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析《歸田錄》中小品文的文本特色及語言藝術

歐陽思雨

摘 要：《歸田錄》是歐陽修晚年所作的筆記文集，因志士廣博、記實周詳多為后人借以窺探北宋之朝政建制、文士風貌及市井民生，多被視作有價值的史料進行考據。然而在歐公隨意散落的筆記中亦有不少文心獨具、逸趣橫生的篇章頗具小品文審美價值，或摩人寫物、或記事抒懷，均能寓諷諫于幽默、書世態以寬和，辭達而理舉。該文集中的小品文簡練而雋永、近取諸身而富于文士之深情，具有不可忽視的文學價值。

關鍵詞：《歸田錄》；小品文；歐陽修

1 小品的緣起和《歸田錄》作為小品文的文學價值

目前所知最早的“小品”一詞起源于南北朝時期的佛學用語，乃相對于“大品”而言。《世說新語·文學》第34篇：“殷中君讀《小品》，下二百簽，皆是精微，世之幽滯。嘗欲與支道林辯之，竟不得。今《小品》猶存。”支道林是東晉名僧，他在《大小對比要鈔序第五》一文中曾推緣小品的出現：“蓋聞出小品者，道士也。嘗游外域，歲數悠襄，未見典載，而不詳其姓名矣。嘗聞先學共傳云，佛去世后，從大品之中抄出小品。世傳其人，唯目之以淳德，驗之以事應，明其質道而已，亦莫測其由也。”可見小品初為自大品抄其精略所得而廣泛流傳，以為玄略之旨，用以言教。然而小品雖源出于大品，但小品本身的出現就在功用價值和文本特征方面與大品相異：“是故出小品者，參引王統，簡領群目，筌域事數，標判由宗，以為小品，而辭喻清約。然其往往明宗而標其會，時宏統有所，于理無損，自非至精，孰其名矣。”由此觀之，小品在最初作為新式佛經抄本時，就以微言大義、簡練清約的特色與大品的宏富深奧、長篇大幅互為補充。二者同宗，然并非單純的從屬、包含關系，只不過后世學佛之人多只抓住二者形制上的區別，“文約謂之小，文殷謂之大”罷了。

小品作為一種具有文學意義的文體被重視是在明代中后期，但事實上在明代以前的中國古代文學作品中，小品文仍以其他文體形式大量存在，如散文、筆記、祭文、碑帖等等。萬歷三十九年，王納諫搜集蘇軾篇幅簡短、清新雋永的小品文并編選《蘇長公小品》之后，便

出現了許多以“小品”命名的作品集。小品文之于其他文體，亦如“小品”之于“大品”

牽涉到對小品文的界定、定義和類分，以及與其他文體之間的關系，而對此古今各家也各抒己見，莫衷一是。筆者認為，對小品文的界定不可拘泥于風格體式、關照視角或是內容的抒情和議論，凡是篇幅短小而有千里之勢、以小見大并婉而多趣、率爾而書又辭達情真，以此引起讀者共鳴的文學作品都可稱作小品文，正所謂：“貫通于有得之后，專精于既博之余，洗髓伐毛，陳言務去。”從而顯現“能遺糟粕而存精液”、“能由馴順而臻平淡”的深厚德行和文學功底。

《歸田錄》筆記共計166則，全書不過一萬五千余字。歐陽修在前序中寫道：“歸田錄者，朝廷之遺事，史官之所不記。與士大夫笑談之余，而可錄者錄之，以備閑居之覽也。”可見文忠公以寫作隨筆和日記的心態書寫和編纂這部文集。雖筆記素材近取諸身，然因其位居高位，又具有宋代文人士大夫的文采與品格，因此所錄之事兼具文趣與理義，又能以小見大，讀來回味無窮。《歸田錄》中的一些篇章雖不及歐陽修《石曼卿祭文》《送田畫秀才序》等小品文著名，但由于它獨特的筆記形式，使文章言之有物且趣味豐富多樣，更加短小靈活、簡練生動，實在是值得品鑒的小品文。

《歸田錄》筆記共計166則，全書不過一萬五千余字。歐陽修在前序中寫道：“歸田錄者，朝廷之遺事，史官之所不記。與士大夫笑談之余，而可錄者錄之，以備閑居之覽也。”可見文忠公以寫作隨筆和日記的心態書寫和編纂這部文集。雖筆記素材近取諸身，然因其位居高位，又具有宋代文人士大夫的文采與品格，因此所錄之事兼具文趣與理義，又能以小見大，讀來回味無窮。《歸田錄》中的一些篇章雖不及歐陽修《石曼卿祭文》《送田畫秀才序》等小品文著名，但由于它獨特的筆記形式，使文章言之有物且趣味豐富多樣，更加短小靈活、簡練生動，實在是值得品鑒的小品文。

