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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蠱鎮》:鄉村傳統的潰敗與拯救想象

2015-08-15 00:55:12伊茂凡
山東農業工程學院學報 2015年1期

伊茂凡

(山東大學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山東 濟南250100)

小說用蠱師的一段咒語開篇, 記錄王昌林制蠱過程,流暢的咒語彰顯了長久的傳承和積淀。 蠱鎮歷史上多災多難,為了防范外來入侵,寨老“讓人到處放風,說蠱鎮人人都會放蠱”, 用蠱驅趕不速之客 “遠離我的寨子/遠離我的族人”,“讓這個叫蠱鎮的村子/世世代代/綿延不絕”。

王昌林年輕的時候,人們對于蠱師仍有畏懼之感,老婆的家里人當初不同意女兒嫁給一個蠱師,原因就是蠱會害人。 而現在,王昌林已近八十歲的時候,情形卻發生了巨大變化。 因為行業規矩拒絕給趙錦繡制情蠱,但當她提出讓細崽跟他學制蠱時,“打定的注意立時顯得松松垮垮。 ”因為“‘人都跑光了,哪個愿意跟你學這手藝,’女人勘破一切的神態,‘你以為還是從前? ’‘不找個人傳下去,你這手藝就斷種了。 ’”(祖宗定下的規矩立刻變得沒有說服力,手藝都要失傳了,規矩又有什么用,所謂祖宗之法以守祖宗之地,今祖宗之地不保,何守其法。 )王昌林要細崽跟他學制蠱,“哼一聲,細崽對著王昌林吐出半截舌頭,冷冷地說:‘老子才不學,等我臉上的病好了,我爸就接我進城。’”“眉頭皺了皺,細崽嗤了一聲,說:‘老子要進城,鬼大二哥才學你這個。 ’”進城顯然比當蠱師更具誘惑力。 此時的蠱鎮,“蠱”只因其特殊效用而存在,不再如“蠱鎮”名稱中那般地位顯赫。 蠱鎮人對于“蠱”的態度是用之招來、不用棄去,蠱師王昌林反倒成了蠱鎮另類,蠱鎮不古。

小說中最重要的一組意象是蠱鎮和城里的對立,從蠱鎮走出去或者進城是蠱鎮中青年人的首選。 作者用了三個人物的經歷來凸顯這種對立的尖銳:一個是細崽,剛開始“傷心的王四維帶著無解的細崽離開了蠱鎮”去了遙遠的城市,但個半月后“更傷心的王四維帶著更無解的細崽出現在村頭”,因為臉上的紅斑,“棚戶區的其他娃娃都拿細崽當怪物打整”;另一個是王木匠,他“興沖沖進了城”,老板“盯著那條斷腿看了半天,一揮手就把他扇回了蠱鎮”;還有一個是王文清,他“早先進過城,跟人看工地”,面對小偷束手無策,第二天便背著行李回到蠱鎮。走出去的蠱鎮人必須被動地接受城市的選擇, 這種被動正是蠱鎮弱勢地位的最好表達。 這種鄉村人對于城市普遍懷有的無限憧憬,作為一種新的“城愁”,成為對世紀“鄉愁”的一種隱秘反動。 更重要的是,“走出去”對于蠱鎮造成了致命的打擊, 城市的優勢地位抽空了以蠱鎮為代表的鄉村延續的希望,蠱鎮人的生產、生活和情感方式由此改變。

蠱鎮的田間地頭不再有人,土地全都撂了荒;以前天天有人進出的一線天慢慢被樹枝野草所掩蓋; 往昔熱鬧的趕集日如今竟沒一個人影;連年輕的道士也“進城找大錢去了”。對于細崽,進城已經成為終極目標,只要臉上紅斑散去就能進城;對于王昌林,幾年才能見到生人,制蠱手藝也沒人愿意學了。

