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艷
(河南大學文學院 河南開封 475001)
伊甸園敘事位于《希伯來圣經》的起始部分,奠定了整部經典的基礎,主要講述萬物的受造、人類始祖的犯罪及其被逐出樂園之事。其中的上帝形象除了歷來公認的仁慈、萬能之外,還有著較為隱秘的另一面。正如榮格提出上帝“四位一體”性質時所論述的那樣,其形象中原有隱而不顯的層面,表明上帝本身帶有某些負面元素即“陰影”,只有看清其“陰影”,上帝的形象才算完整。[1](P97)本文嘗試立足于人文科學立場,從上帝造人和安置人、考驗人及懲罰人三個方面探索,揭露其鮮為人知的一面。
關于造人問題,《圣經》講述道:“耶和華用地上的塵土造人,將生氣吹在他鼻孔里,他就成了有靈的活人,名叫亞當。”[2](P2)可以說,上帝造人的工作至此已經結束,但事實并非如此。“那人獨居不好,我要為他造一個配偶幫助他”,此語表明了上帝造出女人的緣由。顯然,上帝并非是在造亞當之后立即就造了女人,而是經過一段時間的思考。其間有幾點值得注意:首先,女人的受造并不是亞當主動提出的,而是上帝單方面認為男人獨居不好,需要幫手。其次,即便如此,既然上帝萬能,就應該自始就意識到這一點,而非后來再特意造女人。再次,上帝在為男人造幫手時,是出于何種思考以致決定造一個女人而非其同性?對此,可以做一個大膽推測,即上帝造出亞當后,發現他特別順從,這種順從當然很好,但同時也讓上帝覺得有些索然無味。于是他決定造一位與亞當性別相異的女性。對男人來說這無疑是一種試探,因為異性的對象對于主體而言往往具有更大的吸引力。特別是在面臨某種重大抉擇之際,如果男人趨向于上帝,就能極大地刺激上帝作為造物主的虛榮心,反之,則證明在男人看來,女人是比上帝更值得順從的存在,這無疑會嚴重損害上帝的權威性,使之有了懲罰他們的合理借口,進而樹立自己毋庸置疑的絕對威嚴。最后是女人受造過程的問題,文本中提到:“耶和華神使他沉睡,他就睡了。于是,取下他的一條肋骨……領她到那人跟前”(《創世記》2:21-22)。顯然,這個上帝主動施恩的過程是背著亞當卻又取材于亞當的,無異于一種愚民行為。上述推測表明,上帝造人乃是出于其自由意志,其間他已預見到人可能會背叛造物主。由此觀之,對于人的犯罪而言,上帝是脫不了干系的。此外,上帝試探人的本身也暴露出他并非全能,因為試探別人實際上是不自信的表現,這種不自信來源于對自身缺陷的深刻認識。換言之,上帝很清楚他并非全能這一事實。
這段故事中還有一處需要思考,即文本中提到:“耶和華神將那人安置在伊甸園,使他修理看守。”(《創世記》2:15)如此看來上帝似乎偏愛人,但奇怪的是卻沒有把人造得更聰明,使其免受欺騙。究其原因,或許可以這樣理解,即上帝所需要的僅僅是一個絕對服從命令的仆人,而非一個精明的野心家。必須明確的是,上帝并未把園子賜給他,只是命他看守修理,而且附有條件:“園中各樣樹上的果子,你可以隨意吃,只是分別善惡樹上的果子,你不可吃,因為你吃的日子必定死。”(《創世記》2:16-17)至此,敘述者完成了上帝與亞當之間的神人之約。在這個契約中,人必須做的只是無條件服從,否則就會受到殘酷懲罰。顯而易見,這里的神人之約并未體現出造物主與受造者之間對等的權利和義務關系。
綜論這一部分,表面上似乎是上帝屢次施恩于人,表現出萬能和仁愛。但換一個角度分析,則能清晰看到上帝的非全能性。
在上帝考驗人的經文里,有兩個問題值得深思,一個涉及智慧樹和生命樹,另一個涉及蛇,下面逐一分析。
