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風

翻新后的北京前門大柵欄,仿古商業街兩邊混搭著古今中外的各種品牌。在各式招牌中,“馬聚源”“內聯升”“瑞蚨祥”這三塊匾額頗為醒目。這三家先后創立于清嘉慶、咸豐和光緒年間的老字號,歷經百余年,于今依然熠熠生輝。
這三個品牌,恰好覆蓋了日常穿戴所需的鞋、帽、衣衫,成為“老北京”記憶中揮之不去的片段。晚清民國時期所謂“頭頂馬聚源,腳踩內聯升,身穿瑞蚨祥”——頭戴“馬聚源”的帽子,腳蹬“內聯升”的靴鞋,身穿 “瑞蚨祥”綢緞做的衣服,所描摹出的,正是國人對于民族品牌記憶的溫情畫面。
但這些尚停留在手工制作階段的商品,卻并非現代工業意義上的“國貨”。
所謂“國貨”,舊時通常指中國自己制造的工業品,被譯作China- made goods者居多。對中國人而言,這個概念固然標度著工業發展的水平,其意義則遠不止于用度所需。
1915年,“全國國貨展覽會”在京師農商部商品陳列所召開。這是“國貨”之名第一次出現在全國性展覽會上。而這一年,正是袁世凱政府與日本秘密簽訂“二十一條”之際。彼時,抵制日貨與提倡國貨,作為民族自強主題的一體之兩翼,迅即成為席卷全國上下的風潮。
100年過去,立于全球化的當下,對“國貨”二字的理解,已與當年迥然不同。
事實上,由此刻上溯30余年,中國早已開啟了一輪新的國貨周期。
自上世紀80年代始,于改革開放的宏闊背景之下,日本進口的電子表、電視機紛紛進入中國家庭,其中,收錄機更成為時髦的產品——“三洋” 甚至一度成為收錄機的代稱。
而于中國市場內部,噴薄而出的消費需求令前30年累積的工業基礎得以釋放,一批軍工企業也開始進入民用消費品的生產領域。在一個嚴重供不應求的市場上,中國制造業開始顯露生機,電視機、洗衣機、電冰箱等逐漸走入普通中國家庭。
一時間國產品牌群雄崛起。在不少特大城市,甚至都有各自的家電品牌。比如冰箱,北京有“雪花”,天津有“可耐”;而彩電,北京有“牡丹”,上海有“金星”……
與進口商品同時登陸的,還有前所未有的資本與技術。巨變之際,攜毗鄰港澳的區位優勢之利,珠江三角洲地區一時得領風氣之先。
彼時,香港制造業的低成本優勢已逐漸喪失,產業梯度轉移的要求迫切。大量中小型的香港制造企業將勞動密集型生產方式大規模遷入珠三角,香港與珠三角由此形成了獨特的“前店后廠”模式。大規模進入的港澳資金、技術、管理和市場,激活了沉睡的土地、勞動力資源,由此成就了珠三角的經濟奇跡。
進入改革開放的第二個10年,與廣東成為經濟龍頭一樣不能忽視的變化是,江浙民營經濟開始崛起。一些早期靠“假冒偽劣”打天下的企業,也開始打造自己的品牌。而這一時期最不能忽略的背景,是1992年鄧小平視察南方時的談話。
民營經濟的崛起,外資制造業的進入,內外市場力量的合流,令中國沿海地區的制造業得到空前發展。
在全球市場,無論電子零件,還是服裝玩具,都能看見MADE IN CHINA的印記。憑借“中國制造”的價格優勢,中國一躍而成為“世界工廠”,“中國貨”成為一個在全球范圍內廣為人知的符號。
毫無疑問,這一時期“中國貨”的成功,正是改革開放的成功。
這波始自來料加工的海外擴展,用極高的性價比征服了世界。但在世界市場上,“中國貨”往往意味著無技術和無設計的代工生產,之后又演變為對國外品牌的仿冒,并被習慣性地冠上“低價”和“劣質”的標簽。國外一些商店為標榜自己的信譽,甚至貼出“本店沒有中國貨”的告示。“國貨”二字又是如此沉重。
缺乏核心競爭力的“中國制造”,在2008年全球金融危機爆發之際,遭遇了“前后夾擊”。
為應對危機,發達國家紛紛推出“再工業化”戰略,美國、德國、日本等制造業強國,力圖通過發展先進制造業,重塑競爭優勢,以出口和投資拉動經濟復蘇;同時,也積極引導海外制造業回歸本土,為發展實體經濟、增加就業添加砝碼。
前有“阻擊”,后有“追兵”。一些發展中國家憑借廉價的勞動力、原材料、土地等要素的低價格和優惠政策,吸引在華外資企業轉移產能,甚至有些中國本土企業也順勢在東南亞建廠。產業再次向成本洼地轉移,相當多的“中國貨”正在變為“越南貨”“柬埔寨貨”乃至“非洲貨”。
這時我們發現,“中國制造”并不等于“國貨”。而中國作為積蓄了30年力量的制造大國,所擁有的,也決不應該只有生產能力。
于是,中國企業開始了一場異常堅決的轉型突圍。以華為、聯想、格力、海爾等為代表的“中國制造”企業開始將技術研發放在第一位,同時建設自有品牌及其服務和營銷體系,向海外輸出具有更先進技術、更高端品質、更精良設計、更精湛工藝的“新國貨”。作為中國手機行業出海的一個樣本,2009年才開始進入國際市場的OPPO手機,目前已經成功進入泰國、越南、印尼、印度、馬來西亞、新加坡、墨西哥、菲律賓、澳大利亞等超過20個國家和地區,海外員工超過1萬人,在全球建有15萬個銷售網點。
中國制造業終于開始跨越低成本的優勢,向高端和產業鏈轉化。
“新國貨”之新,在于創新。
創新,既是科技創新、科研創新,更是從戰略創新到渠道創新的體系性創新,是從體制上、機制上塑造創新的環境,全面實施創新驅動。
理解這種由“術”而“道”的飛躍,不能脫離中國和世界經濟的大邏輯。
于內,中國經濟進入新常態,進入一個與過去30多年高速增長期不同的新階段,人口、資源、環境紅利等基本面的悄然變換,從粗放增長到追求質量的發展成為必然,速度變化、結構優化、動力轉化,成為鮮明特征。
于外,國際金融危機后,世界經濟步入“大調整”與“大過渡”時期,顯現出長周期特征。在困難形勢下,國際需求疲弱,貿易保護主義抬頭。
在這樣的背景下,中國企業必須在全球市場展現新面孔,中國的“新國貨”在國際上必須立得住、叫得響。或曰:以創新驅動為特征的中國實體經濟的真正勃興,才是中國經濟的健康之基。
因之,“新國貨”的崛起,不僅是一種主張,更是一種需要。培育有核心競爭力的優秀企業,也將成為制定和實施經濟政策的出發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