到此再細細品味咒語中“世世代代/綿延不絕”就頗具反諷意味了。 當王昌林以制蠱為榮耀、 力圖護佑全寨時,卻不得不接受自己“油盡燈枯,隨時都可能沒了”的生命狀態,而制蠱手藝的傳承仍是未知數。反諷之處正在于蠱鎮現實,一個年邁的蠱師以手藝和族寨為根基,卻在晚年無奈地目睹寨子里人像水一樣淌出, 王木匠老爹去世時, 附近好幾個寨子來的全是老弱病殘。 新生代的人大部分都離開了,蠱鎮也不新。

小說設置了兩條敘事線索, 一是以由蠱神決定的“蠱”為中心的蠱鎮人的生活,二是以風箏為象征的命運與蠱鎮人的關系,二者通過細崽交相輝映,清晰地展示出“走出去”對蠱鎮人生活和情感的巨大影響。

王昌林制作蜈蚣蠱用以治療老寒腿,從實際效果看,蠱鎮的“蠱”從最初的恐嚇威懾到后來的實際效用,作者是在用嚴肅的筆調敘述一種經驗傳承的成功。 從這里,以蠱神決定的“蠱”為中心的蠱鎮人的生活這條線索凸顯。 起因是在城里的王四維和趙錦繡的情感危機, 縱觀全文,這個情節處于小說結構的關鍵位置——矛盾的激化正是從那道情蠱開始。

在這條線索中, 以王昌林為代表的曾經跨出蠱鎮而又回歸的第一代,相信“蠱”的神奇、“蠱神”的法力,對于“蠱”為代表的一系列符號的敬畏既是篤信,然而更像是一種自我安慰和寄托。 趙錦繡作為年輕一代雖然相信蠱的巨大作用,但因時事變化,進城壓倒傳承,對于王昌林為代表的蠱師則表現了鮮明的工具意識。 當她得知王四維在城里的所作所為時,不得不求助于王昌林,虔誠地下情蠱;而當提到細崽學制蠱時,她所表現的卻只是權宜之計的態度,因為制蠱沒法和進城相提并論:“你曉得,他遲早一天也會進城去的。 ”另外,于自身來說,相比“狠得下心,撇下兩個老的和三個小的”進城去的“炳富家的”,趙錦繡已經覺察到自己和她在生活觀念、情感方式等方面產生的差異越來越大。 這種差異, 既是蠱鎮與城市之間對抗的直接表現,也是蠱鎮正常生活遭受重大沖擊的證據。

同樣體現這種差異和沖擊的還有趙錦繡和王四維之間的情感危機。 小說第六節中這樣描狀王四維和趙錦繡同一情景的不同心境:丈夫“眼睛投向遠處月光下的影影綽綽。 其實那些模糊的高高矮矮和他沒關系, 他的心思在城市和鄉村之間不斷來回跑”;妻子則“感覺自己像頭頂那片慘淡的云彩,跟著風的方向一直跑啊跑啊,慢慢變小變淡,直到無影無蹤”。

王四維和趙錦繡作為蠱鎮的年輕一代, 因為生活環境的變化,在情感上和心靈上已經產生了巨大裂縫。 “炳富家的”、王四維們對于蠱鎮的態度已經迥異于老祖先的那種執著——“就讓后人把棺材也抬回去,死了也要埋回老家的土地上”。 原因之一是蠱鎮已經無法提供給年輕一代抵御城市誘惑的足夠動力。 蠱曾經讓蠱鎮在亂世中得以保全,但面對經濟大潮、金錢利益則無能為力。 從另外一個角度來看,蠱曾經是蠱鎮人自我保全的護身符,只求村落安定、家族延續;而當戰事消弭、經濟爆炸之時,安定自然不再被新生代當作首要問題看待,他們一心要去遙遠的城市,去經濟大潮中尋找新鮮,連蠱鎮的娃娃們都寧愿聽被無數遍重復的城市溫泉賣肉也不愿聽聽蠱鎮的歷史。 當孩子無人照料、 各家各戶老人的生死竟需要六歲的細崽去查看時,蠱鎮所象征的鄉村潰敗成為必然趨勢。

