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亦亮
弗拉門戈這門歷史悠久卻又命運多舛的藝術,從十五世紀的山野之音,到十八世紀進入高端娛樂場所,而后經歷了為避稅而歌劇化的衰落,終于在十九世紀初在一批作曲家、評論家和文學家的大力扶植下登入大雅之堂,走出西班牙,成為舉世矚目的音樂形式。
弗拉門戈由歌曲(cante)、舞蹈(baile)和器樂(toque)三元素組成。過去,弗拉門戈歌手是挑大梁的角色,但伴隨著吉他這件樂器的整體復興,弗拉門戈風格的演奏技術也得到大幅度改進,尤其是在旋律和節奏的結合方面特別出色,所以如今,吉他手已成為樂團中的超級明星。
在所有吉他風格中,和弗拉門戈最為接近的就是古典吉他。這兩門藝術的淵源之深,不僅從未出現過同室操戈、同行相輕的情況,反而一直是交相輝映,各自精彩。他們的關系類似于古典音樂和爵士樂,或者是戲劇和電影,文言文和方言,一個內收,一個外放。“吉他皇帝”安德烈·塞戈維亞在世時不僅多次為振興弗拉門戈大聲疾呼,還親力親為多次在自己的演奏會和唱片中演奏弗拉門戈曲目。受其影響,現今幾乎所有的古典吉他大家都會在音樂會上準備幾首后期改編甚至是完全傳統的弗拉門戈作品。而在頂級的弗拉門戈音樂會上,也經常出現諸如《阿蘭胡埃斯協奏曲》這樣的古典吉他名作。由此看來,2015年的上海夏季音樂節請來弗拉門戈吉他藝術的“活化石”帕科·佩尼亞(Paco Pe?a)獻演,不僅絲毫沒有格格不入之感,反而是一招妙棋,深深契合了古典音樂大眾化的主題。

弗拉門戈吉他講究派別和師承。帕科·佩尼亞得以與有著“弗拉門戈之神”之稱的帕科·德·路西亞(Paco de Lucia)比肩,擔當這一代弗拉門戈吉他演奏家的泰山北斗,根正苗紅這一點起了很大作用。他們共同的老師卡斯泰隆(Agustin Castellón,他的綽號Sabicas更為出名)當年就被喻為“弗拉門戈吉他之王”,而師公蒙托亞(Ramon Montoya)則是公認的歷史上第一位弗拉門戈音樂家,正是他把弗拉門戈中的吉他從伴奏聲部中徹底解放出來成為主角,他在西班牙被尊稱為“唐·蒙托亞”(Don Montoy,“蒙托亞先生”之意)。
在這些王者的言傳身教下,帕科·佩尼亞并沒有像帕科·德·路西亞那樣大膽創新,另立門戶,而是選擇堅守古典派的衣缽。但這絕對不是墨守成規,他聞名于世的不僅僅是無與倫比的技巧和動人心魄的節奏感(Compás),而且在于所有弗拉門戈藝術家畢生追求的Duende。Duende這個詞在西班牙語中最直接的釋義就是“鬼”,可以將之引申為“魔力”,而我認為它的最佳中文翻譯是——“道”。中國有句古話叫“不瘋魔,不成戲”,這是演奏者通過對音色的完美控制,使聽眾遁入魔境,在強烈的知覺震蕩下引發心靈共鳴的核心力量。西班牙最偉大的詩人洛爾迦(Federico Garcia Lorca,傳說中達利深愛過的男人)曾經說過,Duende只能出現在“靈魂里最后一個鮮血四濺的地方”。帕科·佩尼亞堅持的本源,正是弗拉門戈最重要的傳播者——流浪的吉普賽人的性格寫照,弱者可以被剝奪用武器反抗的權利,但決不能被剝奪用歌舞來藐視命運的自由,在漂泊無根的悲愴中不會喪失桀驁不馴的靈魂,在紙醉金迷的狂歡里也不曾遺忘流離失所的憂傷,所以即使在最歡快的弗拉門戈舞蹈中,舞者也一直帶著悲傷的表情,臉上絕無半點輕浮。正是憑借這些成就,帕科·佩尼亞在1985年獲得了弗拉門戈吉他演奏家的至高音樂榮譽獎牌——拉蒙·蒙托亞獎,并在鹿特丹音樂學院受聘為世界首個弗拉門戈吉他專業的教授。
帕科·佩尼亞和中國樂迷的淵源也不可謂不深。他所著的《熱情的弗拉門戈吉他》(Toques Flamenco)是國內流傳最廣的教材,同時他還培養出了著名華裔弗拉門戈吉他演奏家和教育家歐永財。國內的弗拉門戈愛好者往往沒有條件赴西班牙進行至少六年的專業訓練,所以對他們來說,歐先生的音樂學校和教學視頻就是開啟通往純正弗拉門戈世界的一把鑰匙。弗拉門戈的節奏遠遠高于技巧,而個人風格和Duende更是高于一切。如果空有靈活的雙手和精準的演奏,卻沒有生生不息的律動和深沉澎湃的感情,即便是Copy不走樣,也永遠只是一個Learner(學習者),而成為不了真正的Player(演奏家),這和我們古人所說的“術”和“道”有著異曲同工之妙。弗拉門戈由摩爾人、阿拉伯人、拜占庭人、吉普賽人和西班牙南部的安達盧西亞人共同創造,結合了伊斯蘭單弦樂曲、猶太式古希伯來音樂、愛奧尼亞和弗里吉亞式演唱、古印度音樂、穆斯林歌曲和摩爾人民歌,融合了歐洲的高貴華麗、美洲的奔放熱情、亞洲的神秘奇幻、非洲的自由隨性,最最重要的是,歷經了猶太、摩爾、吉普賽這三個被迫害最深重的流浪民族的傳播和發揚光大,才有了今天百花齊放的局面。這本來就是屬于全世界的文化遺產,如果將之局限于西班牙本土民間音樂,實在是暴殄天物之罪。