2 《歸田錄》小品文的文本特色

（一）短小靈活，簡練雋永

郭紹虞在《中國文學批評史·經學家的文論》中提到：“自《史通》以簡要為主，歐陽修、尹洙等復揚其波，于是古文家論文，遂多偏于尚簡。”而《歸田錄》中也不乏與歐陽修尚簡理念相符的小品文，篇幅短小、敘述靈活而隨意，可謂麻雀雖小，五臟俱全。

楊大年每欲作文，則與門人賓客飲博、投壺、弈棋，語笑喧嘩，而不妨構思。以小方紙喜書，揮翰如飛，文不加點，每盈一幅，則命門人傳錄，門人疲于應命，頃刻之際，成數千言，真一代之文豪也。

楊億乃北宋西昆體詩歌的代表人物，自幼文思聰穎，才氣過人，十一歲便以其詩賦聞名于宋太宗并被授秘書省正字。歐陽修直接從楊大年作文的場景開始描述，以賓客盈屋、相聚飲酒、下棋、投壺的場景從視覺和聽覺上烘托出文人聚會的熱鬧氛圍，而楊億則借情緒之高漲激發文思，又在動中求靜，實現創作的自然流露。歐陽修以“揮翰如飛，文不加點”來形容楊億屬文的巔峰狀態，可見其流暢揮毫，一氣呵成如行云流水，屬文之快甚至超過了門人抄錄的速度。此時作者的視線由聚會之人轉移到門人，以門人的疲于應命、焦頭爛額襯托出楊文公的思如泉涌、從容自若，頃刻成千言，無怪乎歐陽修嘆其為“一代之文豪”。此則小品文頗為簡短，但歐陽修僅以寥寥數語，通過狀寫人物的雙重狀態和其他人物的襯托，使一位揮斥方遒的大文豪的形象躍然紙上。全篇沒有過多的細節和語言描寫，但近乎簡單的短句敘述當中亦營造了宏微兼備、有聲有色的畫面，讀來令人浮想聯翩、新生向往。

（二）近取諸身，平易親切

明末沈守正對小品文的風骨有過這樣的描述：“與其平也，寧奇；與其正也，寧偏：與其大而偽也，毋寧小而真也。”這里所說的奇和真，是從內容的角度進行，而《歸田錄》中也有小品文具有近取諸身，以小見大，從生活瑣事側現人物個性特征，內容平易而親切、婉而多趣。

錢思公生長富貴，而性儉約，閨門用度，為法甚謹。子弟輩非時不能輒取一錢。公有一珊瑚筆格，平生尤所珍惜，常置之幾案。子弟有欲錢者，輒竊而藏之，公即悵然自失，乃榜于家庭，以錢十千贖之。居一二日，子弟佯為求得以獻，公欣然以十千賜之。他日有欲錢者，又竊去。一歲中率五七如此，公終不悟也。余官西都，在公幕親見之，每與同僚嘆公之淳德也。

在這篇小品文中，歐陽修選取日常生活中的一件小事來表現人物不為人知的側面，可以說是一則有趣的文人軼事。錢惟演既是北宋朝廷要臣，又是文壇和學術界的巨擘，自稱“坐則讀經史，臥則讀小說，上廁則閱小辭”，可見他酷愛讀書，得心得法至如此。然而這樣一位富貴優裕的名士卻也能夠儉以養德，肅謹齊家，于是狡黠的子弟們便竊取錢思公格外珍視的珊瑚筆格以套得懸賞，一年數次、屢試不爽，而錢思公自己竟始終未能察覺。這樣的行為在外人看來雖有些癡，甚至是顯得愚鈍，但在歐公眼中，此亦彰其智率之正、秉性之純，不曾臆測小子之所為；而平日里的儉約和張榜十千錢贖回心愛的珊瑚筆格形成鮮明的對比，又能見出其可親可愛的真性情。歐陽修成功地將人物從高高的廟堂拉到平凡的生活當中，頓使錢思公脫離了高遠嚴肅的形象，展現性格的側面以，而這種側面又與人物性格統一，因此能以小見大。于是當歐陽修親自見到錢思公的時候，發現其人德行純厚不假，可知前面的故事是作為當時的奇聞異事為歐陽修所聞，又因見其人得以證實于是便記錄下來。

