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孔子音樂觀的文化傳統(tǒng)與現(xiàn)實基礎

張 靜

（黃淮學院 音樂表演系，河南 駐馬店 463000）

孔子作為儒家文化的創(chuàng)始人，對后世影響深遠，涉及政治、經(jīng)濟、文化、教育以及藝術等多個層面。論及孔子與音樂藝術的關系，有學者稱之為“倡導音樂教育第一人”[1]。其實，孔子作為一位集時代文化之大成的思想家和教育家，其教育理念與方式方法既有順應時代呼喚而有所開創(chuàng)的一面，也有傳承前代優(yōu)秀文化成果合理內(nèi)核的因素。孔子的音樂觀也當如是觀之，無論是從音樂的方法論、音樂的審美觀，還是從音樂的功用觀等方面看，其音樂教育理念與美學思想，同樣既源于深厚的文化傳統(tǒng)，也源于社會現(xiàn)實的需要。

一、孔子音樂觀概述

(一)孔子關于音樂學習的方法論

作為教育家，孔子倡導學習應從興趣出發(fā)，他認為“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樂之者”①。孔子對音樂藝術的學習就達到了癡迷的境界，《史記·孔子世家》云：“與齊太師語樂，聞韶音，學之，三月不知肉味，齊人稱之。”[2]1910另外，孔子學習音樂的態(tài)度非常謙虛謹慎，《論語·述而》云：“子與人歌而善，必使后之，而反和之。”這表現(xiàn)的是孔子謙虛的學習態(tài)度。同時，孔子遵守循序漸進的學習規(guī)律。《史記·孔子世家》還記載了孔子學琴的事跡：“孔子學鼓琴師襄子，十日不進。師襄子曰：‘可以益矣。’孔子曰：‘丘已習其曲矣，未得其數(shù)也。’有間，曰：‘已習其數(shù)，可以益矣。’孔子曰：‘丘未得其志也。’有間，曰：‘已習其志，可以益矣。’孔子曰：‘丘未得其為人也。’”[2]1925孔子跟樂師師襄學琴曲，非常認真、刻苦；師襄認為孔子已經(jīng)學會了，一再勸說可以進一步學習其他樂曲了，但孔子認為自己尚“未得其數(shù)”“未得其志”或“未得其為人”，以此嚴格要求自己；直到最后他的演奏技藝達到精辟入微、出神入化的境界。孔子學習音樂的刻苦精神與循序漸進的態(tài)度令師襄佩服不已。上述孔子的這些關于音樂學習的方法論，至今依然有啟發(fā)意義。

(二)孔子關于音樂的審美觀

孔子關于音樂的審美標準相當高，《論語·八佾》云：“子謂韶，‘盡美矣，又盡善也。’謂武，‘盡美矣，未盡善也。’”《韶》是舜帝樂，說的是舜帝以圣德受禪，故可稱盡善。而《武》是武王樂，講述的是武王通過征伐取得天下，以臣代君，雖說應天順人，但是不如揖讓而受，故未盡善。拿今天的理論話語來說，即孔子既強調(diào)音樂藝術的藝術性，也重視音樂的思想性，二者和諧統(tǒng)一，才是最高境界。《論語·泰伯》載：“子曰：‘師摯之始，關雎之亂，洋洋乎，盈耳哉！’”孔子認為師摯開始演奏的時候，以及結尾演奏《關雎》的時候，都能夠豐富多彩，給人美不勝收之感。孔子還認為《關雎》妙在“樂而不淫，哀而不傷”。總之，盡善盡美，美善統(tǒng)一，樂而不淫，哀而不傷，這種特有的“中和之美”，是孔子樹立的關于音樂、文學等藝術的審美標準，最終成為中國傳統(tǒng)音樂史上影響深遠的美學原則。孔子關于音樂的審美觀，其是非對錯自可見仁見智，但其影響之深遠，則已被源遠流長的中國藝術史所反復證明了。

