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府補貼、過度投資與新能源產能過剩
——以光伏和風能上市企業(yè)為例

吳春雅 吳照云

一、問題的提出

新能源是能源體系的重要組成部分，具有資源分布廣、環(huán)境影響小、可永續(xù)利用的特點，是有利于人與自然和諧發(fā)展的能源資源。當前，開發(fā)利用新能源已成為世界各國保障能源安全、加強環(huán)境保護、應對氣候變化的重要舉措。隨著經濟社會的發(fā)展，我國能源需求持續(xù)增長，能源資源緊缺問題日益突出，加速開發(fā)利用新能源已成為我國應對日益嚴峻的能源問題的必由之路，為此國家對新能源的開發(fā)利用以及整個行業(yè)的發(fā)展給予了大力支持，然而，實際的情況是新能源的發(fā)展不僅沒有解決能源緊缺與氣候變化的世界性難題，反而出現了產能過剩的新問題。2011年我國光伏產能35～40GW，世界其他國家則只有28GW*參見馬蕓菲：《把脈尚德：多方不理智投下光伏泡影》，《中國經濟導報》2013年3月23日。，2012年國內市場消納量僅為全部光伏產能的1/10*參見張翼：《中國光伏產業(yè)何去何從》，http://wo.gmw.cn/gmrb/html/2013-06/06/ content_136056.htm? div=-1.。 風力發(fā)電也同樣存在產能過剩問題，其中風電整機產能過剩50%以上，鑄件與齒輪箱過剩100%以上，葉片過剩30%以上*參見王曉濤：《黎明前必有風電公司被淘汰出局》，《中國經濟導報》2013年5月30日。。在國家發(fā)改委等十部門重點調控的六大產能過剩行業(yè)中，不僅有傳統(tǒng)的鋼鐵、水泥等基建行業(yè)，光伏、風電兩個新興行業(yè)也赫然在列。中國的產能過剩是普遍的、全方位的，治理產能過剩、抑制過度投資已成為政府進行經濟結構調整、理順經濟發(fā)展秩序的重中之重。從2009年到2013年，國務院發(fā)布了多個關于化解產能過剩問題的文件，充分顯示了政府對產能過剩的重視，同時也彰顯了產能過剩問題的嚴重性。

中國經濟正處于轉型期，當產能過剩遇到經濟轉型，便造成更加棘手的問題。產能過剩在公司層面會導致公司投資預期下降、公司的兼并與倒閉、凈利率降低、負債與應收賬款增加，進而導致銀行不良資產增加，將風險傳遞到銀行業(yè)；在市場層面將會導致惡性競爭，結構調整受阻以及經濟效益下滑；在社會層面會導致失業(yè)、影響居民收入和消費預期，致使經濟增長面臨越來越大的下行壓力。

在對眾多產能過剩行業(yè)進行監(jiān)管和調控時，要根據各行業(yè)的特點加以區(qū)別對待，如傳統(tǒng)行業(yè)與新興行業(yè)的產能過剩由于其性質不同而存在巨大差異。值得人們深思的是，新能源行業(yè)目前具有明顯的“節(jié)能在外，耗能在內”的特點，該行業(yè)是否真的存在產能過剩？如果存在，其產能過剩的程度又有多高，隱藏在背后的深層次原因是什么？新能源產能過剩與“政府失靈”和“市場失靈”之間又存在怎樣的關系？本文將基于我國以光伏、風電為代表的新能源上市公司樣本，運用導向DEA模型多階段求解方法，識別和測量新能源上市公司的產能過剩狀況，并采用面板數據模型定量分析“政府失靈”與“市場失靈”對新能源產能過剩的影響。

二、文獻回顧

國內外學者對產能過剩問題進行了廣泛而深入的研究，并形成了兩大對立的假說，即“市場失靈”說和“政府失靈”說，但至今仍沒有得出較為明確的結論。“市場失靈”說一方面強調了產能過剩是在位公司的一種競爭策略，一旦發(fā)現潛在的進入者，在位者可以通過增加產量、降低價格的手段對新進入者進行打擊，以維持其市場地位，而且一些行業(yè)本身的特點也決定了其在發(fā)展過程中普遍存在相對充足的產能(過剩產能)，以應對突然增長的需求。另一方面則強調，博弈論視角下自由進入的市場準入機制可能會使市場中實際公司數目大于社會福利最大化下的公司數目，也即存在公司“過度進入”進而引發(fā)“過度競爭”。韓國高等學者以我國制造業(yè)為例，進一步證實了過度投資對行業(yè)產能過剩的形成具有顯著影響*參見韓國高、高鐵梅、王立國等：《中國制造業(yè)產能過剩的測度、波動及成因研究》，《經濟研究》2011年第12期。；還有部分學者認為，在外部信息不完全的條件下，由于外部需求與環(huán)境的不確定性，行業(yè)中的公司較容易出現投資的“跟風”，導致產能過剩*參見Banerjee A.V.，“A simple model of herd behavior”，Quarterly Journal of Economics，vol.107，no.3，1992.；林毅夫則認為，在發(fā)展中國家，由于“后發(fā)優(yōu)勢”的存在，對新的、有前景產業(yè)能夠達成共識的前提下，投資上就容易出現“潮涌現象”，即許多公司的投資如波浪般一波接著一波涌向相同的某個產業(yè)，進而形成產能過剩*參見林毅夫、巫和懋、邢亦青：《“潮涌現象”與產能過剩的形成機制》，《經濟研究》2010年第10期。*參見林毅夫：《潮涌現象與發(fā)展中國家宏觀經濟理論的重新構建》，《經濟研究》2007年第1期。。總體而言，“市場失靈”說強調過度投資導致產能過剩。

