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 方 羅中昌
(遵義師范學院 黔北文化研究中心,貴州·遵義 563002)
宗教是人們社會生活的一種意識形態,是人們的社會生活狀況在他們的精神世界的一種文化投射。仡佬族儺事活動是仡佬族山民社會生活的一部分,是仡佬族社會宗教生活的一種表現。仡佬族山民的儺事活動中展現出來的儺神世界承載著仡佬族社會的世俗意識,本文擬在這方面作一些探討。
儺神,不只是儺公儺母,而是指儺儀式活動中涉及的所有神祇,就是巫風儺俗中驅逐疫癘鬼怪、保人平安吉祥的神靈。
仡佬族儺俗中的神祇很多,大致可分為三類:一類為“偶像神”,往往被塑成偶像供之神案,受之香火,是絕對權威的善神,如儺公儺母、二郎真君等;二類為“驅逐神”,具有“驅逐疫鬼、追兇惡”的功能,多為民間敬畏,也是儺壇主神,受人頂禮膜拜,如開山莽將、山王之類;三類為“戲象神”,就是儺儀式中的戲劇角色,如先鋒小姐、唐氏太婆、歪嘴秦童,甚至孟姜女等等,這些都是儺壇用來娛神娛人的一般神祇。
在仡佬族儺文化中,由眾多儺壇神祇組成的時空維度及其關系所構成的社會圖景,是本文所指的仡佬族儺神世界。這個世界不是人的世界,是神的世界,但是,神是人的一種大我和超我的折射,所以,儺神的世界跟信仰儺神的仡佬族山民社會的世界有緊密相通的關系,不管是在精神上還是在現實生活的實踐當中。這里,我們是把山民社會看成是與儺神世界相對的世俗社會,仡佬族山民社會的意識就是仡佬族社會的世俗意識。換言之,“世俗”一詞有許多不同的涵義,而本文所指主要是“非宗教的、民間的”意思,世俗意識就是非宗教的民間意識。
神的世界與人的社會既是相對的,也是相通的。在這樣的關系基礎上,仡佬族儺神世界的社會世俗意識,既可理解為仡佬族儺神世界蘊涵著仡佬族山民社會的世俗意識,也可以理解為仡佬族山民社會的世俗意識被搬到了儺神世界。
社會秩序意識實質上就是今天所言之政治法律及倫理等意識,就是一定社會的秩序文化意識。
中國古代的“禮”、“樂”制度就是一種社會秩序體系的內容,滲透到社會生活的方方面面,調整著人們的之間的各種社會關系。中國古代的禮儀名目繁多,其中最重要的是祭祀儀式,故存“禮有五經,莫重于祭”、 《禮記·祭統》“國之大事,在祀與戎”《右傳·成公十三年》之類的說法。其實,祭祀活動是原始神靈崇拜的一種表現,是一種古老的原始宗教現象,世界各民族都經過這樣的文化發展過程。這種宗教形式,實際上是在孕育著一種秩序模式。
原始宗教孕育著某種社會秩序,跟宗教倫理有關。宗教儀式中的禮樂有倫理規范的功能價值,對儀式參與者及其觀摩受眾有保護和制約規范的作用。在這個意義上,宗教及其倫理表達的社會形式,就可以看作是一種社會局部秩序的建構,對世俗社會有一種精神引導和心理暗示的功能——也許不完全具有這樣的主體自覺性,但是有這樣的客觀效果。
仡佬族儺文化作為傳統文化的一個內容,跟“禮、樂”制度有關聯。儺儀就是儺禮,也有儺樂與之相伴。不同的儺儀式有不同的禮數要求,諸如所請神祇的數量和層次上的區別等;不同的儺儀式也有不同的儺樂與之相伴。