(三)孔子關于音樂的價值與功用觀

孔子熱愛音樂，肯定并強調(diào)音樂等藝術具有特殊的價值與功用，尤其強調(diào)音樂的社會政治功能與道德教化功能。孔子認識到詩歌與音樂藝術具有“興觀群怨”和“移風易俗”的社會功能，因此把“六藝”中的“樂”置于核心地位，主張發(fā)揮音樂的社會作用。在孔子眼里，音樂是與人格修養(yǎng)、倫理道德相聯(lián)系的，孔子在《論語·八佾》中曰：“人而不仁，如禮何？人而不仁，如樂何？’”在孔子那里，“樂”與人格的內(nèi)在修養(yǎng)之“仁”以及倫理道德規(guī)范之“禮”，是密不可分、三位一體的。孔子認為，音樂藝術存在的意義，在于音樂可以使人格完善、完美，即所謂“成于樂”。“成于樂”包含著豐富的人文情懷，重視個體心靈體悟，著重培養(yǎng)人對美的感受能力，進而促進個體人格的完整與完善；而藝術是通過影響人心來改善世道的，最終使社會移風易俗、和諧安定，所謂“移風易俗，莫善于樂”。今之學者往往因為孔子強調(diào)藝術的政治教化功能，以及后世儒家更有功利主義傾向，而忽略了孔子音樂觀中“成于樂”的意義和重要性，認為孔子不顧藝術性或犧牲了藝術的審美特質，這無疑是對孔子音樂思想以及其他文藝觀的一種誤解。由孔子強調(diào)音樂要“盡善盡美”，也可見孔子并不忽視音樂藝術的審美功能。

簡而言之，孔子熱愛音樂，并親身學習與實踐音樂的演奏技藝，有一套行之有效的學習方法，對音樂藝術也有自己的審美標準和價值判斷，其音樂觀對后世文藝美學的發(fā)展具有深遠的影響。

二、孔子音樂觀與中國禮樂文化傳統(tǒng)

如上文所述，在先秦百家爭鳴的時代氛圍里，孔子作為儒家思想的開創(chuàng)者，其音樂觀是較為系統(tǒng)的。然而，孔子的這些藝術思想有開創(chuàng)的成分，也有總結、繼承前人的一面，尤其是繼承了商周以來的文化傳統(tǒng)，其中，最令孔子心儀的周朝禮樂治國的文化傳統(tǒng)對其影響尤為重要。

(一)“王者功成作樂”的王室樂文化傳統(tǒng)

春秋時代之前的樂文化呈現(xiàn)出強烈的王室文化色彩，具有濃郁的王室政治氣息。在漢代以前的許多文獻里多有“王者功成作樂”之言，如《禮記·樂記》載：“王者功成作樂，治定制禮。”[3]1091“功成”是指以武力統(tǒng)一天下的大功已經(jīng)完成。此句意為：為帝王者武功成就了則制作樂，文治成就了就制作禮。王室文化作為先秦時期主流文化，“王者功成作樂”的觀念自然也成了主流的樂文化。

“王者功成作樂”作為王室文化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其產(chǎn)生有一個漫長的過程，可上溯到遠古時期。黃帝、堯、舜時期產(chǎn)生了三部代表性樂舞作品，分別為《云門》《咸池》《韶》。這三部作品產(chǎn)生于通過和平的方式進行王位更換的所謂“禪讓”制時代。歷史進入夏、商、周時期，這種從遠古時期延續(xù)下來的“王者功成作樂”的王室樂文化追求就產(chǎn)生了質的變化。如果說《云門》《咸池》《韶》樂在音樂功能上，其政治性功能弱于審美功能的話，那么夏、商、周時期產(chǎn)生的樂舞作品其政治性功能則已遠遠強于審美功能，如《武》樂、《詩經(jīng)》里的雅頌等，它們更多地呈現(xiàn)出一種強烈的政治意味。因此可以說，先秦時期音樂藝術表現(xiàn)的大多是新興王室對一個時代的政治期待與滿足。這種藝術與政治的結盟，始于先秦，對秦漢以后的王室生活都產(chǎn)生過重要影響。新中國成立后產(chǎn)生的首部大型舞蹈史詩《東方紅》，其實也多少包含有“王者功成作樂”思想意識的傳承。

在先秦時期，“王者功成作樂”的思想已成為王室樂文化的思想傳統(tǒng)之一。教育家是傳統(tǒng)文化與時代文化溝通的中介，肩負著文化創(chuàng)造與傳承的歷史使命。這種在孔子之前占社會主流的“王者功能作樂”的樂文化傳統(tǒng)，自然成為教育內(nèi)容和教育傳承的一部分。

(二)西周樂教時代的樂文化傳統(tǒng)

從現(xiàn)存史料來看，中國真正作為禮儀之邦始于西周。西周時的禮樂制度讓西周進入中國教育史上的樂教時代。西周的音樂教育不同于今天學科化了的音樂教育，它是以禮樂教育為主體，著重培養(yǎng)人的德育、智育、體育、美育等全面的“通才式”教育，具有倫理化、政治化、宗教化的性質。我們可從三個方面考察西周樂教理念下樂文化的內(nèi)涵。

