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析黔西北基督教傳播地區(qū)族群文化與族群認同的變遷

黃 瑾

（上海師范大學 人文與傳播學院，上海200234；貴州民族大學 民族科學研究院，貴州·貴陽550025）

黔西北古為蠻荒之地，彝、苗、仡佬、布依、蒙古等少數(shù)民族長期在此大雜居小聚居。黔西北威寧彝族回族苗族自治縣和赫章縣是基督教內地會和循道公會影響最大的地區(qū)，也是這兩派基督教在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取得重大進展的地區(qū)。基督教自1904年傳入黔西北并建立教會組織已有100多年的發(fā)展歷史。建國后，中國共產黨實施宗教信仰自由政策，基督教實行“自養(yǎng)、自傳、自治”的管理辦法，已成為這些地區(qū)民族宗教的一個部分。

本文擬從文化、價值觀與族群意識等方面來分析黔西北民族地區(qū)基督教傳播對民族文化的影響和族群認同層次的變遷，以期對宗教與族群的和諧提出參考性意見。

一、 基督教傳播地區(qū)民族文化和思想觀念的變遷

彝族和苗族是黔西北人口較多、分布最普遍的民族，他們交錯雜居，有各自完整的文化系統(tǒng)。基督教傳入黔西北威寧和赫章苗彝地區(qū)時，該地還處于封建農奴制時代，彝、漢在文化和政治方面占有優(yōu)勢地位，苗和其他民族處于從屬地位。基督教在黔西北威寧和赫章苗族聚居區(qū)的傳入不僅對當?shù)刈迦旱男叛龊臀幕M行了革新，而且開啟了民族平等的觀念啟蒙。

（一）復合文化——基督教傳播地區(qū)的民族文化變遷

關于基督教影響下的民族文化變遷，筆者已在《復合文化——基督教背景下的彝族文化變遷》[1]一文中已做過相關論述，本部分是該篇文章的進一步探討。

“愛”是基督教最重要的教義，這一信念在一定程度上緩和了苗族人和統(tǒng)治階層的關系，苗族人認為只要信上帝、信耶穌，自己的原罪就能得到救贖，把基督教作為解救自己民族的救世主，更為主要的是傳教士的一些功利性的傳教手段讓苗族人看到現(xiàn)實的改變，比如傳教士通過官府多次參與苗族與其他民族之間的沖突，開辦平民學校和醫(yī)院，創(chuàng)制苗族文字等。傳教士一開始就以救世主的面貌出現(xiàn)在處于社會底層的苗族人面前，為他們解決許多實際問題，讓苗族人得到實際利益而獲得苗族人的感恩與信任，甚而認為傳教士跟他們是同類人，傳教士本著本土化的傳教策略與苗族人吃同樣的食物、穿同樣的服裝、說苗語以及以工具利益手段建構了苗族人對傳教士和基督教的認同。《伯格里日記》里寫道：我問他們是不是怕我們，有一個人回答：“大家聽到漢人和諾蘇說什么‘外國人！外國人！’起初我們感到害怕。不久以后，我們出來一看，然而發(fā)覺你們并不外，是和我們自己一樣的人。我們就是一家，只不過你們來自遠方。”[2]關于基督教對苗族帶來的影響，張?zhí)瓜壬凇丁罢T”前的石門坎》一書中作了精辟性的總結：大花苗從“為牛為馬”到“引領民族”；從“晦盲否塞”到“為鹽為光”，從“結繩刻木”到“文化圣地”，從“病不延醫(yī)”到“醫(yī)學博士”。[3]

宗教是一種有思想又有實踐的意識形態(tài)。人類在宗教活動中通過自己對神靈的信仰和崇拜，明確了個人在宇宙和人生中的位置，并由此形成個人（或群體）存在的意義與價值，并按照這個價值的或意義的體系改造自己并改造世界。”[4]因此，宗教和宗教儀式成為個人（或群體）價值觀和人生觀的重要來源與體驗場域。

祖先崇拜相信人死之后靈魂不滅，并相信死者的靈魂與活在世上的人是有聯(lián)系的。血緣社會是祖先崇拜依存的土壤和根據(jù)。祖先崇拜的價值觀也只是在氏族——部落或家族范圍內認同，社會功能也只是在血緣范圍內有效，不具有超民族性。這種靈魂觀從深層次上折射了彝人的生活觀。彝人的靈魂是永生的，只是存在的空間不同而已，人活著是在人間，人死后，靈魂進入祖界與祖先一起繼續(xù)生活。因此，彝人非常重視血緣關系，宗族觀念很強，宗族和親族是彝族認同的核心層次，同時，彝人的道德觀也是建立在不傷害親人和親戚的基礎上的。

