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 露
(云南師范大學 漢藏語研究院,昆明 650500)
城鎮化是人類社會發展的必然過程。自2007年以來,我國城鎮化的發展速度明顯加快,這必然會引起語言使用狀況的變遷。伴隨著城鎮化進程的推進,少數民族母語活力的保持及其與通用語的關系等問題凸顯出來。一般認為,偏僻地區的少數民族母語更容易保留,而距離城市較近的少數民族區域的母語由于受城鎮化的沖擊,容易被強勢語言所替代。但我們調查的云南省昆明市西山區樂居彝族村的彝語卻不同。該村是距離省城昆明最近(約10公里)的少數民族聚居寨之一,能比較完好地保留自己的母語。為什么?下面對其語言使用情況及活力保持的成因進行分析。
樂居村位于云南省昆明市的西郊,是西山區團結街道辦事處龍潭社區下轄的一個居民小組。“樂居”取彝語“來雞”的諧音,意在希望這里的人民能夠快樂地居住和生活。從昆明主城區驅車前往,大約半小時就能到達該小組村口的大石磨廣場。該村是距離昆明主城區最近的一個彝族聚居村,對于考察城鎮化發展對少數民族母語活力的影響,具有一定的代表性。
調查組在入戶走訪調查中看到,樂居村的彝族在漫長的世居生產生活中,逐漸形成了全民自由穩定地使用母語且基本兼用漢語的語言現狀。該村的語言生活為“母漢”和諧的雙語格局以及語言保護完好型。
樂居村共有180戶,857人,其中彝族771人,占總人口的90%以上,其余均是嫁入或入贅而來的漢、白、苗、回等民族。該地東與和平居委會相連,南和妥吉接壤,西同律則相交,北靠永靖、下沖村委會。四周三面環山,僅在東南方向與大河白族寨相鄰,這為彝語語言活力的保持營造了一個良好的地理語言場。語言使用情況具體如下:
通過入戶調查,我們實際統計到的彝族有771人。各年齡段熟練掌握本民族語言的人口比例均達到100%。由此可以認為,樂居村彝語保留基本完好,沒有出現明顯的母語衰退跡象。從下表可見一斑(6歲及6歲以上彝族母語使用情況):

樂居村彝族母語使用情況表
課題小組在調查過程中陸續走訪了樂居居民小組、樂居彝族文化活動中心、樂居生態采摘園、樂居古寨遺址、樂居農貿市場等與當地老百姓生活息息相關的場所,無論是村委會開會,老年人打牌聊天,菜市場討價還價,還是到老鄉家中做客,處處都能聽到彝話。彝語已然是他們社會生活中須臾不可分離的交際工具。每周六是當地的“街子天”,來自四面八方的村民都會到鎮中心的龍潭街趕集。由于彝族是團結鄉人口最多的少數民族,游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彝語不絕于耳,置身其中,我們深切地感受著彝族最鮮活的語言生活。
為了具體了解人們的母語掌握程度,我們隨機選取樂居村年齡區間在6-80歲的8位彝族,對其進行400個常用詞測試。測試分為A、B、C、D四個層級。A級代表能脫口而出的詞,B級為想一想才能說出的詞,C級是想了以后還不會說、經提示才回憶起的詞,D級是提示了也不懂的詞。結果顯示:該小組彝族村民的母語傳承狀況為良好和優秀兩個等級,在不同年齡段之間,出現了比較明顯的代際差異。39歲以上的人語言水平明顯高出39歲以下的年輕人,優秀率最高能達到100%。60歲以上的老年人彝語詞匯掌握情況最好,400詞基本全部掌握。其次是40—59歲的人,達97%以上。6—19歲與20—39歲兩個年齡段的青少年對彝語詞匯的掌握水平相當,已經出現明顯地下滑趨勢,所掌握的A級詞和B級詞相加,最不理想的只占81%。
隨著調查的深入,我們發現樂居村同輩之間抑或不同輩分之間,年輕的與年長的,是用彝語進行交際,卻摻雜著很多漢語借詞。從400詞的統計結果也可窺一斑,青少年段使用的漢語借詞所占比例最高,約為27.3%,最低為16.3%,而中老年段該項比例則僅為4.5%。
