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代漢語句子中“下去”的語法化分析

王道宇

（重慶師范大學文學院 重慶 401331）

戴耀晶[1]對現代漢語句子中“起來”進行了語法化分析，而與之類似的“文去”尚未有較充分的語法化分析。現代漢語句子中的“下去”可出現于多個語法位置，表示多種不同的語義。本文描寫漢語“下去”在句子中的句法組合，分析這些組合中“下去”所表示的語義。在此基礎上，從語法化角度，將各種語義之間的關系連接起來，探討其中的演化途徑。文中所引用的語料均出自北京大學CCL語料庫現代漢語語料。我們就句法語義分析和語法化演化途徑兩個角度展開對“下去”的探討。

一、“下去”在句子中的句法語義分析

漢語的“下去”可以單獨充當句法成分，也可以與其他詞語組合起來充當句法成分。我們考察已有研究成果發現，學界根據“下去”在句子中不同的語法功能，對“下去”有實義動詞、趨向動詞、時體標記等劃分。

（一）實義動詞“下去”，做謂語，表示位置移動的客觀動作。

例如，

（1）升降機再稍微下去一點兒就碰到地面了。

（2）快下去，這船要沉了！

（二）作趨向動詞的“下去”與動詞組合，表示多種語義。

1.“動詞V+下去”，組成動補結構，“下去”表示動作的方向的語義。例如，

（3）從飛翔在萬米高空的飛機上跳下去需要相當大的勇氣。

（4）一接到電話他就一口氣從頂樓跑下去了。

（5）唐僧的父親就這樣被強盜打暈后從船上推下去了。

2.“動詞V+下去”組成動補結構，“下去”表示事件或行為的持續進行、事件或行為中止后又繼續進行。例如，

（6）用同樣的方法一直念下去，直到你不需要看卡片連續念10 行不出錯為止。

（7）雪下的越來越大了，他們只得先停下來整理一下衣服接著走下去。

（8）老人講到動情之處兩眼泛紅，望著遠方一時沉默不語，好一會兒才扭過臉來接著講下去。

（15）老伴去世以后，他的身體狀況就開始惡化，整個人很快就瘦下去了。

2.“形容詞A+下去”，組成形補結構，“下去”表示某種情狀的繼續。

這種用法的“下去”在語義上可分析為表示事件的“繼續進行”并將延續，陳前瑞[2]將這種用語種作“繼流體”。因此此處的“下去”視為漢語繼續體的標記。

3.“動詞V+下去”組成動補結構，“下去”表示事件起始的時間語義。例如，

（16）你總不能就這樣頹廢下去吧？

（17）我覺得我如果依舊這樣冷漠下去不僅會傷害她也會害了我自己。

（9）車間主任語重心長的對我說“年輕人只要肯在崗位上扎扎實實地干下去吧，以后你們的前途光明著哩！”

（10）我們兩口子決定了從今往后就在這小島上住下去，為國家看著這燈塔。

這種用法在語義上可以分析為表示事件的“起始”，并將延續，可以看作漢語起始體的一個非典型的起始體標記。

4.“動詞V+下去”組成動補結構，“下去”表示事件的結果。例如，

（11）今年的居委會換屆選舉，余大媽被選下去了。

（12）經過這一比較啊，就把老楊的神氣比下去了。

（13）堅決把中央的會議精神傳達貫徹下去。

（14）這是同盟會發起的規模最大的武裝暴動，但起義不久被清軍鎮壓下去。

（15）由于“地緣政治學”名聲太臭，使“地理環境決定論”的思潮一時消沉下去。

例句（11）、（12）表示一種客觀的結果，這種“下去”表事件結果的用法多見于主語受到影響或與其他事物比較的情況。例句（13）中的貫徹下去并既不是表動作的開始也不是表動作中止后的繼續，而是表示未然的預期結果。（14）、（15）表行為或動作的中止，可以視為終結體的標記。

