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舒欣
(陜西理工學院文學院 陜西漢中 723000)
歷史上真實的褒姒形象,長期禁錮在史官由于沉重的政治壓力所構筑的“妖孽”與“女禍論”枷鎖下,不能得見天日。自明中期以來,對女禍論的批駁思想在某種程度上為褒姒平反,但也只是在女性主義抬頭的基礎上捎帶一筆,呼聲甚微。因此,本文在搜集各類文獻的基礎上,旨在還原各階層不同人群眼中褒姒的形象,解讀其文化內涵,使這一已被大眾認知固定化的的形象更加生動豐滿。
史籍在構畫歷史人物時,其倫理道德的表現尤為注重,這些人物形象是按照一個簡單的意念或特性而被創造出來的,幾乎只是某種抽象道德的符號。褒姒身處于一個特殊歷史背景下,不可避免地被歷代史官定性為亡國的罪魁禍首,成為了神靈降災的工具,蠱惑君王的妖婦,在歷史的恥辱柱上釘了幾千年。
(一)史官執掌宗禮時的妖孽形象。褒姒的形象主要一方面自神話傳說而來,在神話中,褒姒作為一種上天降禍擾亂國家的工具而存在,沒有自己的意志,她的人生雖然驚心動魄,但早已被某種超理性的、盲目的神秘力量所安排妥當,只是單純地沿著悲劇的天命論向下一步步地發展。
《史記》記錄下西周時神話:
昔自夏后氏之衰也,有二神龍止于夏帝庭而言曰:“余,曪之二君。”夏帝卜殺之與去之與止之,莫吉。卜請其漦而藏之,乃吉。于是布幣而策告之,龍而漦在,櫝而去之……至厲王之末,發而觀之。漦流于庭,不可除。厲王使婦人裸而噪之。漦化為玄黿,以入王后宮。后宮之童妾既齔而遭之,既笄而孕,無夫而生子,懼而棄之。宣王之時童女謠曰:‘檿弧箕服,實亡周國’。于是宣王聞之,有夫婦賣是器者,宣王使執而戮之。逃于道,而見鄉者后宮童妾所棄妖子出于路者,聞其夜啼,哀而收之,夫婦遂亡,礶于褒。褒人有罪,請入童妾所棄女子者于王以贖罪。棄女子出于褒,是為褒姒。[1](P32)這一段有三個問題。其一,假定神話為真,既然“卜請其漦而藏之,乃吉”,那么由此誕生的褒姒為何會成為亡國的催化劑?其二,“檿弧箕服,實亡周國”這一帶有讖語性質的童謠的創造者與創作動機也未能敘述明確;其三,褒姒的出生時間。孔穎達在《毛詩正義》中已發現悖謬,指出:“幽王三年嬖褒姒,褒姒年十四。若然……其母共和九年而笄,年十五而孕,自孕后尚四十二年而生。”[2](P514)這顯然從邏輯上完全不成立。
正史如此記載,顯然用妖孽異于常人這種理由無法自圓其說。究其原因,似乎與先秦時期“掌官書以贊治”[3](P42)的史官準則密切相關。其一,史官的職責即是維護封建統治。“任何破壞既有統治秩序的非禮、越禮行為都會受到他們的譴責。他們實際上是最忠實地捍衛衰落中的周王朝的統治秩序的官。”[4]其二,因為西周史官仍處于巫官文化階段,“國之大事,在祀與戎”[5](P861),巫師掌握術數權力,是宗廟祭祀和喪葬儀式的主持人,這一特點注定西周史官記錄現實時常出現媚神、媚鬼之詞,又常將實事托詞于鬼神,因此難以從史官構建的云山霧罩的神話中觸摸到事實的真相。關于褒姒誕生時間的錯漏,是否為一隱筆之處,仍值得深思。
(二)史官道德評判下的庶妾亂政形象。春秋時期的史官職責重心逐漸由執掌宗教儀禮轉為道德勸導。史官文化逐漸由西周巫卜以及單純的記事成長為有著存亡國,繼絕世,補弊起廢的高度社會責任感。《國語》載周太史伯陽父語:
夫水土演而民用也。水土無所演,民乏財用,不亡何待?……國必依山川,山崩川竭,亡之征也。川竭,山必崩。若國亡不過十年,數之紀也。夫天之所棄,不過其紀。[5](P33)很明顯,國亡于不修德攘民,這才是史官的真實心聲,也婉轉隱忍地抒發了對周幽王無所作為,任由局勢惡化的憤懣不平。
但褒姒在西周滅亡中似乎也并不全然無辜,《列女傳》記載:褒姒“興配幽王,廢后太子,舉烽致兵,笑寇不至,申侯伐周,果滅其祀”[7](P194)。因此不可否認,褒姒在廢后一事中的確充當了推波助瀾的角色,間接引犬戎進京毀滅了西周。此概括相較之下較為客觀,而且切身涉及到了更加嚴重的一個問題:即以庶間嫡,棄子廢后導致的國家動亂。而《小雅》中的《白華》一詩,毛詩序言:“幽王……得褒姒而黜申后。故下國化之,以妾為妻,以孽代宗,而王弗能治,周人為之作是詩也。”[2](P514)可見,西周時普遍輿論認為褒姒妖媚惑主,驅申后而謀自立,廢太子而立己子,是亂政亡國的根源。更重要的是,此一事件有悖于宗族親室的倫理道德,開君主以幼代長,廢嫡立庶的先河,以致后世此類政治紛爭不休,為國家政治帶來嚴重動蕩與混亂。
客觀地衡量整個西周滅亡的原因,必須承認,烽火戲諸侯這種今天看來不計后果的行為,是搖搖欲墜的西周薄弱統治上抽掉的最后一根稻草,最終的確導致了西周的滅亡。但是,褒姒作為一個不能主宰自己命運的女子,史書卻認定她有能力改變國家的命運,這無疑是一個絕妙的諷刺。后人往往多忽略這一點,而將原因直接歸罪到褒姒不經意的微笑上,以致于褒姒的美女禍國形象如此深入人心。
文人的最大特點是敏感多思。因此文人喜歡站在歷史的交叉口踟躕徘徊,看著歷史舞臺一次次揭幕、閉幕,幾乎每一派不同的文人都能在其中找到屬于自己的對接潮流。而文人的思想碰撞形式,在對褒姒形象的認知方面體現得也非常深刻。
(一)封建文人筆下的傳統形象。明代嘉靖、隆慶時期,通俗小說悄然流行。在此背景下,余邵魚編纂的《列國志傳》問世。作品對褒姒事跡進行了相當程度的修改與完善,褒姒整個故事貫穿在第十八回《盧妃懷孕十八年,幽王舉火戲諸侯》中,較為深刻地反映了作者忠孝節義思想和復雜矛盾的女性觀,缺點是仍然有大量的鬼神迷信、因果報應等思想糟粕,人物臉譜化傾向較重。另外作者筆下有一些故事虛構歷史的可能性較大,表現出作者的隨意性,且敘事較為平淡,整體藝術水平欠佳。
馮夢龍著《東周列國志》(新列國志),總體上取材于《戰國策》《左傳》《國語》《史記》四部史書,在《列國志傳》基礎上精心改編為一部內容豐富的歷史演義。它在前三章中將褒姒的故事完整地表述為一個結構宏大的神話傳說,并入情入理、細致地修正了史料中的錯漏之處,對褒姒出世的時間進行加工。“今有先王手內老宮人,年五十馀,自先朝懷孕,到今四十馀年,昨夜方生一女。”[7](P3)這樣褒姒的來歷既增添了神話色彩,又合乎故事邏輯。馮夢龍囿于時代的封建性,仍然認為褒姒是上天派來顛覆國家政權的工具,“生成妖物殃家國,王法如何勝得天!”[8](P5)在對歷史事件和人物進行評判時,將歷史披上道德外衣,將政治與宗室捆綁在一起。但進步之處是在于作家將兩個傳說結合起來,表明散布童謠與褒姒出世,是天道對周宣王與周幽王“為人暴戾寡恩,動靜無常……狎昵群小,耽于聲色,不理朝政”[8](P8)的警醒,而非褒姒本人的過錯。