在古代,宮庭大儺與地方官儺和民間儺在時間、規模等許多方面都是有嚴格規定的,不能僭越。在仡佬族山民社會,現在沒有了古代在時空方面的那些嚴格限制,但是,根據愿主家的各方面條件情況及愿望要求,延請法師行儺也有不同的規模。不同規模的儺儀式所請儺神的級別和數量也是不同的,即使是同一場法事中,不同權威的儺神偶像和面具擺放的空間位置也有嚴格要求。這正是仡佬族山民社會尊卑貴賤的世俗意識在儺神世界的一種折射。
從樂器的使用上來看,仡佬族儺儀式中,一般的打保福儀式可以由一個法師帶一個幫手就可以進行,樂器常用一面大鑼、一個小鼓、一對镲子、一個牛角、一串師刀即可,而由川主、土主、藥王、梓潼這“四圣天子”為主神的道場則要用大鑼、馬鑼、大小镲子、鼓、木魚、撒板、牛角、海螺、師刀等。仡佬族儺儀式的這種層次規格上的差別包含著許多的人文信息,其中也反映出了一定的社會等級秩序意識——當然也是仡佬族山民社會的一種世俗意識。
面具是仡佬族儺神世界的重要標志之一,不同的儺面具代表著儺神世界的不同角色,社會秩序,包括地位等級和道德規范等對不同儺面具代表的神衹有不同的角色要求。或者說,仡佬族儺儀式中的面具使用也反映了一定的社會等級秩序。前述“偶像神”、“驅逐神”、“戲像神”三類儺神中,其面具顯然有著很大的等級區別,“偶像神”的地位最高,“驅逐神”次之,“戲像神”地位最低;這些面具構成的儀式,更是將這種社會秩序演繹得詳盡細致。
仡佬族儺壇法事中的許多細節也可以看出儺神世界的世俗秩序意識。譬如:幾乎每一壇行儺法事(儺儀式的民間說法),都有請神、出神這樣的儀式環節,這請神、出神的順序從發文投表開始,就可以看出有高低貴賤之分;儺戲《靈官考土地》跟欽差大臣下基層考察配置官吏的那種派頭惟妙惟肖,尊卑分明;田野考察中看到的儺壇插戲《土地告狀》,雖然調侃的味道很重,但實際上也就是一種世俗社會秩序意識的反映。
仡佬族儺儀式作為祭祀儀式的一種特殊文化事象,是仡佬族山民社會某些權利秩序穩定的重要基礎,發揮著不可替代的作用。
一般來說,神的世界是莊嚴肅穆的,但是,在黔北仡佬族社會的儺神世界中,娛樂的意識卻很濃厚。儺神有巨大的法力,同時也很有人性,也有喜怒哀樂,還喜歡看戲。
仡佬族儺神世界的娛樂性應該是隨著人們社會生活條件的變化而逐漸凸顯出來的。在古代,儺儀式的娛樂性應該沒有近現代社會這樣突出,那時候,在萬物有靈意識的支配下,在圖騰崇拜的宗教氛圍里,莊嚴肅穆的世俗意識可能會多于娛神娛人的世俗意識。但是,現當代歷史的發展使得儺文化的許多古代功能作用越來越被人們忽視。在這樣的情況下,儺神世界的光環中,娛樂的因子就會更多起來,仡佬族世俗社會的娛樂意識就凸顯出來了。
黔北儺文化中,儺堂戲是主要承載形式,在許多邊遠山區,沖儺祭祀活動實際上是一種民間公共文化娛樂活動,儺堂戲的出資方——“還愿者”或“事主”就是就是主辦者,四方親朋好友都是觀眾。
黔北仡佬族儺戲中,基本的程式有開壇、禮請(神)、送神等,有時候,開壇前還有一個序幕稱為打鬧臺,又叫“開響”。打鬧臺時經常會唱“打動鑼鼓請動神”,然后,什么“有靈神衹”、“當方里域(神官)”甚至天下神靈都要請上戲棚。
在請神的儀式環節,常常有儺戲《跑功曹》,法師會唱:
唱了一盤又請開,又看何神上戲臺。
前盤射過離弓箭,崔盧鄧竇上戲臺。
