裔的精英身份群體自始至終都是文化轉型的執行者,同時兼具了民族知識的批判者和反思者的角色,成為少數族裔文化傳承與創新的載體。
美國少數族裔作家對于地域民族文化的文學性架構既包含了異域化的空間想象,也包含了民俗文化的人文闡釋。如果說異域空間想象是一種前提性的基石,那么,人文環境所內蘊的文化氣息會內化于民族的日常行為中,對于民族精神生活的形成,對于特定思維方式和價值觀念的追求作用重大,[4]少數族裔作家通過對于風俗意象的文學化表達顯現了民族原始情感特質。當然,這種描述有時也包含批判態度。比如,劉裔昌在《父親和光宗耀祖的后代》中將中國傳統習俗視為“老掉牙的破爛”、把中國人描寫為“毫無感情的機器人”。[5]黃玉雪《華女阿無》介紹了充滿異國情調的華裔家庭、社區,特別是舊金山唐人街生活。兩者都對華裔社區、種族帶有一種批評態度。然而,它們的負向態度也激勵少數族裔文化從邊緣走向復興。另一方面,文化習俗的苦難書寫展現出人性反思。少數族裔的歷史變遷、民族苦難是作家刻骨銘心的歷史記憶,成為作家創作的底色,民族記憶中關于民族苦難的表述通過傳承成為作家的一種集體無意識,觸發了作家敏感的神經。他們要做的恰恰是通過對于生存現狀、生存困難的回憶和記述,讓整個少數族裔群冷靜而達觀地正視曾經的歷史進而肯定人性的多樣和復雜。
美國少數族裔文學是一種關乎現實空間與文學、政治、族群歷史的文學創作。除去異域空間想象、民俗文化以外,民族形象重構也受到民族想象與族裔話語意識形態雙重約束。一是民族想象的邏輯約束??臻g生產注重文學表征與空間風貌的互證路向,試圖通過空間敘述解釋權力關系關聯與差異運作。盡管少數族裔民族想象與民族地理空間既相互生產又相互表征,基于“內在動員理性聚合型認同”邏輯的新空間建構還是在很大程度上制約了少數族裔的生活方式與道德秩序,要求少數族裔形象形成了新的認同性表述。[6]這種認同性的文化表述,既是少數族裔自身形象的確認,也是主流文化價值的歸屬性確認。誠如《最藍的眼睛》 (托尼·莫里森)以及《喜福會》(譚恩美)中揭示的對于性別與種族的歸屬尋找。這種情感認同過程,是對于外在文化體系的應激性的認同過程。在少數族裔民族身份認同的過程中,或多或少地存在被低估的現象,這對于少數族裔的身份認同和文化重構顯然并非有益之舉。二是少數族裔話語的意識形態約束。少數族裔是一種天然的屬性,是以自然體質為基礎的形式。然而,少數族裔文化存在形式不僅僅是生物學意義上的優劣區分,更受制于主流價值意識形態的歸化,自然地又需要融合進與自身特征不同生產體系中。這種空間意義上的族群劃分,表面上是空間觀念的差異,實質上是少數族裔自身身份認同的權力性展示。后者讓少數族裔能夠從乃至整個主流文化的體系中顯現出來,轉化為一種少數族裔自身話語被主流價值“施魅”、“去魅”、“復魅”的理論實踐過程。[7]
誠如上述,社會空間下的國家認同是空間政治的重要議題。少數族裔族群地方認同作為少數族裔個體種屬直觀性表述,凸顯出個體通過族群等維度實現自我認知的基本路向。相應地,少數族裔個體在行為、符號兩套表述體系達成的個人民族態度、身份確認的同時,民族本身也實現了認同和情感歸屬。而空間哲學范疇下,文學、文化與空間民族存在的相互發現,成為民族形象區別的重要依據,多元文化空間存在形式卻重新設置了美國少數族裔認同的路徑,在某種程度上,除去印第安族文學是真正土著意義上的族群認同之外,亞裔、非裔、猶太裔的作家作為美國少數族裔民族文化存在形式,其根本旨歸在于討論融入美國文化的凝聚力和認同價值。我們從中可以看出,諸如諾曼·梅勒、約瑟夫·海勒等文化精英對于少數族裔文化的靜態分析以及人性的動態觀照。他們通過文學虛構以“他者”視角填補了我們關于少數族裔的民族想象,突破了少數族裔文化封閉系統的束縛,在保持“自在自為”的少數族裔傳統文化屬性同時,實現了與美國國家文化要素之間的互動性信息交換。
民族是一個“想象的共同體”。“族裔歷史代表了一種事實與理想結合物……表現出讓人審視起來較為親切的共同體歷史畫像”。[8]文化空間再造則利于實現民族身份的定位,鍛造民族歷史連續感。而美國對待移民本身具有截然不同態度,展示出美國對于自身文化身份復雜認識。在全球化的語境下,美國少數族裔文學研究也成為全球化立場下自身文化身份和政治生態反思的過程。我們看到,美國少數族裔文化重構體現了亞非、猶太族群本身對于歷史記憶、民族想象共同體的接續。傳統意義上少數族裔群中的地方中心性空間策略,在一定程度上對于全球化背景下文化和諧共處是不利的,傳統文化表征不自覺地呈現出一種精英與民眾在認同領域的對立。少數族裔作家通過文學化的形式表達對于文化調適的價值。誠如《橘子回歸線》 (山下凱倫)和《食肉之年》(露絲尾關)所揭示的少數族裔精英利用族群、社會關系,呈現出一種精英階層與民眾階層不同的參與形式、程度、影響。這說明民族認同已經與全球化相互融合,盡管還存在著儀式性、莊重性等諸多特點,內在認同價值和文化建構意義卻大打折扣,身份認同的弱化又影響到地方文化空間重構,不利于少數族裔民族記憶、民族文化傳承和接續。
