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凌云,汪如潤
(1.安徽省藝術研究院 研究部,安徽 合肥 230001;2.安徽省地方稅務局 辦公室,安徽 合肥 230061)
朱橚(1361―1425年),朱元璋第五子,洪武十一年(1378年)封周王,駐鳳陽,十四年就藩開封,謚定王。在明初波譎云詭的皇室斗爭環境里, 朱橚屢受牽連陷入危境,這位天潢貴胄過深地品嘗到了皇權的殘酷和世事的無常,促成他逐漸遠離政治,走上了治學的道路,為后人留下了醫藥、植物學和藝術等方面的財富。
七絕聯章體的宮詞組詩創自中唐王涯、王建,用小詩體制發揮長詩作用,集中反映宮廷生活的百態。這種詩歌樣式歷宋元明清而不衰,成為我國詩歌史上的一道特殊景觀。明代藩王創作宮詞者較多,如周定王朱橚、寧獻王朱權、秦王朱誠泳、蜀成王朱讓栩、唐恭王朱彌鉗、趙康王朱厚煜、武岡王朱顯槐等。成書于永樂四年(1406年)四月的《元宮詞》是周定王朱橚的代表作之一①,共 103篇,主要歌詠元末宮中遺事,詩歌的筆觸主要沿故朝遺事、元宮景致和紅顏宮怨等方面展開,在藩王與宮女的對話中,元宮舊事像塵封的工筆畫卷緩緩舒展,江山鼎革后蒼白枯槁的往事煥發出觸手可及的靈動生機,蘊含了歷史的厚重滄桑。
民眾的思想主要來源于正史與傳說,漢人往往是正史與傳說制造者,這樣一來,“層累地歷史”便在我們思想中烙上元代橫征暴斂、痛苦不堪的扭曲景象。傅樂淑指出:“蒙古人治下,生活并不痛苦,所以然者,蒙人以三大事為主,即戰爭、狩獵與宴會……總之,生活在蒙古人治下,人民活潑,生活在道學束縛下,人民并不愉快也。”[1]89蒙元治下民眾所受的壓迫并不像人們想象的那么酷烈。朱橚見證了元末宮廷的風云幻滅,用筆觸描繪出鮮為人知的元宮側景:
雨順風調四海寧,丹墀大樂列優伶。年年正旦將朝會,殿內先觀玉海清。[1]1
百年四海罷干戈,處處黎民鼓腹歌。偶值太平時節久,政聲常少樂聲多。[1]89
很難想象這些吟頌元朝的詩篇出于一位明代藩王的手筆,不過在明初文網嚴密、治風酷厲的政治氣候中,此類詩歌也只有皇室才敢寫出。再如:
十六天魔按舞時,寶妝瓔珞斗腰肢。就中新有承恩者,不敢分明問是誰。[1]30
背番蓮掌舞天魔,二八嬌娃賽月娥。本是河西參佛曲,把來宮苑席前歌。[1]31
十六天魔舞可能是由西夏傳入的一種舞蹈,是佛事娛神的女子群舞,被元代統治者所嗜。
《元史·順帝紀》記載:
至正十四年,時帝怠于政事,荒于游宴,以宮女三圣奴、妙樂奴、文殊奴等一十六人按舞,名為十六天魔,首垂發數辮,戴象牙佛冠,身被纓絡、大紅綃金長短裙、金雜襖、云肩、合袖天衣、綬帶鞋襪,各執加巴剌般之器,內一人執鈴杵奏樂。又宮女一十一人,練槌髻,勒帕,常服,或用唐帽、窄衫,所奏樂用龍笛、頭管、小鼓、箏、緌、琵琶、笙、胡琴、響板、拍板。以宦者長安迭不花管領,遇宮中贊佛,則按舞奏樂。[2]918
奇氏家居鴨綠東,盛年才得位中宮。翰林昨日新裁詔,三代蒙恩爵祿崇。[1]43
高麗國向元朝進獻女子長達百年,許多高麗女子成為宮中的嬪娥乃至后妃。其中,最為輝煌的是元順帝皇后奇氏完者忽都。完者忽都在元統元年(1333年)還是一名宮女,善于烹茗,被元順帝寵愛,因出身微賤,遲遲不得繼位中宮。至正十六年(1356年),元順帝命翰林院、國史院、太常禮儀院擬定次皇后奇氏三代功臣謚號、王爵,至正二十五年(1365年),完者忽都被冊封為正后,此時距其得幸之初已經33年。