宗教信仰起源于人們無法用現(xiàn)有的知識對自然界中發(fā)生的特殊現(xiàn)象進行解釋，于是歸因于對神靈的冒犯或不敬招致的報應。基督教等創(chuàng)生性宗教為一神教，即基督神靈是唯一的，只有耶穌一個，而祖先崇拜信仰，神靈不止一個，逝去的祖先皆為神靈。

基督教是一神教，不允許教徒敬拜偶像和別的神，只能信唯一的耶穌神。黔西北許多民族傳統(tǒng)上都是信仰祖先的民族，他們認為祖先死后變成神，祖先神無所不能，可以懲惡揚善，可以蔭庇子孫，如果生活上不順利、突遇天災人禍都認為是祖墳沒選對地方，或是子孫不敬奉，祖靈不予保佑。黔西北彝族和苗族等信萬物有靈，他們敬畏各種神靈和鬼怪。信仰基督教后，黔西北受基督教影響地區(qū)的部分苗彝族群棄祖拜主，與信仰相關的族群文化也隨之被調適，這種文化調適是摧枯拉朽的。除了居住、服飾、勞動工具等物質文化和語言不變，人生習俗、生產生活方式、社會價值觀等都發(fā)生了明顯的變化，傳統(tǒng)的族群文化被基督教文化所取代。由于核心的信仰觀念發(fā)生了變化，與之緊密關聯(lián)的文化表達，如民族歌舞、說唱藝術等失去展演的場域，取而代之的是基督教的禮拜儀式和贊美詩。在文化中心主義的他者看來，基督教使苗、彝民族從“野蠻”邁向“文明”。

以伯格里為代表的外國傳教士為黔西北苗彝族群文化的轉變打下了基石，接著20世紀30年代，楊森主政貴州期間，對石門坎苗區(qū)推行教育同化政策，苗族身份從未開化的“苗蠻”轉變?yōu)椤斑叞薄5]新中國成立后，一些基督教愛國人士成立了“三自愛國委員會”。“三自愛國委員會”的宗旨是“堅持自治、自傳、自養(yǎng)，獨立自主自辦教會的原則，帶領全國基督徒愛國愛教、榮神益人；遵守憲法、法律、法規(guī)和國家政策，弘揚高尚的道德風尚；增強教內外團結，為辦好中國教會提供服務，引導全國基督徒為構建社會主義和諧發(fā)揮積極作用，使中國基督教與社會主義社會相適應。”[6]從“三自”委員會宗旨來看，如果正確引導基督教，是能夠使之適應社會主義社會并為構建和諧社會發(fā)揮積極作用的。不久“文化大革命”爆發(fā)，即使邊遠的民族地區(qū)也沒能夠幸免危害，黔西北少數(shù)民族的風俗習慣遭受到第三次變革。全國上下崇宗敬祖的風俗習慣和敬拜鬼神的萬物有靈思想被認為是封建迷信，各地祖宗牌位和宗祠被砸，習俗活動被禁止，同時基督教也受到嚴重打擊，基督教活動被迫轉入“地下”。“文化大革命”結束，中國共產黨十一屆三中全會恢復黨的民族宗教政策，實施民族平等和宗教信仰自由的政策，黔西北民族地區(qū)基督教遂得以恢復。由于民國時期和“文化大革命”對少數(shù)民族文化的抑制，該地區(qū)又有基督教的根基，因此大多數(shù)人又回到基督教信仰上來。因為該地區(qū)基督教徒是禁止飲酒的，也許有的人受不了基督徒清教徒的限制，放棄做禮拜活動，脫離教會，但生活習俗上基本上尊重基督教禮儀，祖先信仰逐漸淡化。由于以上社會背景，基督教文化在黔西北彝、苗聚居區(qū)流行起來，即使不信教的人也理解并尊重基督教徒的信仰和習慣，并參與基督教文化的實踐。