這次帕科·佩尼亞的上海音樂會,從曲目和陣容上都可謂是精挑細選,即使到西班牙深度游覽,也不可能在一兩場音樂會之內欣賞到如此多的弗拉門戈吉他的形式和曲風(Palos)。節目單中既有古典派最擅長演釋的八拍法魯卡(Farruca),在弗拉門戈歌劇時代達到頂峰的六拍民歌凡丹戈(Fandango),十二拍悲歌(Solea),3/4拍與6/8拍交替進行的充滿南美風情的古巴舞曲(Guajira),也有現代派最偏愛的探戈和來自馬拉加的阿班多勞(Abandolao),涵蓋了玩樂式歌舞(Fiesta Flamenco)和抒情樂曲(Jondo Flamenco)的各種不同情緒表達,而表演形式則有舞團、男女獨舞、吉他與響板、器樂合奏、吉他獨奏等多種組合。已經在倫敦、紐約和東京風靡多年的弗拉門戈,必將點燃申城的熱情之火。
帕科·佩尼亞曾與搖滾吉他英雄吉米·亨德里克斯(Jimi Hendrix)同臺表演,與古典吉他雙杰朱利安·布里姆(Julian Bream)和約翰·威廉斯(John Williams)相處甚篤。他在歐洲所有最頂級的音樂廳舉辦過無數次個人音樂會,以個人名義灌錄了十六張專輯和十四張EP,就在2014年還和去年剛來上海演出過的古典吉他大師艾利奧特·菲斯克(Eliot Fisk)合作出版了二重奏的唱片。在活動方面他也活躍異常,除了在正統的音樂學院任教以外,還在故鄉科爾多巴一手建立了大名鼎鼎的帕科·佩尼亞弗拉門戈藝術中心和科爾多巴吉他音樂節。如今已經七十三歲高齡的帕科經歷了搖滾和流行音樂的黃金時代,見證了各種新音樂風格的演變和崛起,當然,也送走了一個又一個親密無間的老戰友,他的官網上至今仍在緬懷2014年離世的帕科·德·路西亞。和剛剛離開我們的“布魯斯之王”B.B.KING一樣,帕科和這些音樂家,當屬人類文明的瑰寶,如果能在有生之年一睹其風采,一定會成為回味近年的美好回憶,而一旦錯過,說抱憾終身也毫不為過。

正如一句吉普賽名言所說,“時間是用來流浪的,身軀是用來相愛的,生命是用來遺忘的,而靈魂是用來歌唱的”。感謝所有的弗拉門戈藝術家,他們用前輩們千年的血淚,銘記著人類史上浩大深重的苦難,弘揚著威武不能屈的精神力量。現在它跨越時光和空間來到我們身邊,相信任何用心聆聽的愛樂者都不會錯過這場試聽盛宴。和傳統的古典音樂會不同,當樂手、歌手和舞者們將你帶到感官世界的高潮時,安靜是對他們的侮辱,請高喊Olé,打起拍子和響指,讓蒼涼的深歌、急驟的撥弦和狂野的舞步像颶風一樣,把這座城市所有的丑陋、沉悶和麻痹一掃而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