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焱

彭薇在北京的工作室作畫
三聯生活周刊:我可能有些先入為主,最早看到2002年“繡履”系列的時候,我覺得你是不是有點俯就男性的眼光?因為對腳和鞋的癖好比較多是男性心理,女性很少有特別關注這個的。
彭薇:這個還真沒有。平面的那些鞋子畫出來以后,我還在《美術》做編輯,認識了畫家徐累。他特別喜歡,后來他就用男性的眼光寫了一篇文章,我才發現這里面跟性還有這么多關系。但是我畫的時候完全沒有想過,我是把鞋子當商品觀察的,當時特別喜歡時尚雜志,為了畫這鞋子,我還去地攤上偷看時尚雜志,挑出一本兩本的買回去畫。更早緣起是有個老外送了我大都會(博物館)出的一個臺歷,是大都會收藏的鞋子,我就特別喜歡。后來李松松和艾未未同時給我講安迪·沃霍爾也畫鞋,我才知道,原來別人也畫過。
三聯生活周刊:然后你就停止了?
彭薇:不是因為別人畫過,是因為我又找到了“衣服”。
三聯生活周刊:你畫“繡履”和“衣服”這兩個系列,最初都是因為女孩對時尚的愛好?
彭薇:對,真的是這樣,當時就是個小女孩。我在《美術》雜志的時候,包括專門畫畫以后,每天都在商店里逛。下了班我一般都先逛商店,逛到晚上八九點鐘再回家。也不買東西,就覺得一進去特舒服。
三聯生活周刊:然后這兩個系列讓你成名了。
彭薇:我畫鞋子的時候,同時也在畫石頭。
三聯生活周刊:你畫石頭是把它從畫里面作為一個元素單獨拎出來了,放大了,這個在當時還比較少人做?
彭薇:我畫花卉那段時間看了很多古代的繪畫,發現花卉里都有石頭,慢慢就發現花卉反而是多余的了,就把它給拎出來了。然后就看到了宋徽宗那個《祥龍石圖卷》,那張畫真的很現代,我不知道為什么很多畫石頭的畫家都不說這張畫。《祥龍石圖卷》就是一個標準器,所有畫石頭的畫家我不相信他不受其影響,從落款到布局。其實歷朝歷代都有這樣的畫,后來我還看到石濤畫的石頭,就是下面一塊石頭上面寫滿了字,明代吳彬也畫過,旁邊寫滿了字。
三聯生活周刊:那你覺得自己畫石,還能畫出什么不一樣的東西?
彭薇:我在畫石頭時很少完全用大寫意的方式。很少有人像我這樣,從第一筆開始濃淡墨都有,從第一筆擺,一直擺到下面,不能重復,基本上沒有重復。這個過程挺冒險的。我經常畫一堆再挑,記得撕了挺多,當時覺得不好,其實挺好的,只是總跟你想的不一樣。
我畫石頭畫了10年,沒有賣出去一張,完全是自我滿足。2001年開始畫,到2011年希克(注:瑞士收藏家)跑來買。很多藝術家知道我畫石頭,策展人呂澎也知道,他就在“改造歷史”那個展覽里展出了我的石頭,那是我第一次展。希克看到了,就到我工作室來了。他問了我很多問題,問我為什么覺得我的作品可以納入當代藝術。我說我沒法說當代是什么樣,我覺得中國已經有自己的當代藝術了,跟世界當代藝術是不一樣的。我的獨特是我從來沒想過我要畫一個當代,我就是想把這筆畫下去,直到下一筆完,這就是當下。
三聯生活周刊:他收藏的理由呢?我們都知道希克是一個對中國當代藝術感興趣的外國人。
彭薇:他沒有說為什么對我的“衣服”不感興趣,他就說覺得我的石頭更當代。我跟他說,在你之前沒有任何人來問這個作品,國內可能覺得題材太傳統。后來我跟他說了我畫畫的過程,他覺得挺當代的,因為不能更改。后來我也找到了自己的落款方式,就是貼條,是我平時練毛筆字留下的紙條,把它們直接剪下來貼到畫上,沒有意義,我只是覺得這個字貼在這兒好看,跟畫沒關系,都是抄的碑帖。對我來說就像歸檔一樣,歸到我也說不清楚的一類。我基本上都是抄同一個碑,那段時間特別喜歡歐陽詢的一個碑。而且我不研究它,連名字都會忘掉。我從中學到大學都抄張賀,大學受老師影響喜歡漢、魏碑,像張猛龍碑。到《美術》工作的時候就特別喜歡歐陽詢和八大山人,他們的帖我基本一直在換著寫,但也沒有刻意練。后來有朋友說我的字有點像《韭花帖》。
三聯生活周刊:對希克來說,這也是吸引他的元素嗎?
彭薇:他當時很可笑,他問我能不能把書法去掉,我說書法在里面很重要的,我說這是一個錯位。收藏家還是需要一個解釋的,因為別人來看畫的時候他要給別人講。我把當時和希克的問答整理了一下,他還想拿到什么地方去發表。我問他:“你跟中國藝術家都會這樣問嗎?”他說其實從來沒有。這樣交流前后有一年左右,他買了一組石頭,后來又買了更大的一組,全是畫石拼接。石頭很奇特,老外很多都是石頭迷,所以現在很多人畫。
三聯生活周刊:我之前不了解真實時間點的時候,以為你也是受了這種風氣影響。
彭薇:沒有,2000年那時候沒人畫石頭,周春芽可能畫過幾個。等到劉丹回來以后,包括李華一,石頭越來越流行。而且我畫石頭那會兒,也沒有那么多人搞什么茶道、香道。
三聯生活周刊:畫“繡履”和“衣服”的時候,你開始想“當代”這個問題了嗎?
彭薇:沒有,包括現在我也沒想過。其實我有點反感想這個問題。我經常在今日美術館樓下溜達,看的時候明顯能感覺到,啊,這個人想做當代藝術,這個作品就在說“我要做當代藝術”……其實我覺得挺可笑的。
三聯生活周刊:你只關心作品跟自己之間的關系?
彭薇:第一是作品跟自己之間的關系,這是出發點,它激起我繪畫的興趣。第二是我想做在時間之上的東西。當代就是一刻。
三聯生活周刊:就是可以不隨周圍變化而長時間存在的,是這樣理解嗎?
彭薇:對。安迪·沃霍爾的畫除了是波普藝術以外,你看他的原作,他那些線勾的都很有意思,他畫的鞋子特別生動,他畫的小孩,包括他畫的男朋友、他做的影像都很有趣,包括他寫的東西,大篇的對話我讀起來很有味道。這個跟技術很有關,跟這個人是不是聰明人也有關。現在很多概念都弄得特別死。老畫家也要做當代藝術,沒必要。做點自己喜歡的。
三聯生活周刊:別人談論當代水墨或者新水墨,你覺得跟你有什么關系?
彭薇:本質上沒關系。沒辦法,我就水墨畫得好,我要是油畫好,我肯定做油畫。我也做過影像,沒辦法,因為不用影像就留不下來了。我覺得“必須”對藝術家來說是挺關鍵的,而且技術很重要,不能做得太糙,跟手感、跟空間協調性有關。
三聯生活周刊:你在傳統水墨的體系里其實又是悖逆的。
彭薇:對,很邊緣。我把我作品送到美協,美協說這給你分哪類啊,花鳥、山水?給你分到實驗藝術?我就不停跟人解釋,我沒在實驗,其實我挺不喜歡實驗藝術這個詞的。在當代藝術里油畫很火,我這個也不太能夠(獲得認同)。
(感謝實習記者胡瀟方整理采訪錄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