這里,神靈的世俗娛樂意識并非直接表現出來,而是通過人們對神靈的尊敬并投其所好而表現出來的。
有時,娛樂還跟勸酒相結合,當然,那是法師代主家向儺神勸酒:
一杯美酒勸神仙,神仙飲酒上青天。
二杯美酒勸神王,神王飲酒上天堂。……
人們把儺事活動統稱為“儺戲”是不準確的,不過,也不是完全沒有道理。儺儀式活動具有勇猛威武的對抗性,具有暴力驅鬼逐疫的嚴肅性,但是,在儺儀的演變中,儀式組織參與者從裝神扮神開始,逐漸走向表演,進而戲劇化,就有了較多的娛樂性。所以,才有認為“儺禮雖古,而近于戲”
儺儀式中反映出來的儺神世界,游戲人生的世俗意識很強。這一點,還可以從插科打諢的那些內容中窺見一斑,比如對不正經和尚的調侃,對打鐵毛雞的俚俗笑話,對老夫少妻的取笑,甚至“先生吃飯不吃屎……”的相互嘲諷等等。那些內容,雅俗都有,俗的似乎更多一些,這也正是儺戲難登大雅之堂的一個重要原因。筆者見到表演性質的儺戲片斷,如《金雞上劍》,《土地打官司》之類的節目,總覺得還是比較俗氣,不夠典雅莊重。
值得一提的是,仡佬族儺面具中的“歪嘴秦童”、“唐氏太婆”、“和尚”、“炳靈”等形象,尤其是“歪嘴秦童”的滑稽可愛,活生生地展現了仡佬族儺神世界的世俗娛樂意識。
黔北仡佬族儺神世界帶給仡佬族山民的信仰是寬容的,這種寬容表現在實際的宗教精神生活中,就是巫儺世界對儒、釋、道及其不同門派的兼收并蓄,兼容并包,形成了一種神巫混雜、多神崇拜的儺壇宗教信仰。這是仡佬族山民世俗社會寬容意識的重要表現。
黔北仡佬族聚居區域,展示儺神世界的神職人員隊伍一般稱為壇班,這些壇班有的屬于“巫教”、“巫門”,有的稱“法教”、“淮南教”、“老君教”、“玉皇教”。實際上,有的是巫道合一,有的是巫佛合一。這也還是從主要特征上說的,細說起來,其實許多壇班都有巫有道也有佛,并且還有儒教成分。
宗教門派之間寬容意識導致了黔北仡佬族儺神世界的復雜多元,祭祀的對象眾多,可謂稀奇古怪。仡佬族儺儀式跑功曹請神的時候有這樣的“連二腔”唱:
……
功曹領文直到三十三天衙前去相請,迎請玉清、上清及太清;
領文又到華山會上去相請,迎請昊天至尊玉皇上帝降來臨;
……
從法師的唱詞中我們可以聽到,請了上面的大帝之后,還請了七十二儺、飛天五岳、六曹圣主、八洞神仙、……中天星主、救苦天尊、三元三品三官大帝、四府萬靈……,簡直記不清有多少尊神大仙,有的儀式上還有川主、土主、藥王、二郎、龍王、九天圣母等,也有與東、西、南、北、中五方對應的青、白、赤、黑、黃之五方帝君,甚至二十八宿、十二宮辰、滿天星斗、河漢群真、風云雷神、風伯雨師,還有遵義府高巖老祖、丁家溪蠻王老祖等。[10]
黔北仡佬族的一般較大規模的儺事活動中,都會掛上一些精美的“神案”,其實就是“總真圖”——繪有諸神的祭祀畫,畫中有的是道家神衹,有的是佛教羅漢,有的是民間英雄,有的是幾種神都有混搭。當然,這個儺神世界的秩序也有些混亂,各路神靈譜系混雜,互不統轄。
以上這些情況,正是黔北仡佬族儺神世界幾教合一、多神崇拜的特征。這種在實際的宗教精神生活中對各流派兼容并包的現象,反映了黔北仡佬族民間信仰是寬容的,這種寬容是通過儺神世界各種神祇之間的和平共處而呈現出來的。