先看兩棵樹。文本稱:“耶和華神使各樣的樹從地里長出來,……園子當中又有生命樹和分別善惡的樹。……只是分別善惡樹上的果子,你不可吃,因為你吃的日子必定死。”(《創世記》2:9-17)疑問在于,上帝為何僅僅提醒人智慧樹上的果子不可吃。這個問題似有兩種答案:其一,上帝之所以如此,是想形成一種“禁果效應”,造成“此地無銀三百兩”的效果,刺激人的好奇心,為之接受考驗提供可能性。其二,這也是一種愚民政策。唯獨禁食智慧樹上的果子,是因為那棵樹隱藏著不為人知的秘密,即,由于吞食了禁果,“那人已與我們相似,能知道善惡。現在恐怕他伸手又摘生命樹的果子吃,就永遠活著”(《創世記》3:22)。這是人被驅趕出伊甸園之前上帝的言說,顯然是一次天機泄露。繼而上帝“把他趕出去,又在伊甸園的東邊安設基路伯和四面轉動發火焰的劍,要把守生命樹的道路”(《創世記》3:24)。至此真相大白于天下,原來智慧樹的秘密乃在于生命樹,生命樹能使人獲得永恒的生命,這卻是上帝所不愿意看到的;相反,他要注定人類生命的有限性,注定人永遠無法擺脫必死的宿命,不能與上帝的永恒性和無限權威相比擬。可見這段情節將上帝的自私表現得淋漓盡致。
再看蛇。蛇在動物中最狡猾,知道女人容易被騙,而男人往往聽女人的話,由此它要處心積慮地首先引誘女人,再達到引誘男人的目的。對于蛇也能有多種理解。首先,它并非從別處混進伊甸園,而同樣是上帝的創造物,即所謂“耶和華神所造的,唯有蛇比田野一切的活物更狡猾”(《創世記》3:1)。既然蛇是上帝創造的,蛇又是罪惡之源,就無異于上帝創造了罪惡。而且,上帝把狡猾的蛇、輕信的女人、純樸的男人,以及兩棵神秘的樹都安排在伊甸園里,以致試探的發生和順利進行就變得理所當然。無巧不成書的是,蛇知道伊甸園里有“禁果”,蛇誘惑夏娃之際恰巧上帝不在場,而當二人剛剛吃下禁果時,上帝又出現了。這不禁使人頓悟:倘若所有這些都是上帝的刻意安排,便能印證上帝創造且縱容了罪惡;倘若是蛇偷聽到上帝和亞當的談話而實施其引誘計劃,則否認了上帝的無處不在和無所不能。總之,無論何種解釋都于上帝的完美形象無益,反之,讀者很容易聯想到一幅場景:上帝事先設置好了一切,包括人、智慧樹、蛇等,然后居高臨下地注視著事態演變,一旦時機成熟就主動現身,來個“甕中捉鱉”。按照某種基督教神學傳統,伊甸園里的蛇實際上是魔鬼撒旦的化身,其存在無疑是對上帝形象的極大虧損。如《圣朝破邪集》所論:“凡人之智慧有限,所以不奈鬼何,以彼天主之威,魔鬼諉其血胤,而勿能禁,謬七。”[3](P202)這是對上帝能力的極大質疑。
綜上所述,上帝的別有用心無論就兩棵樹而論還是就蛇而言,都能得到準確的印證。
考驗的結果是亞當聽從女人的話而偷吃“禁果”,背棄了上帝。于是上帝的自尊心和權威受損,決定懲罰他們。然而這豈非承認了上帝能造萬物卻拙于造人?既然一切都受造于上帝,則上帝對他們的過錯自然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僅就人因行惡而受罰來說,也是疑點重重:人行了惡上帝卻未將其毀滅,原因何在?若是顧忌始祖被毀滅便無法傳后,則上帝完全可以重新造出“完人”來替代他們;若是其所犯錯誤的程度不至于被毀滅,則等于上帝在縱容過錯。明知人之為人不可能避免犯錯,卻聽之任之;人犯錯后又定下規矩來懲罰他,豈非赤裸裸的愚民政策?事實上,正由于此時的上帝懲罰人,才衍生了殃及后人的苦罪。