（三）博學善思，雅俗相合

歐陽修在朝廷身居要職，既是北宋文壇的領袖人物，又是學術名家，其文采和學識非常人所能及。《歸田錄》雖為歐陽修晚年所做，又名為歸田，但實際上是“名為歸田實未歸”。文忠公心系歸田，然深入民間而不忘胸懷天下；雖自覺“老且病矣”，但仍抱著出世的心情過著入世之生活。因此在作品中時常出現十分具有文人情趣的小品文，以及對生活現象的學術性思考。從這些世俗生活的雜聞見識中，歐陽修亦能從中取其雅趣。

今世俗言語之訛，而舉世君子小人皆同其謬者，惟“打”字爾。其意本為“考擊”，故人相毆、以物相擊，皆謂之打，而工造金銀器亦謂之打可矣，蓋有槌擊之義也。至于造舟者曰“打船”、“打車”，網魚曰“打魚”，汲水曰“打水”，役夫餉飯曰“打飯”，兵士給衣糧曰“打衣糧”，從者執傘曰“打傘”以糊粘紙曰“打粘”，以丈尺量地曰“打量”，舉手試眼之混明曰“打試”，至于名儒碩學，語皆如此，觸事皆謂之打，而徧檢字書，了無此事。其義主“考擊”之打自音謫耿，以字學言之，打字從手，從丁，丁又擊物之聲，故音“謫耿”為是。不知因何轉為“丁雅”也。

在這篇小品文中，歐陽修充分闡釋了“打”字在意義和讀音方面的變化和發展，并提出了自己的疑惑和思考，足見他對生活的洞察力和發現問題的能力。而得知從市井小人到名儒碩學均用其語更是說明了歐陽修的廣泛聽聞和文字學知識的深博。除此之外，《歸田錄》中還有多篇志物的小品文尤為精致。

蔡君謨既為余書《集古錄目序》刻石，其字尤精勁，為世所珍。余以鼠須栗尾筆、銅綠筆格、大小龍茶、惠山泉等物為潤筆，君謨大笑，以為太清而不俗。后月余，有人遺余以清泉香餅一篋者，君謨聞之嘆曰：“香餅來遲，使我潤筆獨無此一種佳物。”茲又可笑也。清泉，地名；香餅，石炭也，用以焚香，一餅之火，可終日不滅。

《集古錄目》是歐陽修對家藏金石銘刻拓本所作題跋的匯集，收錄周秦至五代金石文字跋尾 400多篇，傾注了很多心血和精力。蔡襄是北宋著名的書法家，歐陽修對他評價非常之高，評論其書法為“蔡君謨獨步于當世”。所以當精深的學術遇見與一流的書法藝術時，便是天作之合了。這則小品文既描繪了文人之間相互交往的俗事和清雅的贈物情趣，又記錄了一些當時文人雅士所喜愛的器物，是一篇典型的文人小品。所記之事雖小，卻表現了歐陽修對于學術的執著和對生活的熱情。

3 《歸田錄》中小品文的語言藝術

（一）生動靈活，準確傳神

歐陽修作為文學變革的倡導者和實踐者，一舉滌蕩南唐文學的綺靡之氣和太學體的艱深晦澀，提倡簡易樸實的文風，這便與小品文的文體要求有所契合。小品文的第一要義便是形制短小，因此要求作者用非常簡練的語言做到“辭達而理舉”。在《歸田錄》中歐陽修筆力老練，字字精華，對人物刻畫得尤為生動準確，詳略得當。

景祐中有郎官皮仲容者，偶出街衢，為一輕浮子所戲，遽前賀云：“聞君有臺憲之命。”仲容立馬愧謝，久之，徐問其何以知之。對曰：“今新制臺官，必用稀姓者，故以君姓知之爾。”蓋是時三院御史乃仲簡、論程、章禹錫也。聞者傳以為笑。

此則小品文中的“仲容立馬愧謝，久之，徐問其何以知之”一句尤為傳神：最初皮仲容的羞赧而不知所措、匆忙言謝，良久之后仍然百思不得其解，最后還是不得不以不確定的疑惑口吻詢問對方得知其事的緣由，通過人物的動作表現簡練而到位地描摹出人物的心理變化過程，使人物有血有肉、躍然紙上。

（二）寓莊于諧，幽默寬和

歐陽修在《歸田錄》的后序中寫道：“余之所錄，大抵以肇為法，而小異于肇者，不書人之過惡，以謂職非史官，而掩惡揚善者，君子之志也。”然而雖說如此，歐陽修卻總是寓諷刺于幽默當中，借他人戲謔的口吻來達到諷刺的目的。