與“市場失靈”說相對的則是“政府失靈”說。該假說強調轉軌時期的體制機制、政策特點與缺陷是造成產能過剩的原因，也有研究指出地區(qū)之間日趨激烈的對于投資的補貼性競爭是導致產能過剩的最主要的原因。Cornay指出，在社會主義經濟體制轉軌過程中，政府放松了對公司投資的外部控制，促使投資決策分散化，但是卻沒有建立公司的自控機制，進而加重了投資過熱的傾向。沿著這一思路，張維迎和馬捷建立了所有權和經營權分離的庫托特模型，以此說明國有公司所有權與經營權分離的缺陷和落后的技術水平會導致惡性競爭*參見張維迎、馬捷：《惡性競爭的產權基礎》，《經濟研究》1999年第6期。。耿強等用產能利用率的RBC模型實證檢驗了政策性補貼對產能過剩的影響，結果表明，政策性補貼的影響占產出波動的40.08%、資本存量形成的42.55%和產能利用率的42.89%*耿強、江飛濤、傅坦：《政策性補貼、產能過剩與中國的經濟波動——引入產能利用率RBC模型的實證檢驗》，《中國工業(yè)經濟》2011年第5期。。總體而言，“政府失靈”說強調政府支持是產能過剩的原因。

以上文獻為本文的研究奠定了良好的理論基礎，但仍然存在一定的局限性：一是對產能過剩之原因的分析大多停留理論探討或數據模擬的宏觀理論層面，二是片面強調“市場失靈”或“政府失靈”單方面的作用，而事實上，現實經濟的復雜性使事物間的關系并非單純的“非此即彼”“非黑則白”，而是有無數未被發(fā)掘的“中間地帶”，對于產能過剩的成因更不能單獨歸結為政府的原因或市場的原因，而應該從政府、市場兩方面綜合考慮。基于此，本文在以下兩方面對現有文獻進行了拓展，第一是將產能過剩成因的分析從宏觀理論層面拓展到微觀實證層面；第二是不僅分別考察“市場失靈”與“政府失靈”對產能過剩的影響，而且重點考察二者對產能過剩的共同作用。

三、變量測量與數據來源

1.被解釋變量的測量

本文選取投入冗余總和的對數值作為產能過剩的判斷指標，其計算方式是沿用Farrell(1957)對效率的定義的思想，即把技術無效率看作是投入可能的等比例(或徑向)減少，也即意味著投入原始值與技術無效率值的乘積即為投入冗余額。筆者參考李心丹(2003)、梁琪和余峰燕(2014)、賈全星(2012)等的做法，基于新能源行業(yè)生產的成本、費用與基礎的考慮，選取營業(yè)成本(x1)、財務費用、管理費用與銷售費用總和(x2)、總資產(x3)作為投入指標；選取營業(yè)收入(y)作為產出指標，最終依據Coelli(2002)多階段導向DEA的方法，首先區(qū)分零松弛公司和非零松弛公司，然后求解出有松弛公司的投入冗余額，并進行加權平均，結果表明，我國新能源上市公司有3/4存在不同程度的投入冗余，產能過剩情況不容樂觀。

2.解釋變量及其他控制變量的測量

為了研究政府支持與過度投資對產能過剩的影響，本文選取政府補助與固定資產指標來反映新能源上市公司的政府支持與過度投資，并選取公司特征、概念特征、行業(yè)特征及地區(qū)特征等為控制變量。被解釋變量、解釋變量及控制變量的含義及表示法見表1。