自給自足被大山以外的廣闊天地所打破和消融,這也正是作為蠱師的王昌林地位不如以前的直接原因。 但作為年輕一代的趙錦繡無法做到王昌林的灑脫, 王昌林笑說是有心無力,而趙錦繡則必須在這樣的矛盾中繼續掙扎下去。 當趙錦繡得知情蠱有效,王四維從早到晚“就窩在板房里抽悶煙”時,先是極度興奮,“接踵而來的居然是深深的失落”,雖受惠于“蠱神”,但趙錦繡已經覺察到了自己的尷尬處境,覺察到自己和蠱鎮、和王四維之間巨大的情感鴻溝。 “遠方那個男人怕是已經成了一只被痛苦裹得密不透風的蠶繭。 ” 這種情感割裂成為了悲劇的開端:鄉村、家人和城市之間的矛盾糾纏讓王四維陷入絕境,獨自一人離開蠱鎮卻難以抗拒“蠱”所產生的巨大效用,就像當初無法抗拒來自城市的誘惑一樣,這正是為什么王四維的心思會“在城市和鄉村之間不斷來回跑”。

趙錦繡和王木匠被迫留守,成為蠱鎮罕見的中年人,“好手好腳,能跑能動的,全都卷起鋪蓋進城了”。 已經目睹過城市而不得不留守蠱鎮的健康男女卻不得不遭受情欲折磨,“男人力氣很足, 積攢幾十年的氣血都在這一刻噴發了。女人則在一團熾熱中開始熔化。 ”相比王四維在城市出軌, 這種爆發在蠱鎮不合規矩。 當趙錦繡說出“他敢亂來,是那個地頭見不著祖宗,就沒了怕懼”時,一切豁然開朗——殘破的蠱鎮必須靠自己挽救頹敗。 這一方面是因為鄉村潰敗導致了一次欲望的糾纏, 而另一方面,作家開出一個藥方——血緣倫理——“一筆寫不出兩個‘王’字?!薄斑@里埋得都是王家的老祖宗,你敢保證他們也看不見? ”正是血緣倫理制約了肉體欲望,使之合乎規矩。

位于小說線索交織點的最新一代人——幺公細崽——“論輩分,六歲的細崽是王昌林的爺輩。在蠱鎮,年紀再大也是白搭, 就算穿開襠褲的嫩娃, 只要輩分上去了,你也得按規矩畢恭畢敬喊。 ”細崽六歲,“‘六’在蠱鎮是個好得要命的數字。 ”細崽是在一個“好得要命”的年紀,事實上,六歲對于細崽確實好得“要命”。 王昌林在翻看蠱鎮志時意外看到了百年前的蠱鎮地圖, 地圖與細崽臉上的紅斑形狀恰好吻合,到此細崽臉上的紅斑才終于進行了一次驚艷“亮相”。 初讀小說,關于細崽臉上紅斑,“進了屋, 天邊的晚霞被切斷了, 但細崽臉上的晚霞還在?!薄凹氠填~頭上那團火燒云,仿佛正隨著黃昏的降臨慢慢淡去。 ” 這種巧合讓我們不由自主地會認為紅斑就是全文中最大的隱喻,那么“紅斑”到底意味著什么?細崽臉上的紅斑,“藥吃了幾籮筐,一點用處都沒有。 ”巫醫下決斷說,天王菩薩也解不了,“這娃前世是個守寨的軍士,在一場戰斗中慘死,血氣太濃,投胎了都沒能化掉”。 “奇怪的是, 自從回到蠱鎮之后, 細崽臉上的赤紅開始漸漸淡去,步子跟來時差不多?!比欢皬哪樕系娜荷⑷ツ翘扉_始,細崽就步入了莫名其妙的力不從心。 ”而王昌林曾經“指著紅圈對細崽說:‘這是條大蛇,脆蛇年紀越大,這紅圈就越淡。 ’”

