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耀芳
谷欣夢醒的剎那間,她是躺臥在綿軟的幸福里的,她的心跳加速。
幾秒鐘后,當意識一點點地清醒過來,知道那不過是南柯一夢,她的心境復(fù)歸幽寂,又隨之坦然,抱憾之余,頗有點難為情。
在剛才的夢里,某先生和她度過了幾天不尋常的時光。
和某先生相識十多年了,某先生入夢,這還是頭一遭。
某先生的公司在廣東。谷欣去出差,某先生在機場接著她,送她去了她訂的賓館,把她的行李箱提進她的房間。某先生坐在客房的椅子上,規(guī)規(guī)矩矩地正襟危坐著,聽任一方斜陽照在他那閃著光澤的開闊的額頭上,他也就在反光的銀絲邊框鏡片底下微微地笑著,侃侃地說著,他不談生意,他的神色是非常愉悅的。不知過了多久,直到暮色四合,華燈初上,谷欣和某先生一前一后步入餐廳,某先生請谷欣吃飯。他們又聊了很久,聊誰誰的生意,聊宏觀經(jīng)濟,聊社會眾生……某先生忽而是他自己,一個生意人,忽而又像是一個經(jīng)濟學(xué)家在作報告,臉上始終掛著微笑。他有學(xué)問。谷欣靜靜地聽,她也有學(xué)問。直到夜闌客稀,服務(wù)員開始掃地,“乒乒乓乓”把凳子翻上餐桌,他才結(jié)帳,開車送谷欣回酒店。谷欣知道某先生依戀著自己,依戀歸依戀,谷欣沒有過什么想法,她恪守君子行止不逾矩,對某先生恭敬有加。回上海后,除了業(yè)務(wù)上的事情之外,谷欣不打電話給某先生的。某先生卻特別喜歡來電話和她聊天,說喜歡聽谷欣的聲音,柔軟溫和,如粉如沙,聽上去很舒服。他會一連兩個小時泡在電話上。出于禮貌,谷欣聽著,當然也不排除握著電話聽筒,看看網(wǎng)上的新聞。有時候,她看新聞時發(fā)出會心的一笑,某先生還以為她喜歡聽他說的話,也在電話那頭縱聲大笑起來。時間一長,谷欣恍惚覺得某先生是她的朋友,用曖昧一點的提法,是介乎于朋友和紅/藍顏知己的那種情誼。
在夢里,某先生和谷欣報了一個旅行團,團友都是80、90后年輕人,只有某先生和谷欣是60后。年輕人都為某先生和谷欣歡呼,還在赴歐洲的大輪船的告示欄里貼出歡慶啟事。去歐洲,怎么乘上了輪船?這令醒來后的谷欣十分不解。某先生和谷欣的戀情被公布,這讓谷欣著實為難。某先生有家室,他和谷欣的戀情不宜公開,可某先生本人卻不管不顧的。列車(輪船突然變身為列車)飛馳著,每到停站前,某先生都會化作一縷輕煙飛出窗口,當列車靠站,某先生總會站在站臺上,微笑著迎候谷欣,像一個十八世紀的貴族紳士那樣,把自己的臂彎遞給谷欣挽著。谷欣的心頭很是溫暖,受用。谷欣放下心,感覺有了依靠。四十六年了,獨身至今,谷欣從未受過這樣的暖。正享受著,忽然從天而降一道白光,驅(qū)散了列車,擊退了輪船,夢醒了。
谷欣這才想起,她和某先生已經(jīng)兩個月沒有通過電話了。
可是,剛才的夢分明在提醒谷欣一種男人的存在,一個正直儒雅,有文化修養(yǎng),有一份事業(yè),至少不會吃我用我的男人。