表1 變量定義與說明

3.樣本選擇與數據來源

本文以我國新能源上市公司為樣本，分析政府補貼、過度投資對產能過剩的影響。本文的新能源上市公司是指被認為存在產能過剩的光伏和風電設備制造公司，所有數據來源于同花順公司開發(fā)的同花順金融數據終端統(tǒng)計的光伏和風能概念板塊。考慮到我國上市公司自2007年開始實行新的會計準則，而2007年有眾多公司調賬造成報表數據的混亂，筆者將2008年作為研究樣本的起始年份，獲取了概念股中上海證券交易所和深圳證券交易所所有光伏和風能上市公司2008～2013年的報表數據，并在此基礎上對數據進行如下處理：第一，刪除樣本研究期間被標明有投資風險和退市風險的公司；第二，對于營業(yè)收入增長率2008年缺失的3個數據，本文選擇其后兩期數據的幾何平均值替代缺失數據，最后得到68家上市公司的平衡面板數據，共計408個樣本觀測值。通過導向DEA多階段求解方法計算出各年存在投入冗余的公司，最終得到“非零松弛公司”的280個觀測值。

四、回歸結果分析

1.計量模型設定

本文依據經典產能過剩的“政府失靈”說和“市場失靈”說，同時考察不同地區(qū)特征、行業(yè)特征、公司特征以及公司經營特征條件下政府失靈和市場失靈對產能過剩的綜合作用，建立如下計量模型：

式中l(wèi)nec、lngs、lnfa與control分別代表投入冗余額對數值、政府補貼對數值、固定資產投資對數值及控制變量；i和t分別代表新能源各公司和時間；α與β分別代表解釋變量和控制變量的系數，εi,t代表隨機擾動項；ui為代表個體異質性的截距項。

2.面板數據回歸分析

表2給出了2008～2009年我國新能源上市公司產能過剩的估計結果，主要用于驗證產能過剩發(fā)生原因的“市場失靈”說與“政府失靈”說。結果表明：

(1)固定資產投資是導致產能過剩的重要因素，從模型1至模型6，無論加入控制變量與否，核心變量固定資產對數值(lnfa)的估計系數均為正，且在1%的臨界水平下通過顯著性檢驗，這表明公司固定資產投資越多，其產能過剩程度越高，隨著控制變量的加入，固定資產投資每增加1個百分點，產能過剩由增加0.8個百分點下降至增加0.4個百分點。究其原因，主要是政府對新能源行業(yè)的大力支持，使公司迷失了自己的投資方向，盲目跟風上馬光伏、風電項目，造成了固定資產的急劇增加，引發(fā)了產能過剩，這印證了“市場失靈”假說。

表2 政府支持、過度投資對新能源產能過剩影響的實證分析結果

注：*、**、***分別表示在10%、5%、1%水平下顯著；FE和RE分別表示固定效應和隨機效應；括號內為t值。

(2)政府支持對新能源產能過剩回歸系數也始終為正，隨著控制變量的加入其對產能過剩的回歸系數越來越小，顯著性水平也越來越低，顯著性水平則從1%下降至10%，直至不再顯著，這說明政府支持也在一定程度上導致了產能過剩，但其對產能過剩的正向影響是有條件的，也即政府對新能源公司的補貼并不是完全無效率的，在特定情況下，其對新能源公司的補貼可能會起到減少產能過剩的作用。

總體而言，核心變量lnfa、lngs回歸系數值逐漸變小，但是模型整體自始至終都通過了顯著性檢驗，說明產能過剩是復雜環(huán)境下“市場失靈”和“政府失靈”共同作用的結果。

(3)在影響產能過剩的其他控制變量方面，可以發(fā)現金融支持(lnfinance)始終正向影響產能過剩，并且都通過了顯著性檢驗，這與現有研究的發(fā)現是一致的，說明銀行預算軟約束以及地方政府干預金融等體制缺陷導致金融業(yè)的信貸歧視及信貸集中，地區(qū)間采取投資補貼形式的競爭使資本流向“有良好社會共識”的行業(yè)，造成這些行業(yè)的新進公司融資成本低且易于獲得貸款支持，從而使公司過度投資并使市場協調供需均衡的機制難以有效運轉，進而導致系統(tǒng)性的產能過剩和經濟波動加劇。總資產報酬率(roa)對產能過剩的影響始終為負，并且都在1%的水平下通過了顯著性檢驗。這說明資產利用效率越高的公司，其產能過剩程度越低，具體的總資產報酬率每增加1個百分點，y的增長率就下降約5個點，也說明公司真正的利潤源泉來源于現有資源或資產的充分有效利用，而不是盲目擴大投資。

