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小琳
美國資深媒體人、時代周刊專欄記者圖雷(Toure)通過采訪美國當代105位處于政界、學界、商界、娛樂界等不同行業和背景、但均具有標志性、典型意義和影響力的非裔血統的社會中層人士,出版了《誰害怕后黑人民族性》(Who’s Afraid of Post-Blackness?)一書(2011,紐約:西蒙與夏特出版社)。這本關于后現代時期美國非裔對本族裔的認知與評價的書,以大量深入生活的材料和作者的親身經歷,以莊諧并舉的方式,揭示了20世紀后半葉以來非裔美國人的生存狀態,道出了當代美國非裔中產階層對身處全球化浪潮中本族裔如何定位的思考。
略有文學常識的讀者甫一得書,就會看到書名對文學經典《誰害怕弗吉尼亞·伍爾夫?》的戲仿。后者借名于女性主義先驅作家伍爾夫顛覆經典的影響力,塑造了原型為知識分子的自嘲與焦慮。在消解對抗意識、解構文化權威的過程中,伍爾夫的神經錯亂成為最具有矛盾意義的符號。圖雷的書依樣命名,實在可以看作作者通過這一方式向美國現代知識分子精神的致敬,也是試圖粘合黑白文化分野的直接嘗試。書中有調侃,有冷幽默,有黑人說唱一般令人目不暇接的嘲諷,但更多的是在天馬行空的案例后嚴肅的思考。
全書分為七章,章章體現了新聞媒體從業者的敏銳。第一章——“四千萬顯露黑人民族性的方式”從如何理解黑人的民族性開啟了美國后現代社會的種族之思。20世紀以來的美國社會經歷了非裔美國人的族裔意識覺醒和浩大的民權運動的洗禮,多元文化蓬勃發展。歷史早已翻過種族主義的制度性歧視的一頁,但不同種族之間,尤其是白人與黑人之間的種族摩擦仍然是誘發當代美國社會各種沖突的最主要的原因之一。然而較之從前,21世紀美國社會非裔族群的整體狀態已經發生了頗為巨大的改變。雖然種族歧視仍然或明或暗地存在——奧巴馬也不免在當選之際受到主流媒體的漫畫嘲諷,盡管隨即也得到來自該報的書面致歉——圖雷試圖探尋引起這些意識形態原型的內在原因,從非裔的原型形象到族裔心理盲點無不在其視野。
作為一位21世紀的非裔美國中產階級人士,圖雷試圖對四千萬非裔美國人身后所隱藏的復雜性進行詮釋:如何界定黑人的黑人性?因此引出了該書的第二章“在當下,作為一名黑人意味著什么”。哈佛大學非裔美國文明中心主任、知名學者蓋茨教授曾經說過,關于黑人的界定——“答案存在無限的可能性,而每一種可能性尚有無限的可解釋空間。”21世紀的黑人現狀隨著美國社會后現代文明的進程發生了顯著的變化,正如黑人的政治運動和社會思潮的主導方向從20世紀上半葉以來從來沒有停止發展和改變。早期哈萊姆文藝復興運動對黑人族裔身份的初次界定的嘗試,伴隨著白人恩主的有條件贊助與支持,非裔美國文學創造了第一個輝煌。但即便是這次運動的主旨在于呈現“新黑人”(運動原名“新黑人運動”),依然充滿了并行的不同聲音:如以休斯為代表的,關于對民俗傳統藝術形象與精神的強調,以及強調正統文學繼承性的麥凱——他采用純正標準英語和族裔消音的寫作方式讓讀者懵然,無法從文字辨識作者的族裔信息。到了40年代,整個時代充滿賴特抗議的聲音,但賴特也并非得到非裔一致的首肯。相反,質疑一直伴隨著其震聾發聵的小說《土生子》,如何表現對種族歧視的抗議存在著或激進或改良的意見。60年代以來民權運動對黑人政治權利的主張以及之后黑人在經濟與政治上聲音的逐漸強大與黑人復雜的身份來源相交合——奴隸后裔、自由黑人與現代移民等,形成了族裔的多形態分層和多種維度的認同。新進入美國社會的非洲裔移民也成為美國非裔的一大組成部分,隨著文化多元化的發展和趨勢漸成,黑人的身份歸屬早已超越了歷史限定的爭議內容,非裔也發出了新的訴求。