另外,小說中對褒姒誤國的觀念較史官有所緩和,褒姒的形象由單一的片面性變得更為流動復雜,雖然褒姒最終慫恿幽王廢后,但作者明確指出申后妒褒姒有寵,與太子合謀欺褒姒在先,痛打褒姒。蔡元放點評的新列國志本也認為太子宜臼責褒姒的方式不當:“即我今日論之,亦怪其好勇無禮也。”[7](P11)故事情節更為復雜細致,也更具有可信性。褒姒作為一個村野長大的女子,在宮中如履薄冰,是一步步被迫走向力爭廢后的道路,也是一種被壓迫后的強力反彈,不得不對以申后為代表的勢力做出抗爭,并非褒姒主觀上意圖篡位正宮擾亂江山,這種安排為褒姒洗去了不少扣在她頭上的罪名。
(二)民主啟蒙思潮下的無辜形象。明中后期,隨著資本主義生產關系萌芽的出現和“西學東漸”近代科學的逐漸傳入,人們的視野也大大開闊,思想界吹入了一股嶄新的時代氣息。作為明末清初的政論家與思想家,唐甄針對時弊,提出一系列抨擊君權專制和倡導以民為本的進步的政教觀點和主張,在其著作《潛書》中打破了女禍論的桎梏,顛覆性地將亡國責任歸于統治者身上:
好色者,生人之恒情。好之不以禮,有以喪家亡國者。罪好之者而并罪色,何不思之甚也!……幽王之亡于褒姒也,固也……然女子微也弱也,可與為善,可與為不善,非若權臣之不可制,奸奄之不可親也。使此三女子生于文王之世,入于文王之宮,處于窈窕之室,后妃率之以采芣苡,供祭祀琴瑟以悅之,鐘豉以樂之,則此三女子皆窈窕之淑女也。[9]
在男權思想占統治地位的封建社會里,唐甄把批判的矛頭對準統治階級,把同情傾注于“女子”個體身上,具有極大進步意義。明中后期至民國期間批駁女禍論者甚多,魯迅也曾經對這一方面有所論述:“敢說‘不聞夏殷衰,中自誅褒姒’的有幾個。就是妲已,褒姒,也還不是一樣的事?女人的替自己和男人伏罪,真是太長遠了。”[10](P44)褒姒在歷史中牢牢樹立、顛撲不破的禍水形象之基礎開始有所松動,從而在某種程度上揭露了統治者所宣揚的人生而有貴賤,女子禍水論的虛偽欺騙性,對后世的性別意識指向產生了深刻影響。在進步思潮的角度下看,褒姒只是不小心卷進了歷史漩渦中,扮演負面角色的一個無辜的柔弱女子。
民間文學是真正意義上的純粹原生態文學,它是經世所有文學之根苗。但民間文學這一本應綻放璀璨文明的角落由于長期以來民眾話語權的缺失,往往被人所忽略;但實際上,民間故事的社會背景是人類思維進化的結果,因此它的內容更為復雜。褒姒作為一個政治色彩濃厚的代表形象,在民間流傳的故事中深刻地體現出了封建統治階級的思想與民眾獨創性藝術的碰撞。
(一)封建文化影響下的傳統禍水形象。秦腔本《進褒姒》為此等作品代表作之一。劇本根據《東周列國志》編寫,根本思想仍與封建統治緊緊相連。作品對歷史的把握錯漏較多,唯有褒姒在其中基本上與歷代正統文學的形象相差無幾,“褒姒好似妲己樣,周室江山由此休。”[11](P2787)而作為萬惡之源,應得的下場是“將賤妃馬踐肉泥”。[11](P2803)這種站在封建統治角度嚴苛地對褒姒的鞭撻,正是封建統治階級文化極力希望人民持有的思想。
與之相類似的作品還有《陜西傳統劇目匯編·秦腔》中的《寵褒姒》等,《寵褒姒》藝術成就較《進褒姒》高,情節跌宕起伏,是一本出色的劇目,但褒姒仍舊被明確地彰顯為禍國罪魁,不難看出,封建正統文化在民間藝人思想中滲透之深廣。而這種民間演出式的大眾傳播則更加強了褒姒形象的定性程度,為普遍百姓所接受,并牢固地在民眾思想中樹立褒姒美女誤國、紅顏禍水的反面人物做派。
(二)褒姒故里人民視角下的善良純潔形象。《水經注疏》注:“褒水又南逕褒縣故城東,褒中縣也。本褒國矣。”又引《輿地廣記》:“故褒國,周幽王后褒姒生於此。”[12](P2309)這里所指褒姒故里,在今陜西省漢中市勉縣褒城鎮。關于褒姒的故事是漢水文化獨特的藝術結晶之一。自褒姒誕生后,數千年來,褒姒的故鄉都以一種奇特的堅持抵擋了幾千年來史書與社會輿論對褒姒的詆毀,進步的思想家與文學家作為人民文學的代言人,使民間的精神遺產得到了更好的留存。清嘉慶時期,“義理經濟”之學的典范,嚴如熤在任陜西省漢中知府期間著《漢中府志》,其中引《虞仙錄》云:
褒女者,漢中人也。褒君之后,因以為姓。居漢、沔二水之間。幼而好道,沖靜無營。既笄,浣紗于浕水上,云雨晦冥,若有所感而孕。父母責之,憂患而疾。臨終謂其母曰:‘死后見葬,愿以牛車載送西山之上。’言訖而終……見女升天而去。及視車中,空棺而已。邑人立祠祭之,水旱祈禱俱驗。今浕口山頂有雙轍跡猶存。[13]顯然,這個傳說與《國語》《史記》等所載的妖女褒姒判若兩人,在思想傾向和感情色彩兩方面描摹均將褒姒神圣化。依這個傳說而言,褒姒是一個圣潔的女子,不得已升天而去,成了上界的神仙。“可見,褒姒并非正統史書記載那樣令人憤慨的寵嬖,而是一個受人崇敬的漢水女神形象。”[13]
發表在《陜西戲劇》上的大型歷史劇《褒姒》也是地方性特色的一個代表。在作者的筆下,褒姒并不是攪亂綱常的妖妃,而是“知曉家國事、君臣義、辯真偽、識忠良”[14](P34)的農家姑娘。為了救父,舍身進宮侍奉昏庸無道的周幽王,是“倘若是君前能把忠言進,定要他親賢臣,遠小人,勤政安邦”[14](P36)的賢貴妃,作者為了表現褒姒的貞烈,將褒姒被西戎擄走下落不明的結局,改為褒姒見江山亡于外族之手,縱身躍下驪宮,壯烈殉國。在這里,褒姒是一個值得同情和惋惜的聰慧婦女形象,也將褒姒的形象在原有基礎上拔高了一個層次。
1989年,《中國民間故事集成·陜西卷·漢中民間故事集成》[15]出版,作為褒姒的故里,褒姒在民間故事中以善良可愛的形象出現,故事中的褒姒之所以誕生,是母親發現井上那棵桃樹上有很多熟了的桃子,摘下幾個吃了,因而有孕。褒姒也不是大眾普遍認知下的天生麗質,變美的原因是吃了家鄉的桃花飯,喝了桃花水。這里的桃花水和桃花飯象征著風土人情,而褒姒喝下變美,也是當地人民對本地人杰地靈,山清水秀的側面贊美。
雖然史書掌握著大部分的話語權,在一定情況下支配著普通民眾對事物的認知,但褒姒是一個根植于本土的著名歷史人物,人生又以悲劇收場,因此褒姒故里的人民對褒姒發自內心的喜愛,塑造了褒姒善良靈慧的形象。另外,在這些民間故事中,通過褒姒因為美貌被迫進宮,以致亡國自盡的悲慘遭遇,也有意無意地流露出了對封建統治階級魚肉人民的憤怒控訴。
綜上,褒姒形象的豐富性與復雜性如同一面鏡子,折射出了不同階級、不同時代人們的價值觀。褒姒的悲劇是置身于亂世中不可自保,甚至成為了政治棋局的一部分。她的形象依據時代潮流的需要而定性,產生于現實斗爭中,具有強烈的傾向性。不難發現,在褒姒的身上,平凡與神奇、史實與虛構、理性與荒誕、善良與邪惡等諸多矛盾因素有機地交叉在一起, 人物形象的復雜性和多面性在這里得到了生動的體現,形成了歷史和文學上的一道獨特風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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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中國民間故事集成·陜西卷·漢中民間故事集成.[M].漢中日報社,198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