其一，樂教之體制。西周樂教體制下有兩種較完整的學校教育制度，即國學與鄉(xiāng)學。當時的學校教育機構分別為“辟雍”“成均”“上庠”“東序”“瞽宗”。這五種具有學校性質的宮廷教育機構，其教育行為大多與音樂有關，如“成均”是學樂之所，“東序”是學干戈羽龠樂舞之所，瞽宗是演禮樂之所。《周禮》對此皆有詳細的記載，如在《周禮·地官司徒》中載有“以樂禮教和”的內(nèi)容，這里“以樂禮教和”即“以六樂防萬民之情，而教之和”。此外，還有“舞師”“樂師”“小胥”“大師”“眡瞭”“典同”等概念②。周代宮廷的樂教遵循依據(jù)不同年齡教授不同的音樂學習內(nèi)容。

其二，樂教之內(nèi)容。樂教的內(nèi)容包括“樂德”“樂語”“樂舞”。樂德之教反映了西周樂文化的兩個文化屬性：一方面具有重道德倫理的屬性，另一方面具有王室政治文化的屬性。關于音樂之“德”的規(guī)定性，在《禮記·樂記》中也有明確而系統(tǒng)的表述：“樂者，德之華也。”[3]1111即音樂是人格道德之光華，這是一種將德育視為音樂教育靈魂的觀點。樂的王室政治色彩，不僅體現(xiàn)在“王者功成作樂”的宏觀行為中，也體現(xiàn)在具體的行樂點滴之中。音樂作為人類的精神產(chǎn)品，它既是社會上層建筑的重要構成，又必然對社會政治現(xiàn)狀有所反映。如從《詩經(jīng)》的一些篇章中也可以看到，詩樂活動確實與現(xiàn)實生活中君臣上下、長幼親朋之間的情感交流都有緊密聯(lián)系。可以說樂德之教是為實踐的需要而設，反映了重實踐的音樂教育思想。關于樂語之教的內(nèi)容，《周禮·春官》有所記載，相當于我們現(xiàn)在音樂教育中的一度創(chuàng)作、二度創(chuàng)作的教學方式。樂舞之教的內(nèi)容即六舞，是周代宮廷中所用的黃帝、堯、舜、夏啟、商湯、周武王時期產(chǎn)生的具有史詩性的樂舞，是周代雅樂的重要內(nèi)容，一般用于祭天地、鬼神、祖先的活動中。除了六樂，還有一些小型樂舞，如帗舞、羽舞、皇舞、旄舞、干舞、人舞等，它們也是樂教的必修內(nèi)容。西周時期的樂舞仍是一門綜合的藝術形式，它集歌唱、詠詩、演奏、舞蹈多種藝術素養(yǎng)于一體，既有技能教育，也有藝能教育，它調(diào)動行樂者的主觀能動性，具有一種整體上實施美育的功能。

其三，樂教之教材。人們只有接受一致的教育，才能在交往中有共同語言，從而達到互相溝通的目的。從西周時期的文獻可知《詩經(jīng)》是一部被廣泛使用的樂教教材。關于《詩經(jīng)》編定者是誰的討論，目前主要有兩種觀點：一種觀點認為是由西周樂工編定的；另一種觀點則認為是由孔子編定的，因《論語·子罕》載有：“子曰：‘吾自衛(wèi)返魯，然后樂正，雅頌各得其所。’”這一問題可以繼續(xù)討論，可以見仁見智，但一個共同的結論是——《詩經(jīng)》是一部具有廣泛群眾基礎的、我國最早的一部入樂的歌詞集，它與樂曲共存共在，是當時用于樂教的主要范本。由于“禮不下庶人”的社會現(xiàn)實的客觀存在，它被廣泛用于貴族的樂教中。從以上分析來看，西周時作為中國歷史上樂教的時代，其所進行的音樂教育的內(nèi)涵是為了培養(yǎng)通才型人才。在當時，樂的德育功能和政治功能確實是大于樂的審美功能與認識功能的。

三、孔子音樂觀的現(xiàn)實基礎

一方面，在春秋大變革的時代背景下，孔子傳承和發(fā)揚了傳統(tǒng)的“王者功成作樂”思想以及西周的樂教傳統(tǒng)；另一方面，孔子結合自身所處時代，對音樂有自己的理解。這兩方面共同構成了孔子音樂觀的現(xiàn)實基礎。

(一)孔子的政治情懷以及他對音樂政治功能的強調(diào)