新中國成立后，黨政基層組織在該地區(qū)建立了醫(yī)療衛(wèi)生、教育等社會事業(yè)管理機構，把教會變?yōu)閷W校，如威寧石門坎學校校舍如今還在伯格里建立的石門坎教會原址。基督教在該地區(qū)傳播以來的100多年的時間，歷經了伯格里等傳教士勵精圖治的基督教滲透、文化大革命的打擊與迫害、新中國的宗教信仰自由政策的實施，該地族群文化從單一的民族傳統(tǒng)文化演變?yōu)槎嘣幕膹秃衔幕疵褡鍌鹘y(tǒng)文化、基督教文化、當代文化的有機復合。

（二）民族平等思想的啟蒙

“祖界是人間的折射，祖界——人間兩個世界在彝人觀念中是相互對應極為相似的。祖靈在祖界的生活與人們在人間的生活并無二致……人間的社會秩序和結構在祖界也一樣無異。”[7]人間不平等的關系在祖界也是一樣的。直至新中國成立前尊卑觀念在民族地區(qū)還有殘留。黔西北基督教傳播地區(qū)除了族群文化方面的巨大變遷，人們的社會等級觀念在一定程度上也有所變化。

“創(chuàng)生性宗教信仰的神靈具有超世界、超民族的屬性。這些宗教一般都主張所有的入教者都不是手足卻勝似手足，不論是婦女還是男子，富人還是窮人，奴隸還是自由人，大家都一樣，在神的面前是平等的（當然，在階級社會中“平等”永遠是相對的和有限的）。”[8]基督教教友之間不分民族皆為平等兄弟姊妹關系，這在黔西北民族地區(qū)消除民族歧視和民族不平等的觀念的一次嘗試。基督教在黔西北威寧縣石門坎的傳播創(chuàng)造了后進族群步入先進行列的歷史，同時注入“人生而平等”的觀念。面對基督教帶來的震蕩，曾對基督教進行打壓的彝族當權者也選擇了主動適應，不同的族群有了相同的信仰，而且這種信仰是主張平等和諧的，族群關系就有可能從對立轉為平等的族群互動。因此，在基督教傳入之初，基督教不僅在教育和文化方面對苗族和彝族帶來深遠影響，同時也帶來民族平等思想的啟蒙。新中國成立后，建立人民當家作主的社會主義制度，明確民族平等的方針和政策，不論哪個民族，均有參與社會活動的權利，都有選舉權和被選舉權，從國家層面真正實現(xiàn)了民族平等。

二、 族群認同層次變遷

黔西北民族地區(qū)在基督教深入傳播前宗教信仰是祖先崇拜和萬物有靈論，一般來說，祖先崇拜具有血緣性和地緣性。法國社會學家杜爾凱姆認為宗教儀式具有維護社會集團的重要功能。祖先崇拜的一切儀式都在宗族范圍內進行，起到團結宗族，把宗族外的族群或個人排除在外的社會功能。基督教在黔西北民族地區(qū)深入傳播后，成千上萬的苗族和彝族放棄祖先信仰而選擇了基督教。由于基督教具有超血源性和民族性的屬性，基督教徒不分民族，凡是基督教徒皆稱兄弟姊妹，教徒關系似血緣關系，族群認同從具有血緣關系的宗族范圍擴展為血緣外的多民族、跨地域范圍。基督教范圍內的認同有利于民族之間交往互動，增進民族之間的相互理解。

從族際社會交往來看，首先，宗教是族群交往的最主要的邊界。黔西北基督教深度傳播地區(qū)如威寧苗族回族彝族自治縣少數(shù)民族中主要存在三種宗教，即傳統(tǒng)的祖先崇拜、基督教和回族的伊斯蘭教。禁忌是宗教信仰最為明顯的特征。由于宗教禁忌，宗教信仰成為族群認同的一個要素。這種禁忌對立主要存在于苗族、彝族與回族之間，苗族和彝族長期相處，生活習慣基本上能適應，即使非基督教徒，對基督教禁忌也是理解和尊重的，基督教和非基督教徒家庭，在婚喪禮儀上主要是尊重家里主事人的意見來辦，有按基督教禮儀舉辦的，有按傳統(tǒng)祭祖儀式舉辦的，基本上都能協(xié)調。伊斯蘭教的生活禁忌與其他民族差異較大，但長期的相處，與其雜居的其他民族也能理解和尊重。

