裁紙為絲，以求朦朧

鄧沛

成品的紙織畫，看上去像是包裹著一層薄薄的霧，朦朦朧朧，有『霧里看花』 般的韻味，有文人騷客曾吟詩感嘆，『是真非真畫非畫，經(jīng)緯既見分縱橫』 。為了追求這種趣味，紙織畫的工藝采取了一種相當迂回的辦法，先畫好畫，再裁畫為絲，復以絲編織最終的畫，這種做法讓很多人覺得無法理解，但在我們看來，紙織畫腦洞大開的工序發(fā)明背后，實際正是為審美趣味不遺余力的工匠心。

永春紙織畫，據(jù)說在1400年前便成為一門精湛的技藝。在宣紙上瀟灑作畫，再把畫細心裁切成寬約2毫米的細條，頭尾不斷，作為經(jīng)線，用同樣寬度的純白色宣紙作緯線，經(jīng)緯交織仿佛在織布。成品的紙織畫，看上去像是包裹著一層薄薄的霧，朦朦朧朧，有“霧里看花”般的韻味。紙織畫曾經(jīng)繁榮一時，遠銷東南亞，一度是富貴人家柜中藏著的寶貝。多有文人騷客吟詩感嘆，“是真非真畫非畫，經(jīng)緯既見分縱橫”。當時的紙織畫藝人造詣頗深，既是繪畫大師，也能巧手編織，備受世人尊敬。

然而紙織畫的繁榮并沒有一直延續(xù)，幾度面臨技藝失傳的尷尬困境。在桃源紙織畫院接受采訪的周梅森，六十年代出生的他如今已是紙織畫傳承人中最年輕的一位。“紙織畫傳承藝人，現(xiàn)在多步入老年，其余幾位已經(jīng)過八十歲了，少有新的作品問世。”

一生只做紙織畫

周梅森的桃源紙織畫院位于桃城鎮(zhèn)一條安靜的道路旁，比鄰著四五層樓的民房，算是城鄉(xiāng)結(jié)合部。不遠處正在大興土木修建商業(yè)高樓，經(jīng)濟的發(fā)展可見一斑。一走進畫院，環(huán)壁掛著的紙織畫映入眼前，山水人物，飛禽走獸。這些畫多是周梅森親手繪成編制的作品。會客間掛了許多周梅森與名人政要合影的照片，其中還有徐悲鴻的夫人廖靜文。

“五十年代的時候，紙織畫是傳男不傳女，當然也不傳外。當時只有黃永源大師一家在做紙織畫，為了拯救技藝，他便打破傳統(tǒng)，成立工藝社，招收了二十幾位徒弟。我父親就是其中一位，高中畢業(yè)后，我也隨父親，開始學習紙織畫。”周梅森說道。那時的紙織畫并不值錢，乏人問津，即使是像黃永源這樣的大師，也沒辦法單靠紙織畫謀生，只能兼著做起了漆籃。當時收的徒弟，后來迫于生計大多數(shù)選擇放棄，另謀出路。然而，“人要立足社會，總要有一技之長，而且紙織畫沒人繼續(xù)做下去，就真的見不著了”。周梅森便踏上了紙織畫的生涯。

當時為了賣畫糊口，周梅森背著自己裱好的畫到廈門，一家一家店鋪挨個問過去，“喜歡這種畫嗎？”基本上都被店家拒絕了。“那時候的人并不理解紙織畫，老板多是看不起紙織畫，為什么好好的一幅畫要被裁掉”。無奈，畫作又被周梅森原路背回家。畫賣不出去，沒有收入，生計迫在眉睫。然而，周梅森并沒有放棄紙織畫，他去學校給學生拍照，刻蠟板印刷作業(yè)本，學校里能做的“零活”都攬來做，填補家用，一有空便繼續(xù)創(chuàng)作紙織畫。

功夫不負有心人，緣分的際遇讓他碰到了技藝生涯的第一位、也是最重要的一位貴人。當時廈門中山路有個叫作“瓷都”的地方，周梅森和往常一樣，到這家店里苦口賣畫。店里來了一位新加坡的華人，正在挑選瓷器，他見了周梅森手上的畫，很是喜歡，說自己跑遍了全世界也沒見過這樣的畫。那是一張八仙鐵拐李的畫。新加坡華人問價，周梅森自己也不知道該要多少錢。于是新加坡華人給了他一百五十元，相當于他父親五倍的工資，并另外付了一千元的訂金，叫他再做幾幅。周梅森終于看到了自己的堅持帶來的回報，這位新加坡華人后來成了他三年的代理人，幫忙銷售。這個時期，周梅森的紙織畫陸續(xù)出現(xiàn)在香港、臺灣、馬來西亞等地。周氏紙織畫開始積攢名氣。到九六年的時候，周梅森創(chuàng)作了一副一百米的百虎圖，收藏在北京博物館，他的紙織畫開始被更多的人了解并肯定。客人不斷登門造訪，也有博物館的人前來垂詢。周梅森本人也開始輾轉(zhuǎn)在東南亞各國，以及香港、臺灣地區(qū)，作為一位紙織畫大師的身份宣傳這門延續(xù)千年的技藝。這是他最好的時光。

現(xiàn)在，隨著經(jīng)濟的發(fā)展、審美的改變等原因，傳統(tǒng)的紙織畫又開始進入了蕭條期。“東南亞都掛滿了紙織畫，大家都看膩了，不會再想買了。大家有錢了，多有金錢氣，相較于一張宣紙制成的紙織畫，就像清湯掛面，許多人品味不來，還調(diào)侃價格。不像廈門的漆線雕，黃金白銀，華麗亮眼，比較容易抓人眼球，也迎合現(xiàn)在人們的喜好。”周梅森感慨道。“然而，盡管如此，紙織畫還是我這一生的最愛。我還有個愿望就是再創(chuàng)作一副一百五十米的閩臺情紙織畫，描繪海峽兩岸的人情風光。”

紙織畫何去何從

周梅森說，現(xiàn)在永春做紙織畫的就三四家，今年恐怕會關(guān)閉一兩家，做出來的畫沒人要，而且最讓人著急的是沒有真正的傳承人出現(xiàn)，連自己的兒子也不做紙織畫了。紙織畫是國家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但是年輕一代總會說：“紙織畫雖然出名，但是賣不出去，那我的生活怎么辦？”紙織畫再次陷入了傳承的困境。

去二樓的工作室參觀紙織畫制作手藝，那里坐著三位女學生，其中一位才剛來幾天，正在練習編織，手法生疏。學習紙織畫要有美學繪畫功底，不然就像在對牛彈琴。之前周梅森去學校演講，抽問學生知不知道國畫，學生反問“國畫是什么”；繼續(xù)問學生是否了解毛筆，學生回答“不會寫毛筆字”。這讓周梅森既氣憤又尷尬。在這樣的環(huán)境里，很難覓到合格的接班人。紙織畫四道大工序，繪畫、裁剪、編織、裱褙，這些都需要靜下心，慢工細活。一個合格的學生至少要三年時間，才能掌握個中要領(lǐng)，然而很多學生多是半吊子，沒幾個月就放棄了。周梅森回憶自己手把手教過的徒弟，感慨只有那位聾啞人徒弟學得最好，可惜后來迫于生計，也出去打工了。

采訪接近尾聲時，問到永春人的性格。周梅森說：“有一個詞可以很好地形容永春人，那就是‘留下，努力打拼，為了給子孫后代留下一些東西。”周梅森在紙織畫生涯中，摸爬滾打大半生，他期許的“留下”恐怕有更深刻的含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