“因為有你,我變成一個更好的自己,我的人生才顯得可愛……”是這樣的嗎?谷欣不能肯定某先生是這個“你”,沒有。不過,她恍惚需要某先生這么一個存在,被一個自己不太在意的人寵愛著,呵護著。為什么十多年來,這是某先生頭一回出現(xiàn)在夢中?為什么就在初識他的那幾天里,某先生沒能在她心靈的海洋爆發(fā)海嘯,波濤驟至,掀起狂瀾?谷欣啞然失笑了。夢里那份暖,是可愛的,也堪回味,甚至引出兩行熱淚的,可是,夢里遇見的某先生,卻不見得是谷欣的夢中人。除某先生外,應(yīng)該另有其人的,一旦出現(xiàn)在谷欣的視野,就令她怦然心動,神魂顛倒。谷欣不知道那個人是誰,那個人,也許在哪一天,當命運之神的手指在地平線的盡頭撥弄一艘扯滿順風的帆船,在帆影的遮掩下,那個人就站在船頭,戴一頂白色棒球帽,帽檐下一張剛毅和善的男神特有的長方臉讓那人看起來顯得年輕。那個人,即便還未出現(xiàn),當谷欣在璀璨的星夜仰望當空的皓月時,都會在星星眨眼閃爍的一瞬間,看見他在對她笑著。
夢里出現(xiàn)的男人,當然不會是譚簡。
她恍惚記得,昨天下午,譚簡來過微信,祝2B節(jié)快樂。她一開始不懂,打電話問譚簡,譚簡答:“今天是星期五逢著2月13號,13合起來,不就是一個B嗎?”說得也是。谷欣明白,B這個字母,常被冠以“傻”的意思,加上個“2”字,真是雙料傻了。說過就算,她也沒去深究這2B背后的故事。直到現(xiàn)在,睏思懵懂的谷欣才悟到原來第二天,也就是今天,臘月二十六,是西方情人節(jié)。2B,也就是“二傻”,情人節(jié)適逢雙休日,是有伴侶的人們歡呼的日子。譚簡是一條單身漢,他得熬過這個日子。
譚簡,一個出身書香門第,自己不讀書,沒有婚史的單身漢。和谷欣相逢時,彼此都留意過對方,到了這般年齡,愛是個什么東西?聰明的譚簡和谷欣都懂得規(guī)避這個尷尬的問題。按照譚簡不矯情的做法,就跟上農(nóng)貿(mào)市場買蘿卜青菜那樣,走過幾個攤兒,掂掂分量,按質(zhì)論價,取個高一點的性價比。他仔細考察過谷欣,雖有房產(chǎn)細軟,畢竟谷欣要照顧媽媽,還要養(yǎng)活病假在家,尚未退休的哥哥谷拓,譚簡就不樂意了。況且姐姐谷鴿住得遠,不管媽媽的,只有谷欣在照顧媽媽。譚簡說著話,兩只小眼珠子往天上翻翻,下嘴唇里面翻出粉紅色的肉:“照顧老娘是每個子女的義務(wù),儂算個啥?儂爸媽若不生下你,地球就不轉(zhuǎn)啦?”譚簡和谷欣基本同齡,譚簡的生日比谷欣的生日早三個月。譚簡四十五歲生日那天,谷欣請譚簡吃法式大餐,還買了一尊雙樹根奶油蛋糕。因為谷欣不聽譚簡的話,沒有把媽媽趕出別墅大門,也沒有把谷拓趕出谷欣買的公寓,谷欣四十五歲生日當天,譚簡不來一個祝壽電話,還撂下狠狠的一句話:“是你的家里人不讓你過任何一個節(jié)日!”谷欣就在生日那天痛哭一場。谷欣的心早已冷了。谷欣這么一個給家里用錢的女人,是要不得的。這是譚簡的底線。男人是要控制和占有女人財產(chǎn)的。有了男人,身為人妻,就做不成女兒、妹妹了。
譚簡還好,沒個子女,自己住一套父母留下的老公寓。譚簡不窮,可谷欣錢比譚簡多許多。現(xiàn)在,谷欣與譚簡雖然是無話不談,也就是說說話而已。
一年當中,谷欣有兩個日子是要哭的,一個是情人節(jié),另一個是她自己的生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