孔子生活于一個急驟變革、禮崩樂壞的時代，王室文化正經(jīng)歷著從狹小的空間走向更廣闊的社會生活的巨大變遷中。宋代宰相趙普說“半部《論語》治天下”，是后世對《論語》包含的政治功能所做的精辟論斷。今天我們可以把《論語》作為修身養(yǎng)性的文化讀本，但是其中的為政思想是無法回避的。從《論語》中我們可以看到，孔子的為政思想已深深影響了眾多弟子，如在《論語·顏淵》中有子張問政、子貢問政、季康子問政；在《論語·子路》中有子路問政、葉公問政；在《論語·先進》中記錄了孔子與弟子子路、曾皙、冉有、公西華等五人的談話，表面是弟子們在談各自的人生理想，實際上是在談各自為政的人生理想。在孔子三千弟子中如顏淵、子華、子路、樊遲、曾參、子張、閔子騫、子夏、子貢等，都參與了當時諸侯國的政治生活并扮演重要角色。這些都可以說是孔子為政思想的傳承。而其中有一些弟子向孔子問“為政”，時常會提及“樂”的問題，如《論語·憲問》云：“顏淵問為邦。子曰：‘行夏之時，乘殷之輅，服周之冕，樂則《韶》舞。放鄭聲，遠佞人，鄭聲淫，佞人殆。’”從中可見孔子熱情始終不減的政治情懷以及他對音樂政治功能的強調(diào)。

(二)樂教思想傳承的現(xiàn)實需要

生活在禮崩樂壞、樂教文化傳統(tǒng)走向衰落的春秋時代，孔子雖然在教育對象的選擇上主張“有教無類”，突破了西周等級制的局限，但是在樂的實施上，孔子仍自覺地將周公的人文理想作為自己的行動指南。比如，他仍以周代的等級規(guī)范來約束樂的實施，《論語·八佾》載：“孔子謂季氏八佾舞于庭，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即表明了孔子樂教思想的道德準則。孔子自衛(wèi)返魯，然后樂正，使《雅》《頌》各得其所，依然將西周樂教時期所用的主要教材《詩經(jīng)》作為他的教育行為的主要范本，而“興于詩、立于禮、成于樂”更是孔子教育思想的總結。

總之，在禮崩樂壞、文化轉型的春秋末期，孔子試圖結合當時社會現(xiàn)實的需要，一方面發(fā)揚商周以來王室文化中的合理因素，另一方面賦予樂教以新的人文精神，以推行自己的為政理想。

(三)孔子時代對音樂范疇的理解

其一為音樂體裁方面的現(xiàn)實基礎。音樂體裁的劃分以作品屬性作為分類標準。事物的屬性很多，一種屬性就是一個角度，多種屬性就有了多種角度，中外音樂對體裁的分類有多種標準。孔子在他當時的生活中，不僅可看到聲樂體裁的表演，如他聽“關雎”后評“樂而不淫，哀而不傷”，也見到當時盛行于王室的樂舞表演，如他觀《韶》后“三月不知肉味”。同時他本人在聲樂體裁和器樂體裁上都能表演。這反映了當時社會上已廣泛存在多種音樂體裁的社會現(xiàn)實基礎。

其二為音樂形式與音樂內(nèi)容方面的現(xiàn)實基礎。孔子周游列國時在齊國看到了保存較好的西周樂舞作品的演出，如上文他對《武》和《韶》樂的評論，評《武》為“盡善未盡美”，評《韶》樂則是“盡善盡美”。這種評論已經(jīng)涉及音樂形式與音樂內(nèi)容了，孔子所說的“美”是指音樂的形式，孔子所說的“善”是指音樂內(nèi)容，可以理解為主要指體現(xiàn)在音樂中的人對特定事物的感情反應，以及通過感情反應這一中介所表現(xiàn)出來的思想。由于時代的原因，孔子對于音樂內(nèi)容與形式的理解與我們有所差異，如我們今天的音樂形式的概念已比孔子時代廣泛得多，也更明晰，現(xiàn)在對音樂形式的理解不僅包括音樂的內(nèi)形式，如音樂語言、音樂作曲技法、形式律、形式美，而且包括音樂的外形式即音樂的外部載體。總之，孔子的音樂觀是建立在他對于音樂范疇的理解之上的，具有一定的時代特征。

綜上所述，孔子的音樂觀富于政治、倫理、人生等豐富的人文情懷。其音樂觀最終得以形成的原因，既有作為一代思想文化巨人開拓創(chuàng)舉的因素，也有對中國禮樂文化傳統(tǒng)尤其是西周樂教傳統(tǒng)加以繼承發(fā)揚的因素。孔子音樂觀的形成，是順應時代思想、政治、文化與音樂藝術發(fā)展需求的綜合結果。

注釋：

① 楊伯峻《論語譯注》，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61頁。下文所引《論語》文字，均出自此書，出處不再另注。

② 參見李學勤主編《十三經(jīng)注疏·周禮注疏》，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

[1] 王丹．倡導音樂教育第一人——孔子的藝術修為[J]．大舞臺，2010(7)．

[2] 司馬遷．史記[M]．北京：中華書局，1969．

[3] 李學勤．十三經(jīng)注疏·禮記正義[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