神秘脆蛇的集中出現成為小說的又一個轉折。 在這之前,蠱鎮“人都知道,脆蛇制成的蛇蠱,不僅能顛倒時序,還能返老還童,一句話,想啥有啥?!边@里,顯然存有一個悖論:王昌林已經抓過兩條,卻未能如愿;王四維死后,細崽問王昌林“有沒有吃了一下長大的蠱藥? ”王昌林搖搖頭。 類似的傳言屢見不鮮, 而且往往被毫無懷疑地相信。 人們不愿去追問的一個重要原因便是找尋精神的寄托與安慰:不如意的生活中,有個人造的“神話”總能給精疲力竭的人帶來希望。 無論大小,希望一直在,生活便有繼續下去的理由。 從這個角度看, 當細崽勘破制蠱的實質時,那個只可信不可達的永恒希望便宣告破滅,細崽生命的急速衰退在這個意義范疇中可以獲得一種解釋。

因上述轉折,需要仔細考察細崽、紅斑與蠱鎮、與脆蛇之間錯綜復雜的關系。

細崽臉上紅斑的橢圓是百年前蠱鎮地圖的輪廓,巫醫斷定細崽前生是個在戰斗中慘死的守寨軍士,也就是說細崽臉上“紅斑”在某種意義上正象征著蠱鎮的完整,王昌林也堅定地認為,“幺公絕非常人”。 可自打細崽從城里回到蠱鎮之后,紅斑開始奇怪地淡去了。 如果說“紅斑” 象征蠱鎮完整, 那么紅斑的淡去就意味著蠱鎮的危機。 細崽因為在城里被打得滿身傷痕才回到蠱鎮, 但他堅信,只要臉上紅斑散去,老爸就來接他進城。 自從回到蠱鎮,細崽的最大愿望就是進城,王四維去世,制蠱無法讓他馬上長大, 自己又沒有能力進城。 作為蠱鎮象征的細崽無心之中將蠱鎮的過去與未來斬斷,相應的,紅斑自然就散去。 其實不難想到, 蠱鎮的危機從王昌林跳過一線天就開始了,而到細崽這一代時,蠱鎮中恐怕連王昌林那樣的老弱病殘也不會再有。 另一個有關聯的現象是脆蛇——蠱鎮人心目中的圣物——身上的紅圈也會隨著年紀的增長而變淡。 細崽臉上紅斑散去那天, 祖父第一句話是“轉世為人了! ”可“轉世為人”的細崽卻走向一條急速衰老的“非人”的道路,這種“非人”的衰老和異化開始于蠱鎮的殘缺,也象征著蠱鎮的潰敗。

蠱鎮的蠱之所以有效是因為“云上的蠱神”,而“蠱神”卻并不是蠱鎮的惟一主宰,蠱鎮頭頂的天也和蠱鎮人的命運緊緊綁在了一起。 “霞光透過薄云,從天邊斜剌剌照過來,仿佛無數的尖針,將一個鎮子死死地釘住。 王昌林舉起頭, 針尖飛瀉而下, 他感覺到了一陣鉆心的刺痛。 ”這是王昌林對于蠱鎮現狀的痛,也是對蠱鎮未來的不詳預感。 由細崽興奮于王四維即將回家這件事接續另一條線索——以風箏為象征的天與蠱鎮人命運的關系。

“細崽喜歡城市,人多,樓高,顏色雜?!边@些都是城市的典型特征。 細崽眼中的城市只是城市建設的一部分、城市的邊緣, 可相比只能通過一線天進出的蠱鎮來說,已經有本質區別。 細崽的不凡之處在于他喜歡掛了大鐘的廣場、喜歡聽大鐘滴答滴答的聲音,最羨慕“廣場上放風箏的那些細娃”,最大的愿望是擁有一掛老鷹風箏。