關于上帝對人的懲罰、人的苦罪以及上帝的屬性問題,更是眾說紛紜。其中神義論的首創者德國哲學家萊布尼茨在他的《神義論》一書中指出,神義問題的核心在于:世界上存在著如此之多的惡,這一現實怎么能與上帝的全知、全能、全善相兼容?換言之,全知、全能、全善的上帝既然不可能要求、造成和認同這種種惡,他為什么容許它們存在?[4](P4-5)對此,希臘教父愛任紐提出,苦罪的存在對于人的成長原有很重要的意義。近代以來繼承此觀念的是約翰·希克,他在《宗教哲學》一書中指出:做一個人,就是要成為一個有限的自由中心,成為一個必須對其自身抉擇負責任的(相對)自由的、自我指導的行動者。[5](P86)即,人要選擇正義或邪惡的行動本是自由的。但必須明確,這種“目的神義論”存在著許多漏洞。首先,它沒有表明苦罪到底是從何而來,自然也就無法證明上帝的全能。其次,此處提到“人自由選擇善惡”,但倘若上帝制約著人,人能夠自由行動且為之負責的說法便無從談起。最后,這種解釋使苦罪的存在有了更多的積極意義,對于受難者而言是極不公平的。
與上述“目的神義論”不同的是當代的過程神學,主張上帝無論在創造或護佑世界的過程中,都是朝著善的方向,而不強迫任何一個統一體向他屈服。上帝不愿意看見苦罪出現,但苦罪卻非上帝能夠避免,上帝對苦罪亦無需負責。[6](P65)然而過程神學的神義論也同樣暴露出很多問題,比如上帝的非全能性,以及面對苦難時的消極趨向。總之,無論在“目的神義論”還是過程神學中,人類終究要為自身的直接惡行負責。但因犯罪的判斷取決于上帝,犯罪的可能性也伴隨著上帝的創造而生,上帝終究還是難辭其咎。正如巴特所言:“我們必須堅持人的責任……但我們更要堅持上帝的責任。而上帝正是背上了這種責任。”[7](P165)回顧前述內容可以發現,盡管一切都與上帝直接相關,但處理犯罪問題時,上帝懲罰了一切甚至殃及其后代,卻唯獨未提到他自己,這無疑是其極力逃避責任的表現。
除了上述對上帝形象的反面論證外,伊甸園敘事中還有兩個細節值得注意。一是亞當夏娃被趕出樂園之前,上帝用皮子做衣服給他們穿——聯系前文所述上帝的種種不負責任行為,將上帝此時的舉動理解為其對人內心愧疚,應當無可厚非。另一個細節是,在這個故事中人可以與上帝直接溝通,而此后人神交往就往往需要借助多種媒介來實現,上帝本身幾乎再也沒有直接露面——這似乎可以理解為,上帝出于愧疚之心而無顏再度直面人類。
上帝在伊甸園敘事中扮演了多重角色,既是導演又是演員,更像一個“玩不起”的賭徒,以自己的絕對權威為賭注,贏了的話,就樂享其作為萬物主宰的虛榮心;倘若輸了,就在烈怒中懲罰一切,來重新樹立自己不容置疑的權威性,而全然不顧被懲罰者付出的代價太過沉重。無論如何都可以認為,上帝人格中的“陰影”元素在伊甸園敘事中表露得惟妙惟肖。
[1]梁恒豪.榮格的基督宗教心理觀[D].北京: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生院宗教學研究專業博士學位論文,2010.
[2]圣經(和合本)[Z].南京:中國基督教協會,1998.文中所引《圣經》皆出自此本,后文只標篇名.
[3]夏瑰琦.圣朝破邪集[M].香港:宣道出版社,1996.
[4]萊布尼茨.神義論[M].朱雁冰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7.
[5]約翰·希克.宗教哲學[M].何光滬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88.
[6]許志偉.基督教神學思想導論[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1.
[7]Karl Barth. Church Dogmatics: The Doctrine of God[M].Edinburgh:T&T.Clark,195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