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宏霞
(馬鞍山師范高等專科學校,安徽 馬鞍山243041)
觀望二十世紀文學,無論從二十世紀二十年代的宏觀視野, 還是從五四文學革命的微觀視野,魯迅和郁達夫都是值得我們關注的話題。 二者同作為現代文學的開山鼻祖,又同為浙江作家且均留學于日本,他們的作品在深挖歷史罪惡的淵蔽、 抒寫20 世紀初葉中國知識分子普遍的精神困境、反映人類普遍的孤獨情緒等方面均有相似之處。
對虛偽、殘忍封建禮教的抨擊是魯迅和郁達夫小說創作的共同主題,二者的小說都對中國社會歷史的淵蔽進行了深度的展示與思索。 魯迅出生于1881 年,郁達夫出生于1896 年,均成長于清政府滅亡前夕,國家的落后、民族的災難、 民眾的疾苦以及封建統治階級的驕奢淫逸、腐化墮落都深深地刻在他們的心里,而魯迅和郁達夫年少時接受的文化教育, 則是封建統治階級用以愚弄百姓、鞏固封建政權的封建禮教。 到了二十幾歲時, 中國大地掀起了一場反清排滿的革命浪潮, 魯迅和郁達夫亦深受影響,他們開始探索救國救民之路。 出生于書香世家的魯迅和郁達夫從眾多的歷史文化資料里找到了答案,他們一致認為清廷的驕奢淫逸和腐敗無能是導致中華民族貧窮落后、愚昧不堪的罪魁禍首。 于是,他們積極擁護反清排滿的革命運動,對辛亥革命以及眾多革命志士給予了極大的希望。
辛亥革命雖然推翻了清政府的統治,但好景不長,其革命果實被袁世凱竊取。 這場聲勢浩大的革命為什么最終以失敗告終? 中華民族貧窮落后、 愚昧不堪的現狀何以不能得到明顯改善? 這些問題始終縈繞在以魯迅和郁達夫為代表的關心國家前途和命運的知識分子心中。 他們苦苦思索卻找不到答案,于是苦悶的郁達夫東渡日本,想通過對日本明治維新前后社會狀況的研究, 尋求日本成功的原因與經驗,進而應用到自己的祖國,他自認為找到了問題的答案。 而此時在祖國抄錄碑文的魯迅, 也自認為找到了歷史的“禍根”,即虛偽、殘忍的封建禮教。
但魯迅認識問題的深度要高過郁達夫。 魯迅認為,貫穿于封建社會的封建禮教是殘忍的、 虛偽的, 是 “吃人”的,魯迅絕大多數的小說都表現了“吃人”的主題,一系列被吃掉的典型形象被魯迅成功塑造。 如《狂人日記》中的“狂人”本是一個思維健全的正常人, 只因踹了一腳象征封建禮教的“古久先生”的陳年流水簿子, 便被封建禮教的維護者所不容, 被他們定了一個 “狂人”、“瘋子”的惡名, 以趙貴翁為代表的周圍的人連趙家的狗都對他深惡痛絕,預先除之而后快。狂人的遭遇只是千千萬萬個國人的代表, 如果趙貴翁之流不被徹底消滅, 中國社會將會永遠停滯不前。 封建禮教不但吃掉了有進取和反抗精神的狂人,同時還吃掉了許多飽讀圣賢之書、熱衷于功名仕途的迂腐儒生,孔乙己就是這類人物的典型代表。他深受封建禮教毒害,一生以讀書人自居,輕視勞動人民,即使口袋空空還自認為高人一等, 至死都不肯脫下那象征封建陳舊思想與觀念的長衫, 最后在眾人的嘲笑聲中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對封建禮教進行無情地抨擊、 爭取做人的基本權利是魯迅小說創作的一個重要主題。