“中國古典詩歌始終對往事這個更為廣闊的世界敞開懷抱:這個世界為詩歌提供養料,作為報答,已經物故的過去像幽靈似地通過藝術回到眼前。”[3]3不難發現,元末年間的宮廷往事通過詩歌重新獲得生命力,不禁讓人唏噓不已。
元代有兩個首都:大都和上都。大都即北京,元廷每年九月至次年三月設于此;上都即今內蒙古錫林郭勒盟多倫縣,元廷每年四月至八月設于此。元代宮城極其雄偉瑰麗,以木結構建筑為主,普遍采用色彩絢麗的琉璃裝飾,承襲了漢族傳統宮殿風格。《元宮詞》有詩描繪了元代宮殿的情景:
春日融酥上翠臺,芳池九曲似流杯。合香殿外花如錦,不是看花不敢來。[1]3
東風吹綻牡丹芽,漠漠輕陰護碧紗。向曉內園春色重,滿欄清露濕桃花。[1]7
元宮有香殿三座,東西香殿在玉德殿的兩側,詩中所詠的香殿即與流杯池鄰近,在西宮御苑內。元時非常看重牡丹花,朝廷的工部官員設法移植百余株于苑中,亭亭數尺,花大如斗。值得注意的是,《元宮詞》中從未涉及巍峨宏麗的宮殿,總是將細膩的筆觸放在繁花如錦的宮廷景致上。這也印證了《南村輟耕錄》所言,相比唐宋宮殿的“宏麗可怖”,元代宮殿“顧力有可為而莫為,則其所樂不在于斯也”[4]126。
戲龍舟本是漢族習俗,元朝建立后,擅于走馬射獵的蒙人逐漸染上漢族習俗。《元史·順帝紀》記載,順帝親自設計龍舟樣式,并攜嬪妃在禁苑太液池中往來游戲[2]918。《元宮詞》對此也有描繪:
合香殿倚翠峰頭,太液波澄暑雨收。兩岸垂楊千百尺,荷花深處戲龍舟。[1]8
《元宮詞》有詩吟詠“誓儉草”:
瑞氣氤氳萬歲山,碧池一帶水潺湲。殿旁種得青青豆,要識民生稼穡難。[1]21
元世祖忽必烈思慮創業艱難,取班朱泥河畔青草一株,種于大內丹墀之前,建欄桿以護之,謂之“誓儉草”,欲使后世子孫知勤儉之節。有元一代,不少詩人歌吟此物,如柯九思《宮詞》:“黑河萬里連沙漠,世祖深思創業難。數尺闌干護香草,丹墀留與子孫看。”[1]21大司農達不花公、張昱等皆寫過同類詩歌。
萵苣顏色熟櫻桃,樹底青青草不薅。生怕百禽先啄破,護花鈴索勝瑯璈。[1]108
這位白頭老嫗對宮中景致十分熟稔,時過境遷,數十載年華湮然消逝,而昔日青青櫻桃樹仍清晰可憶,樹上所系護花鈴歷歷在目。面對此情此景,詩人似乎也忘記了藩王的身份,深深沉浸于詩歌中,用藝術的想象去填補殘存碎片似的元宮景致。
宮中女怨歷來為詩家所吟哦,這種詩體以措辭委婉,渾然不露,而又能以搖曳之筆,寫曲折沉摯,凄然動人的衷情為上品。明初,摹寫宮詞者為君主所忌,高啟的腰斬便與《宮女圖》一詩有著隱隱的瓜葛。而作為藩王的朱橚,忌諱不多,摹寫深宮情怨之詞,自然比一般詩人更為淋漓盡致。《元宮詞》中抒寫紅顏宮怨之詩篇最為突出,宮女少小入宮,青春年華虛耗在高墻深院之中,她們的精神與物質兩重世界很難為一般人所想象。相對歷來詩家帶有猜想性、寄托性的宮怨之詞,《元宮詞》由白發老嫗娓娓道來的紅顏宮怨就有著特殊的韻味和價值。
二十余年備掖庭,紅顏消歇每傷情。三弦彈處分明語,不是歡聲是怨聲。[1]38
月明深院有霜華,開遍階前紫菊花。涼入繡幃眠不得,起來窗下撥琵琶。[1]39
哀怨之詞,語音咽塞,有長門宮人之清怨凄楚,卻十分逼真地刻畫出宮女無奈的生命痕跡。陶宗儀在《元氏掖庭記》記載,順帝時,有才人程一寧嘗在春夜登翠鸞樓,倚闌弄玉龍之笛,聲音嗚咽悲涼,順帝感嘆:“聞之使人能不悽愴?深宮中有人愁恨如此,誰得而知?”[1]38
元宮中有不少江南女子,一別家鄉數十載,天涯路遙,唯有夢里依稀可見兒時的西湖蓮槳:
暑風催雨滴檐楹,深院吳姬睡不成。夢入西湖蕩蓮槳,起來彈淚到天明。[1]75