作者所敘述的只是細崽眼中的城市, 重點并不在城市的繁華,而是廣場上空的風箏。 風箏在文中幾次出現,當細崽對王昌林說他攢了足夠的錢去買老鷹風箏時,王昌林發現“幺公臉上的圖案有些依稀難辨了”,相對拜師學制蠱, 細崽更惦記的是廣場上的風箏。 風箏和細崽臉上的圖案構成了深層的對應關系,這掛細崽記憶中的老鷹風箏,成為命運的象征,細崽對于這架風箏的渴望正是代言一種對于主動掌控命運的訴求。 這種訴求卻被作為蠱鎮最后象征的紅斑所遲滯, 帶著這個象征的細崽只能在蠱鎮靜靜等待,等待散去了紅斑,他們才能有希望真正得到、掌控那掛“風箏”;可一旦散去紅斑,細崽便不再是蠱鎮的細崽,命運所賦予細崽作為蠱鎮象征的身份即告破滅。 細崽因此有了兩重對立身份, 作為蠱鎮本土傳統的象征和作為蠱鎮渴望進城的年輕人的代表,細崽正是在這種既定與抗爭的對立中走向了無法解脫的悲劇。

王四維本來是細崽進城的最大希望, 但是四維像風箏一樣飄走了, 細崽的愿望落空, 一切突然變得無法預知;就王四維而言,“霜打了,老了一長截,以前在工地上還唱山歌,現在不唱了”,情蠱導致陽剛之氣的缺失,讓王四維完全喪失了生活的勇氣和信心。 在王四維與細崽之間,作者避實就虛,回歸日常的父子親情,直面最明顯的沖突而直達深層主題,王四維完全拋卻了作為邪門的“情蠱”、拋卻了蠱鎮、也拋卻了生活的責任(“四維一走,一個家就成了斷線的風箏,口糧沒了著落。 ”),走向了與命運的虛假和解。

王四維去世后不久, 王昌林得到消息,“細崽是個老人了。”“他的幺公看上起比他還老,窄窄的額頭上爬滿了密密麻麻的皺紋,一張臉被枯敗完全占領,深陷的雙眼仿佛兩個看不到底的黑洞,積滿了死亡的氣息?!薄斑@副干枯瘦小的身軀分明就是一道驚人的讖語,一張發白的符章,一個惡意的玩笑。 一瞬間,王昌林淚流滿面,他感到了徹頭徹尾的哀傷,活了這樣多年,經歷了無數的生離死別,從來沒有此刻的痛徹心肺。 他嘴唇不住地抖動, 顫抖著喊了一聲:幺公?!弊髡哂酶呙芏鹊奈淖謱⑼醪值捏@恐、疑惑和痛苦準確傳達出來。 細崽六歲, 在蠱鎮是好得要命的年紀,何以和蠱鎮的老弱病殘們開了這樣一個巨大的玩笑?

其實王昌林這種瞬間的痛苦是和讀者開了個玩笑。王昌林在最后一次話蛇時曾經說過一個關于雞仔出殼的夢,“雞仔在蛋殼里頭的時候, 已經習慣了里頭黑乎乎的活法,它就怕蛋殼破掉”,“因為它不曉得外頭到底是個啥樣的,等蛋殼破掉,它從蛋殼里頭走出來的那一刻,才發覺,外頭真是好光景?。 边@是王昌林對于死亡的認識,更是對于細崽遭遇、 相應的也是對于蠱鎮殘破現狀的理解。正因如此,王昌林知道,細崽最想走出去、去追求那架老鷹風箏。“幺公不是凡人,……他是老死的,臨走前我給了他一道幻蠱。”細崽去后,王昌林不同意用磨子壓棺材,他清楚這個姿勢代表了什么。 關于道這幻蠱,正如其名,我們可以相信王昌林所制幻蠱的功效讓細崽得以走進了他愿望中的廣場,和老爸一起放那架風箏。 “王四維坐在不遠處的花壇上, 笑吟吟看著兒子, 橘黃的昂光攏著他,眉宇間全是幸福?!麄冊斤w越高,越飛越高,最后融進了那片無邊的蔚藍。 ”他們不需要“在城市和鄉村之間不斷來回跑”。 但是由此,細崽進城這件事就成為了蠱鎮的蠱師所下的蠱的其中之義。 而吊詭之處在于王昌林為代表的蠱師們最大的現實憂慮就是細崽們對于制蠱毫無興趣、手藝即將失傳。 對于王昌林們來說,再好的蠱也不能讓自己擺脫這種尷尬;對于細崽們來說,他們要將幻蠱帶來的風箏的線牢牢拽在自己手里,卻發現最終仍然被風箏帶著飛進了無邊的蔚藍。 作者似乎告訴我們,幻蠱只能是幻蠱, 而無法代替現實。 當然也可以把幻蠱的世界理解為另外一種想象的真實: 在這個世界中,命運的風箏看似握在手里,當它變成“一只真的蒼鷹”,我們必須主動或者被動地融入其中——和解才是這種真實最終的歸宿。 但是,對于蠱鎮這又未必是一種圓滿。