空間哲學下族群政治根本特質在于“對于族群文化共同體本身獨特價值的尊重”。族群政治沒有停留在關乎人類歷史宏大敘事層面,而是轉向族群內部社會與文化交流的邏輯操作。換言之,美國文化空間規囿了國家思維方式和生活態度,而亞裔、非裔、猶太裔少數族裔文化精英階層則試圖通過文化調適和價值再造實現文化結構的空間重建,進而完成所屬族群的主體性建構。一是傳統文化特征明顯的族群控制者通過對于家庭、族群中既有位置的強化來實現自身的身份架構。少數族裔精英對民族文化的挖掘整理,通過歷史記憶的力量對民族文化意象進行重建。二是通過民族文化挖掘,強化自我意識和族群精神,實現自身身份認同。三是通過民族文化恢復及歸化,以便彌合民族精英認同矛盾,架構起民族身份的制度保證,文學化、系統化地表達了對于少數族裔機能性文化區域特征及民眾生活狀態。[9]這可以看作是第三種方式的代表。而上述少數族裔作家如何利用自身掌握的民族語言、文化及精神表達出民族的生存狀態、反思民族發展是族群身份建構的重點。
誠如上述,美國少數族裔文學話語空間的拓展是其傳統性與現代性有機結合的標志。從文化反思角度來說,美國多元文化空間文化回應了少數族裔對于空間正義的理論訴求,凸顯了社會空間下少數族裔從民族認同轉向為國家認同的空間政治議題,是全球化背景下少數族裔精英實現自我認知的基本路向。當然,對于民族形象的文化認同和身份建構而言,借助文學虛構等手段巧妙建構起少數族裔文化與國家空間政治互動關系,無疑是一種可行策略。需要指出的是,盡管空間生產事象與空間政治的內化關系強調文化地理空間符號表征的重新解讀,我們將美國少數族裔文化的重構簡單劃分為性別、階級、種族也只是為了更為簡潔論述的權宜之計。實際上,在少數族裔文化精英的表述體系中,每一個文學表達對象本身又具有各自不同的形式和影響。盡管我們的論述更多地從文化地理重建與民族精神關聯的角度出發,并不存在衡量民族政治樣態的普遍、絕對標準,任何否認文化獨特性的邏輯都無法成立,任何試圖固化少數族裔文化多樣性的企圖都無法逃脫非此即彼的二元論的粗暴邏輯,任何企圖用一種大而化之的彌合態度來固化各種分層形式的主張都難免陷于思維的邏各斯中心主義,任何試圖判斷它種價值準則行為是否正確是一種妄自尊大的行為。相反,對于文化調適的概念而言,只有在關注民族空間多樣化的同時,深深植入對于民族、性別和精神價值追求的觀照,才是對于少數族裔空間重建制約因素意義思考的積極路向。
[1]Michel Foucault,Of Other Spaces,?Diacritics,Vol.16,No.1 (Spring,1986),p.22.
[2]參見(美)多邁爾.主體性的黃昏[J].萬俊人,譯,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3:5-10.
[3](美)愛德華·索亞.后現代地理學——重申批判社會理論中的空間[M].北京:商務印書館,2004:24.
[4](美)菲利克·格羅斯.公民與國家[M].王建娥,等譯,北京:新華出版社,2003:20.
[5]Barney Warf,The Spatial Turn:Interdisciplinary Perspectives,Routledge:London&New York,2009,p32.
[6]王恩涌.文化地理學導論[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1989:71.
[7]呂拉昌.整合、超越與發展--民族地區文化、經濟、生態系統研究[M].昆明:云南民族出版社,1995:102.
[8]董 建.超越國家——從主權破裂到新文明朦朧[M].北京:當代世界出版社,2002:220.
[9](法)阿爾弗雷德·格羅塞.身份認同的困境[M].王鯤譯,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