在圖雷對當代族裔文化的訪談調查中,黑人的身份歸屬的緊要性首先來源于對黑人的集體意識的考察。社會中傳統性的對黑人的刻板印象仍然根深蒂固地存在,而且不限于白人,甚至包含于黑人自身的認同中。為什么會有如此令人吃驚的現象?一個多世紀的反種族歧視究竟是否真正解決了不同種族的平等?圖雷在黑人自身上看到的自我貶抑,以自我保護的惰性姿態出現,既無法擺脫刻板印象的貶低,也阻礙了自我信任的產生,對于發展和進取都構成了負面消極的影響。最具典型性的例子就是像空中飛潛這種時髦而昂貴的玩意兒,時尚的白人男女熱衷得樂此不疲,但是在圖雷首次嘗試的時候卻率先遭到幾個黑人同胞的無謂否定——“那不是黑人該玩兒的!”這種源自黑人的后黑人民族性實在令人心冷齒寒。
圖雷的思考因此從黑人的身份界定而展開——誰是黑人?黑人應該被限定做什么?黑人不能做什么?誰是規則的制定者和受益者?誰又是這些概念的受害者? 在四千萬登記為非裔美國人的黑人中,他們來源復雜,有的甚至在其混血的血統中白色血統所占比率大于黑人,但他們在外表上與一般白人并無二致,所謂“通過”(pass),意即假如自己不分辨,沒有人會根據他們的外貌把他們當作黑人。也許在上世紀,黑人還在爭取“洗白”(whitewash),從而爭取到更多的權益;而在當代,這些可以“通過”的混血兒卻在聚會中大喊:“難道你以為我們僅是(對黑人友善的)白人?!”這樣一些新的黑人,他們身為黑人,以黑色為榮,沖擊著傳統的評判,挑戰了世俗的好惡。他們與極度自我貶抑的同類大相徑庭,反對將所有的社會行為上升到政治高度,將所有的個人行為歸結為種族與道德評判的依據。后現代社會消解權威與傳統的潛流在黑人的自我認知上也發生了化學反應,圖雷及其訪談對象在本族裔內部遭到的歧視與產生的矛盾不一而足,正是這一現象的外在表現。
同時,從美國社會仍然占據主流話語的白人視角出發,外部局外人視野中的黑人地位仍然頗值玩味。在該書的第五章“最具有種族歧視意味的是……”中,圖雷抽絲剝繭,以銳利的筆鋒揭開了當代種族歧視的虛偽面紗:圖雷本人童年的一段經歷檢驗了生活的戲劇性與諷刺性:他中產階級的非裔父母打算帶著尚且年幼的子女合法搬遷到一個白人居住的社區,不料卻遭到了未來鄰居們的聯名抗議。抗議未果,圖雷一家順利遷入。難以想像的是,隨后對新鄰居的黑人孩子展露一片無懈可擊的真誠關愛的白人,居然正是當時聯名上書請愿之流中的一員。這當然與某些白人在與黑人交往的過程中以自我降格的方式尋求黑人認同來源于同樣的心理。而身為黑人在人際交往中最惱火的便是白人刻意自我貶損,目的在于試圖獲得與之交談的黑人對低級形象的欣然認同,成全了白人想像中低賤的黑人原型。這樣的種族歧視不露聲色卻更令人發指。它是粉飾的種族和諧共處姿態下尖酸到令人落淚的一顆檸檬。
隱性的種族歧視使得冠冕堂皇的政治正確說辭蒼白無力,作者為之舉了一個極具諷刺意味的例子:每年感恩節,在白宮的草地上,總統都要赦免一只火雞,使它逃脫餐前一刀,樂享余生;然而同一時刻美國上下歡慶節日的活動中,成千上萬的火雞卻仍然不能幸免被屠宰裝盤的命運。種族歧視也正如此,在虛偽的政治正確的背景下隱蔽地存在。誰害怕后黑人民族性?答案已昭然若揭。作為黑人自己,究竟怎樣才能恰當地做一個黑人?圖雷說:“莓子越黑,漿液越甜,但是沒人想得糖尿病。”這真是一個絕佳的自我解嘲。人們在鼓吹發揚民族文化的同時,又極度擔心在主流社會將因為堅持民族特性遭受多方拖累,成為另類。黑人如果仍在雙重意識的審度下喪失了對自我身份的肯定,又如何能夠凝聚族裔力量,實現族群和個人的真正價值呢?
在浮躁喧囂的21世紀,在各種思潮和形形色色的理論當道、各執一詞的當下,圖雷以敏銳的文化自覺意識洞察了現代美國非裔遭受的有形與無形的壓力,也提出了充滿理想主義色彩的夢想藍圖。圖雷認為,增強民族文化自信,大力推行非洲中心主義是黑人求得族裔生存之道的必經之路,黑人完全能夠以此把手中的族裔牌打出新氣象,奧巴馬就是他心目中的范本。但奧巴馬究竟是否能夠如圖雷所愿“批量生產”,恐怕還得在美國國內復雜的利益鏈中尋找契合點。我們不妨拭目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