（三）“下去”與形容詞組合，表示多種語義。

1.“形容詞A+下去”，組成形補結構，“下去”表示物體在空間上的消減或事情在不如意的程度上加深的語義。例如，

（14）涂了清涼油之后，被蜜蜂蜇的包漸漸小了下去。

這種用法的“下去”在語義上可以分析為表示事件繼續保持某種情狀，并將延續，是漢語繼續體的標記。

（四）“動詞V+下+N+去”，組成分離式“動-補-賓”結構。

例如，

（18）他慢慢地彎下腰去，仔細端詳著大廳地面上鑲嵌的地磚。

（19）老人見孩子還在熟睡，便又走下樓去。

這種用法的句法條件是，動詞帶了賓語，“下去”分離，出現在賓語的前面和后面，語義上與“下去”表示的意義相同。句法結構上是“動詞V+下+N+去”，語義結構上可以按照“動賓+下去”進行分析。

二、漢語句子中“下去”的語法化演變途徑分析

經過描寫分析我們知道，“下去”在句子中主要有兩種表現：獨立運用，在句子中獨立充任謂語，語義上為一實義動詞；與動詞組合運用，構成“V+下去”可以表示多種復雜意義。

（一）“下去”獨立運用，表示向下的空間移動。

例如，

（20）“孩子你坐錯車了，這車不到天安門，你快下去吧”大爺好心地說。

（21）“快下去，這根樹杈要斷了”

（22）他想一個人從飛機上下去，可是蹣跚的腳步讓他有心無力。

上述句子中的“下去”都是實義動詞，“快下去”是偏正結構，“快”是狀語，修飾動詞“下去”。實義動詞“下去”的語義是：“去”從上向下的位移。“下”從近到遠的位移。梁銀峰[3]認為“下去”組合成一個結構體，表示向下的位置移動，反映的是空間位移的語義。

（二）“下去”與動詞或形容詞結合運用，形成“V+下去”組合體，表示多種復雜意義。

1.“V+下去”表示空間位置向下移動的語義。例如，

（23）李志國突然跳下去，一把把那小偷按倒在地上。

（24）我對準湖面狠狠地將手機扔了下去。

（25）第二天醒來他發現自己睡在一大炕上，虛弱的他好容易才爬下去。

上述句子的實義動詞“跳、扔、爬”表示具體的動作，“下去”作為動詞的補語，補充說明動詞移動的方向是從上至下。“下去”不是主要動詞，但是在語義上與獨立運用時表示空間位移是相同的，詞義仍然是實在的。

認知語言學認為，人類的的時間觀念是由空間觀念的投射和擴大造成的。即時間和空間有一定的象似性。下面的句子可以分析為“下去”表示抽象的空間位移語義。例如，

（26）“快接著講下去啊”大伙急切的要求著。

（27）突然而來的風波使得她沒有再唱下去，而是靜靜地立著。

“下去” 表空間位移這個過程時必定有一個始源點，具體說來這個始源點相對于動作的目標點在空間上是出于高處的。然而，“講、唱”這類動詞并不要求動作在空間范圍內有一個明確的始源點。但是“講、唱”這類動詞表示的動作是可持續的，在目標點不明確的情況下，自然容易將“下去”理解為表動作的延續。語義上分析“下去”為動詞“講、唱”的對象，由上向下進行，是抽象的空間位置向下位移的語義。由此，進一步發展，就演進到了抽象的時間位移語義。

2.“V+下去”表示事件繼續進行的語義。例如：

（28）他打開那本書從昨天沒讀完的那節又讀了下去。

（29）我的腳已經磨出了好幾個水泡，老李見狀趕忙扶我在路邊的草地上歇息，半小時后我們又朝著目的地艱難地走了下去。

（30）總統的演講突然因一名記者的無禮舉動而暫停，安全人員將肇事者帶離會場后，總統接著未完的話題繼續演講下去。

（31）由于周圍村民堅決反對政府在湖邊建設垃圾填埋場，所以我們無法再調解下去了。

上述句子中的實義動詞“讀、走、演講、調解”表示具體的動作，“下去”跟在這些動詞之后，表示這些動詞所指的事件繼續進行。這種用法與表空間位移的用法有明顯不同。表空間位移時，始源點和目標點都是有定的，所以整個位移過程也是有界的。在表示事件的繼續時，事件的始源是明確的，但是終點卻是不明確或模糊的，我們不能確知事件在何處結束也就是不知道事件在何時終止。關于事件的始源，它可以是事件的開始也可以是事件不知開始但是有明確的中止然后又繼續。所以“下去”有時也可以在一定范圍內表示事件的開始。如，