蒙古人懼炎熱,每年必至上都避暑,途經縉山,此地奇峰秀石,雜以嘉木香草,流潦如奔泉,頗有江南越中風味,不禁勾起吳姬江南之思:
年年避暑出居庸,北望灤京朔漠中。經過縉云山水秀,吳姬疑是越江東。[1]49
詩歌意存含蓄,語多渾厚,詞意絕而神味不盡。
元宮有探親之例:
胭粉錢關歲歲新,例教出外探諸親。歸來父母曾相囑,侍奉尤當效力頻。[1]12
一別諸親三十年,詔令相見出宮垣。就中苦樂誰知得,內侍叢中不敢言。[1]56
從第二首詩中可以猜測服役滿 30年的宮女方可出宮探親,不過相比“十三初到捧罏香”,出宮時已然是一位白發老嫗。言事寫情,入微造極,有一股泣訴之慟。的確,詩人以白發宮嫗的視角在若干年后追憶往昔,郁結多年的怨恨化為深情,真切、細膩之處是歷代代言體宮體詩難以比擬的。
詩史是中國古典詩學中的重要概念。每一首具有詩史意蘊和價值的詩歌誕生,都源于一段歷史往事,詩歌與歷史的交融,既讓詩歌浸透了歷史的厚重感,具備了歷史批評的價值,又賦予史實以美學意境,更容易打動讀者的心靈。
《元宮詞》問世后,其詩史意蘊和價值就一直被世人稱道。在明代,這本小冊子就被譽為堪比記載秦漢都城建設的歷史地理名著《三輔黃圖》[5]228。清代中期,由于對元宮典故陌生,四庫館臣認為該書雖有不少詩篇切中元代舊事,但“皆無注釋,后人亦不盡解”[6]1594。海外學者傅樂淑先生是元史專家,她在《元宮詞百章箋注》指出,“余年來研究元史,頗注意當時宮廷之生活狀貌,參證此書,時有悟解。”
其實,朱橚在《元宮詞·序言》中就開宗明義:“然要知一代之事,以記其實,亦可備史氏之采擇焉。永樂元年,欽賜予家一老嫗,年七十矣,乃元后之乳母,女常居宮中,能通胡人書翰,知元宮中事最悉,間常細訪之,一一備陳其事。故予詩百篇皆元宮中實事,亦有史未曾載,外人不得而知者,遺之后人,以廣多聞焉。”[1]1在創作《元宮詞》百篇時,朱橚的詩性思維和歷史意識融為一體,從詩史思維出發面對蒼白破碎的元宮舊事時,既多方位、多線索地鋪陳史實,又對具體生活片段進行生動的雕琢,交織完成了一副追憶元宮往事的工筆畫卷。
縱觀《元宮詞》百篇,歷史的框架中隱伏著詩人跌宕起伏的復雜情感,這也可以認為是命運多舛的人生遭際讓詩人在現實中感到郁結和無力,從而面向歷史爭取廣闊的精神空間,這種融詩心于史跡的抒寫方式形成了豐富的思想經驗和歷史隱秘。
注釋:
① 美籍華人傅樂淑先生在《元宮詞百章箋注》中指出,《元宮詞》乃周憲王朱有燉所撰。筆者在《〈元宮詞〉非朱有燉所作考辨》一文中,將傅先生所列證據逐一推翻,認為在沒有新資料出現的情況下,還是認定《元宮詞》出自朱橚之手較為妥當。見《文獻》2009年第2期184―187頁。
[1] 傅樂淑.元宮詞百章箋注[M].北京:書目文獻出版社,1995.
[2] 宋濂,等.元史[M].北京:中華書局,1976.
[3] [美]斯蒂芬·歐文.追憶——中國古典文學中的往事再現[M].鄭學勤,譯.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
[4] 陶宗儀.南村輟耕錄[M].北京:中華書局,2004.
[5] 何喬遠.山藏[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
[6] 四庫全書總目[M].北京:中華書局,196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