雖然郁達夫在其作品里對封建禮教罪惡的揭示沒有魯迅深刻,但郁達夫在鼓勵人們張揚個性以及追求民主幸福生活等方面也毫不遜色。 《沉淪》中的“我”備受封建禮教的摧殘, 在異國他鄉又屢遭歧視, 最終走上了自殺的道路。 《南遷》里的主人公, 也深受封建禮教的毒害,人生境遇悲慘。 《南遷》和《沉淪》主人公悲劇的一個相同點就是: 二者都有愛的對象卻始終得不到愛,二者都想追求完美的愛情卻又沒有勇氣去大膽的追求, 最后在苦悶、沉淪中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魯迅和郁達夫的眾多作品皆對20 世紀初葉中國知識分子普遍的精神生活困境進行了深入的描寫。 五四文學革命喚醒了一批富有使命感和正義感的知識分子的迷夢, 如魯迅《在酒樓上》的主人公呂緯甫、《傷逝》中的男女主人公子君和涓生以及《孤獨者》的主人公魏連殳,郁達夫《沉淪》中的我、《微雪的早晨》中的朱雅儒等, 都是曾經被喚醒的一代。 他們走在時代的最前沿, 一時成了時代的弄潮兒。 魯迅《在酒樓上》的呂緯甫覺醒了, 他意氣風發、敢作敢為,積極投身到推翻清王朝的革命隊伍中, 拔掉了城隍廟里神像的胡子, 也曾經喜歡和別人討論改革中國的方法, 覺醒中的他思維敏捷, 眼光稅利。《孤獨者》中的魏連殳覺醒了, 雖然他的覺醒很不被親戚們認可,甚至被斥為“異類”,但他依然保持著自己的個性。《傷逝》中的子君和涓生沖破了封建禮教的藩籬,勇敢地走到了一起。 郁達夫在其小說中也塑造了一批覺醒了的知識分子形象。 《南遷》中的伊人覺醒了, 他對勞動者窘迫的生活和工作狀態非常同情,他認為消滅可惡的權勢階級是人民過上幸福生活的前提。
雖然魯迅和郁達夫對知識分子的覺醒歷程進行了生動的描摹,但兩位文學大師的筆觸并不止于對先驅者們昔日輝煌歷史的書寫,而更注重描摹已經覺醒的知識分子是如何在封建禮教和社會黑暗勢力的雙重重壓下苦苦掙扎、反抗、沉淪與進取的心路歷程。五四革命退潮后,有一部分知識分子陷入了無路可走的境地。 如呂緯甫,曾經反抗封建禮教是那樣的慷慨激昂、意氣風發,但后來“我”再次看到的他竟是一位行動遲緩、眼光無神、帶著一句“只要隨隨便便,模模糊糊就可”的口頭禪的精神頹唐之人。 魏連殳的結局比呂緯甫的還要悲慘。 在封建惡勢力的重壓下, 他放棄了最初的理想和抱負, 向惡勢力妥協投降,但是最終咯血而死。封建的倫理道德和思想文化扼殺了這些青年的志向與活力。 郁達夫小說中出現的于質夫、伊人等, 也經歷了和呂緯甫、魏連殳一樣的人生歷程。 《茫茫夜》中的于質夫, 在十年的留日生涯中,備受歧視且陷入性苦悶中不能自拔。 他時常譴責自己, 在回國前夕他發誓要振作起來,干一番大事業,于是他戒煙戒酒戒色, 使得周圍的朋友都對他刮目相看。 但回國后的他,對祖國的現狀非常失望,他再度陷入消沉中。 郁達夫塑造了現代文學一系列的“零余者”形象,與俄國作家屠格涅夫筆下的貴族零余者形象相比,郁達夫塑造的零余者多為生活清貧的困苦者,社會不能實現他們所需要的生活品質,零余者形象多是對自己精神苦悶的一種自述,并通過對自己內心世界的反復拷問來探索“五四”知識分子普遍的精神困境。
孤獨,是人類特有的一種精神情緒,對于先驅者們來說, 孤獨是通往成功和幸福的基石。 正如雅斯貝爾斯所說, “孤獨是一切精神創造活動的基礎”。[1]作為五四文學革命的實力干將,魯迅以“狂人”驚世駭俗的吶喊獨立于世,而后孤獨就同他如影隨形,他所寫的小說“一篇有一篇新形式”。[2]郁達夫,雖然比魯迅小十五歲,但也才華橫溢,盡管二者的文藝觀不盡相同,但絲毫不影響二者的友誼。 魯迅的戰斗精神是郁達夫所敬佩的,魯迅一死,他就發出“魯迅雖死, 精神當與我中華民族永在”。[3]郁達夫的真性情是魯迅所欣賞的,然而, 這并不能減少二人與生俱來的孤獨。