對于王四維和細崽, 他們的離開或許可以從多種角度找到合理性, 而一旦想象回歸蠱鎮現實, 對于生者——四維爹和趙錦繡——來說,現實的痛苦根本無法用一個想象的解釋填補。

子孫意外去世, 無依無靠的巨大痛苦使四維爹想起了蠱神,提議翻修蠱神祠,讓蠱鎮“世世代代/綿延不絕”正是蠱師對于蠱神的祈禱,這種依靠也是蠱神之于蠱鎮的最大意義。 蠱神祠曾經是蠱鎮的精神寄托, 但時過境遷,蠱神祠只“剩下個地基,上無片瓦,下無塊磚”。其實趙錦繡和王昌林早就獲得了這種暗示,在脆蛇的集中出現時,本就心理矛盾的趙錦繡覺得“一下拱出這樣多的脆蛇,怕不是啥子好兆頭”;而作為蠱師的王昌林也很快意識到 “這絕不是巧合”,“既然不是巧合, 那當然就是提醒。 ”王昌林最后認定神靈提醒的是最近幾年的蠱蹈節太過敷衍了。 蠱蹈節本來是鎮子上最重要的節日,“印象最深的還是那一張張的臉,希冀、敬畏、歡喜,什么都有,看起來很復雜,其實很簡單。 ”一方面,蠱蹈節作為蠱鎮人最重要的節日,是與蠱神進行“對話”的最好機會,人們“希冀、敬畏、歡喜”,在與蠱神的歡慶中寄托未來。另一方面,又很簡單,面部表情盡管復雜,但每個人仍然保留著原始的淳樸,在與蠱神的對話中安靜、虔誠。 當人都走出去之后,作為精神象征,這個本是最重要的節日變得最不重要,人與蠱神的穩定關系坍塌,翻修蠱神祠的過程中,“前前后后往十幾個城市打了上百個電話, 都低聲下氣到求爺爺告奶奶了,就是沒一個愿意回來。 ”既然不再予以寄托,自然就會敷衍。 蠱鎮的規矩是“年紀再大也是白搭,就算穿開襠褲的嫩娃,只要輩分上去了,你也得按規矩畢恭畢敬喊。 ” 可在城市已經抽走了規矩所約束的對象,蠱鎮的規矩約束不了已經進城的人。 最終,蠱神祠是靠著留守的老弱病殘才得以完工,王昌林規規矩矩地延續了《蠱鎮志》,只要人和精神延續下去,蠱鎮就能夠延續,意識到了危機的蠱鎮人們開始進行一場自我拯救。