某一天,在早市的米線店吃早飯時,我們偶遇了也前來就餐的兩個十八九歲的女孩兒(李麗萍,17歲;李霜紅,19歲)。剛一進店門,就聽到其中一位女孩用彝語向老板娘(畢蘭秀,53歲)喊飯,接著她們又用彝語相互攀談起來。面積不大的米線店里,回蕩著她們的歡聲笑語。課題小組隨即對這3人進行了400個常用詞測試。結果是,老板娘用彝語表達的很多詞語,兩個年輕女孩兒卻習慣性地使用漢語借詞,還多次說道“這個詞完全不知道用彝語怎么講”。經詢問,才知兩人從小學開始便在鎮上或是省城昆明讀書,平時都只講漢語,只有回到村子里才有機會說彝語,所以慢慢地總是出現“話到嘴邊”卻怎么也想不起來的狀況。在采訪村小組水利員李生時,當被問及“您覺得您家三代人講的彝語有什么差別”時,他樸實地回答道:“倒沒有啥子差別,就是覺得我家兒子、女兒的彝族話有點別扭,說著說著漢語就冒出來了。”因此,漢語借詞的不斷增多將可能是彝語語言活力增強的一種表現。
樂居村彝族的兼用語主要是當地漢語方言。從20世紀90年代至今,在當地政府的主導下,團結鄉開始進行城鎮化改造。通過調整產業結構,將原先單一的水果種植、礦產資源開采轉變為集休閑、度假、旅游于一體的鄉村生態旅游經濟,這深刻改變著樂居村民的語言生活和思維習慣。村民們的漢語水平及兼用情況有了新的變化和特點。主要有以下幾方面:
漢語作為國家通用語,具有分布廣,使用人口多的特點。屬于強勢語言,是我國跨民族、跨地區交往最重要的交際工具。樂居村的彝族除了能夠熟練使用母語外,大都能根據交際需要,即交際對象、交際場合、交際內容等的不同自覺進行語言轉碼。
隨著城市化水平的提高,漢語兼用者的年齡分布也日趨寬泛。這一點表現在兩個方面,一是能夠兼用漢語的人數增多;二是不同年齡段尤其是中老年段兼用漢語的水平明顯提高。
經過近二三十年的城鎮化發展,樂居村上至六七十歲的花白老人,下至六七歲的稚嫩孩童,他們都能熟練地用漢語進行日常交際,具體表現在代際差異不明顯,也不受文化程度、性別等因素的影響。只是不同年齡段的漢語習得途徑有分別:中老年人的漢語兼用水平較過去有明顯提高,他們大多是在經營農家樂,長期做生意的過程中,自發學會的;青少年則主要是通過學校教育習得。
在樂居村的老年活動中心,課題組碰到了幾位正在曬太陽聊天的老人。當課題組成員用漢語向他們打招呼時,其中一位爺爺立即用不太流利的漢語回應我們。閑聊中,老人告訴我們:“我的漢語是這幾年才慢慢會講的,以前只聽得懂彝語。現在慢慢能講一些普通話啰,這樣菜才能賣得快,外面的人聽不懂我們說的話。”這一現象在樂居村不勝枚舉,很多中老年人都是隨著當地旅游業的開發,頻繁的對外交流,才開始習得漢語的。可見,當地商品經濟的興盛,農業發展模式的轉變在一定程度上促進了中老年漢語學習的積極性和漢語水平的提高,縮小了不同年齡段之間漢語兼用水平的差距。
這一現象體現在以下兩方面:一是中年及以上的村民,由過去只兼用漢語方言,發展到現在基本能夠講普通話;二是中老年大多兼用漢語方言和普通話,而部分青少年只能兼用普通話。
村民畢蘭秀用不太流利地普通話邊說邊用手比劃:“以前在寨子里,只要會彝語就能生活了。如今來吃農家樂的外地人越來越多,說漢語才能做得了生意。”這說明社會大環境的變化以及普通話交際功能的不可替代性,無形中促進了中老年人群普通話的兼用水平。調查中,課題組還遇到一個有趣的現象。7月10日是龍潭小學和團結中學的學生們到校領取期末試卷以及宣布放暑假的日子。在龍潭中心街課題組偶遇了一群三三兩兩剛從校園走出來的中小學生。從他們身邊經過時,發現幾個年輕人正用普通話相談甚歡,于是隨機對他們進行了采訪。其中團結中學初一的學生李麗華靦腆地解釋說:“從小在家用彝語交流,上學后就說普通話了。我不怎么會講云南方言,總覺得自己說得怪怪的。”她還表示身邊有很多小伙伴像自己一樣,不會講漢語方言。青少年的語言使用狀況往往代表著某地區語言使用未來的發展趨勢。這說明樂居村彝族的兼用語類型正朝著國家標準通用語的方向發展。
自1997年以來,樂居村逐漸改變以往只依靠種植農作物的單一經濟結構,開始依托傳統的彝族文化,憑借當地獨特的氣候資源,大力發展“農家樂”經濟。一進入樂居村,各式各樣的“農家樂”宣傳廣告牌撲面而來,幢幢多層小酒樓、蘋果、草莓、藍莓采摘園應接不暇,隨處可以聽到老鄉們在用彝語進行交流。到了周末和節假日,來自昆明市區甚至是外省的游客紛紛慕名而來,享受山村的寧靜、采摘的樂趣以及可口的山珍野味。正在修繕中的樂居彝族文化館將從歷史文獻、飲食、服飾、農具等方面展現彝族悠久的農耕文明。尤其是一年一度的火把節,樂居村都會舉辦豐富多彩的節日活動,吸引大批游客前來感受彝族的民俗風情。大家不分民族、不論地域,圍著高高的火把樹載歌載舞。