黔北仡佬族儺神世界的誠信意識,可以從許多方面看到。最突出的一點是儺事活動的“還愿”性質。
黔北仡佬族地區,村民們的“愿”,有的可能趕廟會許下的,有的可能是遇災害疾病許下的,有的可能是別的偶然時機許下的;有的是近年許下的,有的可能是老人在許多年以前許下的。許愿之后,日子過好了要還愿;疾病痊愈之后,要還愿;豐收后要還愿……。這是對神靈的誠信,反映的是仡佬族山民心靈深處的誠信觀念。
許過的愿就要還,這就是一種誠信,可以說,在這些還愿的儀式活動中,誠信道德方面的內容是一個凸顯點。
黔北仡佬族儺事活動有娛神娛人的功能,也有寓教于樂的特征,“教”的內容中,誠信是一個很重要的內容。當然,誠信教育還常常與因果報應的思想說教相結合,這主要是佛教影響的結果。如《靈官考土地》中的善神出場就念唱道:
善有善報,惡有惡報,若還不報,三獻靈官來到。[11]
這里蘊涵著這樣的意思:講究誠信做善事,就會有好的報應;如果不講誠信,就會遭到惡的報應,靈官會來找你算賬!
仡佬族儺神世界的誠信意識與世俗的“報恩”意識密切相關。沖儺還愿,本身就是一種顯示誠信的報恩方式。在仡佬族的儺儀式中,儺壇文書常有這樣的表述:
茲因信人*年*月*旬中得染*災星不遂,發心叩許,沖降仙儺(酬恩東皇)良愿一供。自許之后,果蒙清吉,人物咸安,今不負恩,特伸表繳……”
這就是一種有恩必報的誠信意識;禳關牒中還有“上答神恩,下祈祥貺”[13]這樣的辭語,也是一種報恩求祥的誠信意識;“殃祥有準,乃人所召;神圣無私,惟德是輔”[14]也是把誠信德行看得很重的意識。
儺本源于巫術,巫信仰具有強烈的功利性,寄希望于現世的、近期的回報。黔北仡佬族儺儀式屬于“下壇”,“做生不做死”,只為生者求生,不寄希望于來世。這跟中原有些地方的儺儀式請陽神而不請地府諸神類似,都不同于佛教寄希望于來生。這當然就是一種急功近利的世俗意識。前述迎神的金毛獅子哈哈笑、金雞叫來鳳凰聲——其實是人在媚神,其功利目的則是需要神靈保佑家宅安寧、金銀富足、子嗣延續……。
從仡佬族儺神世界的儺面具來看,不少儺神鬼怪猙獰、粗獷恐怖,可以較為強烈地沖擊人的心理,引發人們的恐懼,進而引發自然界其他生靈的恐懼。儺神世界的這種圖景似乎讓世俗社會的人們明白:恐怖猙獰、粗獷兇惡的驅逐神可以把鬼魅疫癘嚇走,其形象雖然兇暴卻反而帶給人們以安全感。這是一種簡單類比推理意識,也是一種模糊的原始宗教情感、觀念和理想。
儺壇神話有一個關于翻壇小山(趙候)跟丫角三娘吳鳳的故事,二人本來是善良的儺壇正神,由于對父親權威的懼怕,不敢出現在臺上,只能躲在臺下。這就是一種屈服權威的世俗意識。當然,這也是一種價值選擇,有的人就是愿意做好事,但絕不是為了青史留名,甚至不喜歡什么名聲,完全是一種內心的善良使然。
秦童,一個歪嘴丑角,卡西摩多式的人物趙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這是現實生活中有些人的無奈選擇,也是息事寧人的一種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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