小說中, 以進化論為代表的近現代文明已經通過一線天進入了蠱鎮,混雜中,蠱鎮出現了種種悖論。 這在王昌林身上得到了完整體現,其人物形象本身的復雜性正是蠱鎮現狀的真實寫照。 這樣混雜的文明形態在蠱鎮及其周邊村落產生的直接影響是: 人都走出去了。 當王昌林見到三年來的第一撥生人時 “他的嘴還大大張著,臉色殷紅,呼吸粗壯,仿佛新婚之夜”,因為像王昌林這個年紀的人已經是不可能像年輕人那樣離開蠱鎮去“遙遠的城市”,歲月不饒人,這正是物競而天擇。 可就在這里,我們猛然發現那些被天擇而失落已久的人情味。 我們不可能再三年見不到一個生人,處于信息時代,人與人之間真實的面對面已經被通訊信號所取代, 我們可以做到不需要真正面對面的“面對面”;對于個體而言,現代世界是陌生的世界; 個體對于信息世界的熟悉和依賴程度遠遠超出了對于真實人際社會的信任,自我以外,我們不理解也無需理解。 王昌林和細崽在山崖上對話的情形已經在信息時代滅絕。 更不可能和素不相識甚至因為距離都看不清晰的人進行實際對話, 這種原始方式的現場對話已經被信息時代的缺席對話所取代,面對發光發熱的屏幕,我們的態度是鎮定和冷漠。

這樣的背景下,作家通過精神(蠱神祠)的重建召喚走出去的蠱鎮人肉體和靈魂回歸的企圖與現代文明進程的背離趨勢,宣告了作家想象的虛妄,其實王四維早就用自己的死亡證明了這種虛妄。 然而作者并不甘心,王木匠和趙錦繡之間的情欲糾葛正是由于傳統倫理規范的制約才不至于爆發,作者賦予了小說一個意味深長的結局——一個文學意義上的神話或者說是再次拯救蠱鎮的想象。 故去的柳七爺、 細崽和王昌林出現在了蠱蹈節上,仍然活著的趙錦繡也出現在蠱節蹈上;已經荒廢的蠱蹈節重新興盛,已經“空心”的蠱鎮重新人聲鼎沸、熱鬧非凡;打電話“求爺爺告奶奶”都不回來的年輕人們,從一線天“順著古舊的石板路,迤邐而來。 ”那么,作家拯救蠱鎮的想象究竟真實嗎,想象能否承擔這潰敗的現實之重?

作家對于現代文明的態度冷峻而警惕, 通過敘述蠱鎮的離合悲歡傳達出了對鄉村傳統的眷戀。 然而, 作家也并不是希望回歸“雞犬之聲相聞,民至死不相往來”的原始狀態。 他對于遙遠的蠱鎮, 并沒有簡單地采取一種對于近現代文明的直接否定態度和對于鄉土的回歸,也不是忽略“惡”的真實的矯情的鄉愁。相反,這是為了追求一種人性理想。 雖然作家曾經寄希望于血緣倫理, 但這種補救顯然只是想象。 事實上, 對鄉土的回歸在一定程度上即是對現代文明的背離,而且真實的鄉土也并非想象的那么淳樸和動人,這種淳樸和動人的誘惑之處在于它們提供了構建理想人性的出發點,并直接抵抗人性的異化。 這只是作家對現實絕望時所希冀的一種理想式的拯救,卻無法給現實的潰敗直接準備一個答案。

有理由認為, 對于現代文明潮流的警惕并不一定只關注在文明中心漩渦中的掙扎與反思。 位于文明的邊緣的蠱鎮,一方面必須接受現代文明的洗禮,另一方面,當以文學的視角進入這些古老村落的邊邊角角時,會發現正是這些“邊緣”通過一種理想的建構來為飛速的文明車輪制動。 正因為這些處于邊緣的反抗, 現代文明的某種文化偏至傾向才不至于走向極端,才能慢下來審視來時的路, 校正方向和速度。 這些也正是作者拯救想象真實性的證明。 最終作者在似乎不可調和的矛盾中找到一條精神拯救之路, 并對此充滿希望。 面對蠱鎮鄉村傳統失落的現實,蠱鎮人尋回他們的精神寄托的自覺,不就是精神拯救的希望所在嗎?

也許正是蠱鎮的精神象征——蠱彌合了這一切的缺失和遺憾,用“蠱”的力量完成了一次時間和空間的跨越,開始了蠱鎮人一場現實和精神的救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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