這種結合地方民族文化特色發展的在地化經濟發展模式,一方面改善了少數民族地區貧窮落后的面貌,解決了農民的生計問題。例如,全村外出務工人員很少,在外求學的年輕人畢業后也愿意選擇回鄉擇業;另一方面為彝族語言文化的傳承與保護提供了經濟保障。
站在大石磨旁向西遠眺,一個近乎立體的彝族古寨靜立于眼前,具有600多年歷史的村寨依山而建,80多棟層層疊疊的土坯房順山就勢,鱗次櫛比,一直綿延到山頂。單一民族,高度聚居的分布格局顯而易見。十幾年前開始遷居建設的新寨依舊延續老寨的風格,錯落有致,抱團而居,形成了一個小的語言社區,彝語毫無疑問處于絕對強勢的交際地位。全村771位彝族均能用彝語滿足日常的交際需求,彝語幾乎成為村內唯一的交際用語。據了解,在村里的各種場合,如家庭、村小組開會、村民交往等都以使用彝語為主。只有在不懂彝語的人來到村寨時,才可能使用漢語。另一方面,樂居村周圍的語言環境相對單純。四周三面環山,只在東南方向與大河白族村接壤,兩村以一條泥土路為界,村民之間的走訪互動也比較少。據樂居村一位60多歲的大娘介紹,樂居村面積很大,大大小小的山丘連綿起伏,走路很費勁,平時人們很少走動,只在街子天的時候才會趕下山來買東西。樂居村的彝族普遍不兼用白語的情況也證實了這一點。這些在很大程度上保護了樂居村彝語的語言活力。
據李子一老人介紹,族際通婚也就是近幾年才出現的現象。過去一直都是族內甚至村內通婚。老人解釋說,以前交通閉塞,人們的交際范圍非常有限,村里有的老人甚至一輩子都沒有離開過樂居村。且婚姻大事向來遵從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出于對年輕人未來生活的考慮,長輩們都比較認同本民族和本地區的人。同時,樂居村還是一個人口相對較多的彝族寨,年輕男女并不鮮見。所以,族內婚是該地最普遍的婚姻類型。當地絕大多數村民從小就生活在單純的彝語家庭環境中,他們都最先學會彝語,也最喜歡說彝語,為彝語的代代相承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
通過對樂居彝族語言借詞情況的統計分析,得出其中漢語借詞有增多的趨勢,但這不但沒有影響彝語的語言活力,反而有助于強化彝語自身的交際功能。這些借詞大多是近些年產生的新詞術語。由于彝語未進入新的語言領域,大批的新事物、新觀念沒有對應的彝語新詞填充,只能借用漢語詞匯來豐富自己的語義場和表達功能,持續為彝語注入新鮮的血液。樂居村的婦女主任告訴我們:“我在工作中主要講彝語,偶爾說漢語,因為有的東西彝語里沒有,只能說漢語。”可見,漢語詞匯的借用有利于彝語永葆活力,彝漢雙語和諧將是樂居村彝族長期的語言生活方式。
我國政府十分重視民族語文工作。憲法規定:“各民族都有使用和發展自己語言文字的自由”,這是我國政府對待少數民族語言文字一貫堅持的立場。它主要包括兩方面的內容:一是各民族不分大小,對自己的語言如何使用、如何發展都有自己的權利,其他人不能干涉,更不能歧視。二是政府對各民族使用和發展自己語言的權利,一律予以保障,根據各民族的意愿幫助他們使用和發展自己的語言。國家在少數民族地區推廣國家通用語,是為了更好的推動民族地區教育、科技和經濟的發展,構建語言和諧社會,而不是為了同化和消除民族語言和文化。這些都體現了我國政府對民族平等、語言平等的原則。在樂居村,課題組深切感受到村民們都能隨心所欲地使用自己的民族語,不受他人的阻攔和干涉。在機關、學校,或是尋常百姓家,我們隨時都可以看到正用彝語閑話家常的情景。
當然,由于挨近省城昆明,樂居村彝族的語言保護在現代化進程中,會面臨著艱辛的考驗,強勢語言的威脅,人口的流動,文化層次的大幅度變化,對弱小母語的保存總是不利的。所以,靠近城市的少數民族語言應該如何得以保存,這將是一個需要認真研究的理論課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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