眾所周知, 童年的生活經歷在一定程度上影響著成年后的個性與氣質。 應該說,魯迅和郁達夫孤獨的氣質,早在他們童年時代就已形成, 并在后來逐步深化。 魯迅也曾經有過一段幸福的童年, 但隨著父親的病逝, 家道徹底敗落。 魯迅自小就受盡了周圍人的冷眼, 體會到了人情的涼薄和世態的炎涼,但魯迅是堅強和倔強的,身為兄長的他默默地承擔起家庭的重擔。 為尋求出路, 他只身奔赴南京, 留學日本, 飽受背井離鄉的孤寂。 歸國后,祖國滿目瘡痍的現狀, 當局的種種暴行以及麻木愚昧的民眾更是加深了他的孤獨; 他一度把自己關在紹興會館,過著一人向壁的生活,在會館十三年的生活更是他寂寞和孤獨的聚集。 正如許壽裳所說, “吶喊沖鋒了三十年, 但國人還是沒從沉沉大夢中蘇醒, 千年淤積的穢污也沒能掃清。 右的固然靠不住, 但左的也未必靠得住, 青年們又何嘗靠得住。 ”[4]
魯迅是苦悶、 孤獨的, 但魯迅的魅力在于他敢于正視孤獨, 并在孤獨中剖析自己、人生和他人。 狂人有著不被人理解的孤獨, 孔乙己有著不被人尊重的邊緣人的孤獨,單四嫂子有著痛失愛子的悲苦與孤獨,而在這些倍感孤獨的人中, 狂人認識到中國四千年的歷史竟是一部“吃人”的歷史!最后發出了“救救孩子”的吶喊。只要找到了理性之光,孤獨也就不可怕了。 正如王曉明所說, “真正令我們感到沮喪的是那些我們無法理解的事物,而一旦我們對事物理解了,就預示著我們有能力解決它”。[5]魯迅就是這樣直面孤獨的。
郁達夫的童年也是在孤獨中度過的, 在他三歲的時候其父病逝, 母親為了供養兩個在外地求學的哥哥,經常在外操勞很少回家,祖母沉溺于佛經也很少關心郁達夫,郁達夫在童年時代就體會到了深深的孤獨感,誰也不知道他有著怎樣的理想。上了私塾后,雖聰明伶俐卻體質孱弱,加上性格的敏感內向, 使他經常感到惶恐與孤獨。后來隨哥哥留學日本, 在日本又備受歧視, 孤獨始終縈繞在郁達夫的心里。 郁達夫曾經說過:“人類本就是孤獨的, 一個人生下地來, 就還得一個人還歸地下去, 孤獨便是我們的宿命。 ”[6]歸國后顛沛流離,輾轉于上海、安慶、武漢等地, 長期過著居無定所的生活, 最后慘死于蘇門答臘! 郁達夫《沉淪》里的“他”有著“性苦悶”和在異國備受歧視卻無法訴說的孤獨;《銀灰色的死》 中的丫君有著早年喪妻,求愛不得的孤獨;《秋柳》里的主人公有著無所事事的孤獨。 孤獨是魯迅和郁達夫命運坎坷一生中最觸目的精神狀態, 伴隨著他們的一生, 也折射在他們的作品中。
作為二十世紀文壇的實力干將, 魯迅和郁達夫均在其作品里表現了他們的創作理念、生活道路與人生選擇,呈現了他們苦悶與孤獨、堅定與執著的心路歷程,揭示了埋葬舊的意識形態和上層建筑是創造美好明天的前提。 他們的文學創作,厚重而深廣,他們永遠活在人們的心中!
[1]王吉鵬等. 《魯迅作品新論》 [M] .沈陽:遼寧人民出版社,1998 年版, 第276 頁.
[2]雁冰. 讀《吶喊》[N] . 原載1923 年10 月8 日《時事新報》副刊《學燈》.
[3]郁達夫.《對于魯迅死的感想》, 《回憶魯迅·郁達夫談魯迅全編》[M] .上海:上海文化出版社, 2006 年版,第103 頁.
[4] 許壽裳.《懷亡友魯迅》 [M ]. 石家莊: 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 年版, 第76 頁.
[5]王曉明.《無法直面的人生-- 魯迅傳》[M ] , 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01 年版, 第307 頁.
[6]郁達夫.《孤獨》, 《郁達夫小說集》[M ] ,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2 年版,第207 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