（32）他拿起一個蘋果，用兩個拇指卡住，一口咬了下去。

“下去”的這種用法表現的是時體意義，表示事件重新開始并持續。所以將“下去”視為漢語“繼續體”的標記成分是可以的。認知語言學認為，時間是人類空間觀念的投射。所以“下去”的時間用法可以認為是空間用法的隱喻和重新理解。在視覺上，“下去”由表示物體由高處向地處的空間位移變化演變為表動作的方向和趨勢，然后又演變為表事件在時間上的繼續。這些語義上的變化同樣反映在句法上的表現就是“下去”由可作謂語的實義動詞演變為可做補語的趨向動詞然后再演變為時體標記。

“形容詞+下去”的組合在語義上有兩種情況，一種表事物在空間上的消減或者在不如意的程度上加深，一種表示事物繼續保持某種狀態。

3.“形容詞A+下去”表示事物在空間上的消減或在不如意的程度上的加深。例如，

（33）丈夫失業后，她將家庭支出一步步地減了下去。

（34）婚姻的破裂使得她的身體很快就壞下去了。

這種情況可以看作是趨向動詞和形容詞的組合。由于“下去”最初的意義表空間上由高處向地處的位移變化。所以在和形容詞組合時可以看作為其在結構中用作為程度補語，遵循本義的方向性一致的原則，所以“下去”自然有了表程度由高至低的意義。

4.“形容詞A+下去”，組成形補結構，“下去”表示某種情狀的繼續。

（35）如果天氣一直這樣冷下去的話，我們必須考慮戰士們的過冬棉衣問題了。

（36）他這個人誰的話都不聽，就這樣讓他固執下去吧，早晚他會后悔的。

上述句子中的實義形容詞“冷、固執”表示一種具體的狀態，其后跟“下去

之后，表示事情已經進入某種狀態，并且將繼續保持這種狀態。

三、結語

概括上面的討論，我們可以得出“下去”在現代漢語共時平面中的各種語義。即，“下去”作為實義動詞獨立運用，“下”指從上向下的位移，“去”指從近到遠的位移。“下去”組合在一起表示向下的遠離說話人的空間位置移動。作為位移移動這個過程，則勢必會延續一定的時間。所以“下去”的方向性和持續性作為其語義內容成為影響語法化發生和演進的語義脈絡。

語法化的產生需要一定的句法條件，“下去”與動詞或形容詞組合使用，形成“V+下去”詞組，是其語法化發生的句法條件。

“V+下去”有多種復雜意義。

A.“V+下去”表示空間位置向下移動。

B.“V+下去”表示時間持續進行或繼續保持某種狀態。

C.“V+下去”表示事物程度的加深。

“下去”的上述各種語義之間存在著一條語義演變的路徑。演化條件是，“下去”與動詞組合構成動補結構在動補結構里做補語而不居于核心地位語義逐漸弱化虛化。該結構的具體語義由前面動詞承擔，其原有的空間位移義逐漸弱化為一種表視覺上可以感知的“空間變化義”，再弱化到一種表只知事物運動或變化的起點而不知終點的“事件動作或狀態的繼續保持義”，由于終點的不可知最終演化為“程度加深義”“下去”作為實義動詞獨立使用，語義內容是，由上向下移動，由近向遠移動。

在此，我們將“下去”語法化做路徑條件和道義內容的梳理。

（一）路徑條件。a.“V+下去”→b.空間位移→c.抽象時間位移→d.時體標記

（二）語義內容。a.位置向下移動義→b.空間變化義→c.程度加深義→d.動作繼續進行和狀態繼續保持義誠然，“下去”是一個語法化并不徹底的體標記，以上只是在共時平面內考察了“下去”的語法化過程，至于在歷時平面內“下去”的語法化演化過程如何，將另文討論。

[1]戴耀晶.現代漢語句子中“起來”的語法化分析[C]語法化與語法研究（六）,北京：商務印書館，2013.

[2]陳前瑞.漢語體貌系統研究[D].武漢：華中師范大學博士學位論文,2003.

[3]梁銀峰.漢語趨向動詞的語法化[M].上海：學林出版社，20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