其次，同一民族，基督教徒與非基督教徒交往關系也有親疏之分。一般來說，農忙時節(jié)，互相幫助的教友之間比較多，教友家里辦紅白喜事，互相幫忙的也多是教友。家里如果有非基督教徒的家長，按照傳統(tǒng)禮儀辦事，基督教友會去送禮赴宴，但不參加祭祀等活動。

此外，語言和服飾等外顯文化也是黔西北少數(shù)民族聚居地方區(qū)分族群的重要因素。基督教傳入苗彝地區(qū)，并沒有改變語言使用狀況，外國傳教士為了達到傳教效果，使用本土化策略，學習和使用當?shù)卣Z言，穿當?shù)孛褡宸b，使自己盡量與當?shù)厝私咏榱吮阌谏贁?shù)民族接受基督教，方便傳教，基督教內地會和循道公會還針對黔西北彝族和苗族聚居地方分別建立彝族教堂和苗族教堂，如威寧石門坎教堂、赫章縣葛布教堂就是苗族為主的教堂，威寧板底教堂和赫章結構教堂則是以彝族為主的教堂。彝族教堂做禮拜講課主要使用彝語，苗族教堂主要使用苗語，還分別出版了彝文和苗文的《圣經》和贊美詩。因此，在基督教徒這個范圍內，首先還區(qū)分為彝族基督教徒和苗族基督教徒，以及其他民族的基督教徒。

總體上來看，黔西北基督教深度傳播地區(qū)族群認同層次發(fā)生了外延性的變遷，族群認同由單一的血緣性原生情感認同轉變?yōu)樽诮獭⒀壓妥迦何幕榷喾N要素的認同。

三、 結語

基督教傳入黔西北民族地區(qū)已有100多年，基督教已發(fā)展為黔西北威寧和赫章一些民族聚居地的民族宗教，對當?shù)匚幕妥迦寒a生了較大影響。基督教雖然取代了苗族、彝族等部分少數(shù)民族傳統(tǒng)的祖先信仰和崇祖文化，但在一定意義上，對族群觀念和族群價值觀都產生了較大的影響，族群平等觀和互幫互助的觀念與中國共產黨的民族平等和民族團結政策是相合的。當?shù)卣y(tǒng)的基督教在國家范圍內，明確表明堅持共產黨的領導，維護社會秩序，堅持教會一直以來的扶危濟困的精神。如果正統(tǒng)的基督教得以正確引導和發(fā)展，對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各民族團結互助大有裨益，各民族共同繁榮也將會實現(xiàn)。但如果出現(xiàn)異端，將會對社會秩序產生危害。中國共產黨恢復民族宗教政策后，對這些異端嚴加打擊，基本上控制或消除了這些異端，但現(xiàn)今也存在一些不可忽視的現(xiàn)象，如教徒文化水平低，而且邊遠地方以家庭教會為主，牧師匱乏，傳道者基本上是初中或小學文化水平，對基督教教義領會只限于自己的親身體會和斷章取義的理解。如果沒有理論素養(yǎng)較高的牧師去正確引導，家庭教會很容易走向異端邪說，對社會造成不良影響。因此，宗教管理機構應重視牧師和傳道的培養(yǎng)工作，在邊遠地方增建教堂以方便教徒做禮拜，控制家庭教會的發(fā)展，正確引導基督教在民族地區(qū)發(fā)展，防止異端邪說在基督教內部發(fā)生，加強基督教維護民族地區(qū)社會秩序的功能和作用。

[1]黃 瑾.復合文化——基督教背景下的彝族文化變遷[J].貴州民族學院學報 （哲學社會科學版），2011，(2).

[2]伯格里等.在未知的中國[M].東人達等，譯.昆明：云南民族出版社，2002：687.

[3]張 坦.“窄門”前的石門坎——基督教文化與川滇黔邊苗族社會[M].貴陽：貴州大學出版社，2009.

[4]（英）菲奧納·鮑伊.宗教人類學導論[M].金 澤、何其敏，譯.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4.

[5]張慧真.教育與民族認同：貴州石門坎花苗族群認同的建構[J].廣西民族學院學報 （哲學社會科學版）2000，(04).

[6]中國基督教三自愛國運動委員會章程http：//www.douban.com/group/topic/3862126/.

[7]巴莫阿依.彝族祖靈信仰研究[M].成都：四川民族出版社，199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