公司所在省份人均GDP的對數(lnpgdp)對產能過剩有正向影響，但并不顯著，可能的原因是越發(fā)達的省份越傾向于投資新興行業(yè)，也越有實力投資于新興行業(yè)。公司壽命(life)對產能過剩有負向影響，但是并不顯著，可能的原因是在低進入壁壘的行業(yè)中如果出現價格的非理性波動，就會促使行業(yè)外大量高成本產能的進入，進而造成資源的浪費，也即公司壽命越短成本越高，投入冗余越大。營業(yè)收入增長率(rgr)對產能過剩的影響為負，但并不顯著，可能的原因是營業(yè)收入增長率直接體現了公司的經營效率，經營效率越高，其產能過剩就越少。

3.穩(wěn)健性檢驗

為了增強實證結果的可靠性，筆者做了如下穩(wěn)健性檢驗：第一，分組檢測，按照公司所屬概念、所在地區(qū)與所有制進行分組回歸，回歸結果與預期基本一致；第二，替換變量檢測，將投入冗余額對數替換為徑向松弛比率與非徑向松弛比率的加權平均數進行回歸，回歸結果也與預期基本一致。

五、結論與政策含義

筆者在收集我國以光伏、風電為代表的新能源上市公司2008～2013年數據的基礎上，通過運用導向DEA多階段求解方法先識別出存在產能過剩的公司，然后對其產能過剩額進行測量，進而分析政府支持、過度投資對產能過剩的影響，結果發(fā)現：第一，我國新能源上市公司中有近3/4的公司存在不同程度的過度投資(產能過剩)，而且各公司在不同年份的產能過剩情況不同，這說明產能過剩與經濟的周期性波動有一定關聯；第二，固定資產對產能過剩有顯著的正向影響，這說明產能過剩不僅是由經濟周期性波動引起的，更有其投資層面的原因，盲目擴大固定資產投資造成新能源公司的生產資料過剩，進而使產能過剩加劇。第三，政府支持對產能過剩也有正向影響，但是隨著模型中變量的增加其顯著性逐漸降低，直至消失，這說明在復雜的經濟環(huán)境中政府更多的是充當扶持者的角色，并不是產能過剩的直接締造者。

本文的政策含義是：不能籠統(tǒng)地說“市場失靈”或“政府失靈”是產能過剩的罪魁禍首，與原有資本驅動的經濟增長模式不同，在創(chuàng)新驅動的經濟增長模式下，公司不應盲目擴大投資追求數量增長，而是應該注重創(chuàng)新追求質量增長；政府也應該改變應對金融危機的投資補貼政策，轉為鼓勵創(chuàng)新行為并對其進行補貼，同時征收資本所得稅，抑制盲目的投資沖動，最終形成新能源行業(yè)中的“需求拉動-政府支持-行業(yè)調節(jié)-資源協調”四力合一的新能源產業(yè)生態(tài)系統(tǒng)，真正做到有所為有所不為，清楚地辨別產能過剩問題的不同根源，對源于“市場失靈”的根源要強化政府監(jiān)管，收權于市場；對來源于“政府失靈”的根源則要減少政府干預，放權于市場，以促進公司生產效率的提高。具體而言，要從公司和政府兩方面入手。

就公司層面而言，要根據市場需求，降低投資率，提高資產利用率。通過對2008～2013年新能源上市公司產能過剩的分析，可以看出資產利用率(roa)對產能過剩有強烈的制約作用，因此新能源公司作為微觀決策主體，要努力提高資產利用效率，加強對固定資產的全方位管理，在保持優(yōu)良資產的同時，減少公司資產的閑置，避免盲目擴張，改變核心技術依賴進口、產品銷售依賴出口這種“兩頭在外”的模式，加強產品和系統(tǒng)標準體系建設，同時積極參與制定國際標準。

就政府層面而言，應提高財政資金對新能源公司的補貼效率，本文的研究發(fā)現，加入變量越多，政府對產能過剩的促進作用就越低，并且不再顯著，也即隨著新能源公司所在地經濟水平、公司融資能力和資產利用率的提高，政府補貼對公司產能過剩的影響越來越弱，所以政府應結合經濟、社會、環(huán)境與新能源產業(yè)的發(fā)展目標，同時分清不同的新能源行業(yè)、公司與其所處地區(qū)的具體特點，制定切實可行的行業(yè)發(fā)展規(guī)劃，在供給端“淘汰落后產能”和“提高行業(yè)準入門檻”，堅決制止對某些應被市場淘汰公司的“雪中送炭”，使產業(yè)政策、金融政策、財政政策和環(huán)保政策形成合力；在需求端擴充國內新能源市場的容量，降低對國外需求的依賴程度，對于融資能力強、資產利用率高的公司給予較高的研發(fā)補貼，做到“錦上添花”，真正實現新興產業(yè)市場與技術的雙突破，使其能夠健康有序地發(fā)展并成為新一輪經濟增長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