三班院所領使臣八千余人，蒞事于外，其罷而在院者，常數百人。每歲乾元節醵錢飯僧進香，合以祝圣壽，謂之“香錢”，判院官常利其余以為餐錢。群牧司領內外坊監使副判官，比他司俸入最優，又歲收糞墼錢頗多，以充公用。故京師謂之語曰：“三班吃香，群牧吃糞”也。

此篇文章看似不著一字議論，實則通過最后一句“三班吃香，群牧吃糞”盡顯對三班院、群牧司的冗官和奢靡風氣的諷刺。前文的敘述都只是簡單地陳述事實，而最后一句京師流傳的話卻能夠道破時弊，讓讀者在被逗樂的同時有所思考，可謂是寓莊于諧，既能言之有物，又能去其嚴肅，平易自然。

（三）巧用對比，形象突出

《歸田錄》中除了記載文人朝士，還會記載一些奇聞異事，下面這一則尤其令人印象深刻：

張仆射齊賢體質豐大，飲食過人，尤嗜肥豬肉，每食數斤。天壽院風藥黑神丸，常人所服不過一彈丸，公常以五七兩為一大劑，夾以胡餅而頓食之。淳化中罷相知安州，安陸山郡，未嘗識達官，見公飲啖不類常人，舉郡驚駭。嘗與賓客會食，廚吏置一金漆大桶于廳側，窺視公所食，如其物投桶中。至暮，酒漿浸漬，漲益滿桶。郡人嗟愕，以謂享富貴者，必有異于人也。然而晏元獻公清瘦如削，其飲食甚微，每析半餅，以箸卷之，抽去其箸內捻頭一莖而食，此亦異于常人也。

文中出現了兩處對比。其一為張仆射與常人服藥之區別，不僅劑量是普通人的數倍，而且還夾在胡餅中頃刻囫圇“頓食”之，可見其飲食過人。第二處為一個壯漢和一個清瘦之人的對比，使得反差更甚。張仆射體質豐大，而晏元獻公清瘦如削；一個食肉數斤，另一個食餅半張。兩人的天壤之別不禁讓讀者想像：如果他們相遇會不會發生一些有趣的事情呢？

歐陽修巧妙地將二者進行對比，使人物形象更加突出，風趣而令人印象深刻。

4 結語

綜上所述，《歸田錄》除了具有珍貴的史料價值之外，在文學價值方面也有突出的貢獻。其中一些簡練雋永、詼諧幽默、辭達理舉的篇章可被視作小品文仔細品味。在文本特征方面，這些小品文短小靈活、近取諸身、博取廣聞；在語言藝術上，歐陽修能夠靈活準確、寓莊于諧、巧用對比來表現人物形象、記敘奇聞異事。總的來說，《歸田錄》中的小品文行文平易暢達，能夠在有限的篇章中靈活運用各種寫作手法，展現了歐陽修深厚的文學功底，也使得這本筆記文集具有小品文審美價值。

注釋

[1] 南朝·宋，劉慶義著，《世說新語》，華夏出版社，2000年，第121-122頁。

[2] 梁，釋僧佑著，《出三藏記集》，中華書局，1995年，第299頁。

[3] 梁，釋僧佑著，《出三藏記集》，中華書局，1995年，第301頁。

[5] 胡根紅著，《古代小品文探微》，三秦出版社，2008年，第28頁。

[6] 清，王符曾輯評；楊揚標校，《古文小品咀華·原序》，書目文獻出版社，1983年，第一頁。

[7] 宋，歐陽修著，《歸田錄·自序》，中華書局，1981年，第3頁。

[8] 宋，歐陽修著，《歸田錄》，中華書局，1981年，第16頁。

[9] 宋，歐陽修著，《歸田錄·自序》，中華書局，1981年，第34頁。

[10] 宋，歐陽修著，《歸田錄》，中華書局，1981年，第9頁。

[11] 宋，歐陽修著，《歸田錄》，中華書局，1981年，第46頁。

[12] 宋，歐陽修著，《歸田錄》，中華書局，1981年，第33頁。

[13] 宋，歐陽修著，《歸田錄》，中華書局，1981年，第93頁。

[14] 宋，歐陽修著，《歸田錄》，中華書局，1981年，第77頁。

[15] 宋，歐陽修著，《歸田錄》，中華書局，1981年，第54頁。

參考文獻

[1]劉慶義.《世說新語》[M]北京：華夏出版社，2000年.

[2]釋僧佑.《出三藏記集》[M]上海：中華書局，1995年.

[3]胡根紅.《古代小品文探微》[M]北京：三秦出版社，2008年.

[4]王符曾，揚標校：《古文小品咀華·原序》[M]北京：書目文獻出版社，1983年.

[5]歐陽修著《歸田錄》[M]上海：中華書局，1981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