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面破譯《紅樓夢》(選粹)

鄧加榮

一部長達一百二十回的《紅樓夢》，竟以一個神話故事開篇，這是出人意料的。那么，這神話中的大荒山、無稽崖，指的是何處呢？自從《紅樓夢》面世以來，一直是眾說紛紜，莫衷一是；而脂硯齋在批注時，又稱大荒山為“荒唐也”，稱無稽崖為“無稽也”，這更使得事態變得撲朔迷離，許多老實的人們不知道，這正是作者與批者的狡黠與聰穎，他們是有意地在此處打下埋伏，以便更加巧妙地借其“假語村言”，而將其“真事隱去”。

要問，這個大荒山到底是天底下哪座名山？據我幾十年來的研究與實地考察，有充分的理由認為，它便是我國塞外第一名山長白山。

我國第一部地理學著作《山海經·大荒北經》中記載：“大荒之中有山，名曰不咸，有肅慎氏之國。”肅慎國，位于我國東北的東北部，長白山正在其境內。不咸，是蒙語，即神仙的意思。吳士鑒的《晉書注》中明確指出：“不咸山，即長白山。”

到了東漢與魏晉之時，不咸山改稱為蓋馬大山。《后漢書·東夷傳》中記載：“東沃沮，在高句麗蓋馬大山之東，東濱大海。”清代所編的《吉林通志》中明確指出：“長白山為漢西蓋馬縣境之山，則《魏志》之蓋馬大山為長白山無疑。”

一直到了遼、金時代，這大荒山才改為現代這個名稱——長白山。當年，遼的勢力已經相當強大，向東擴地直至日本海。對于鴨綠江以西地區的開發已具相當的規模，對于長白山的認識也更加清楚，朝廷里的人去到長白山者日益增多。由于長白山那巍然壯麗的景象不同凡響，“山色純白，終年積雪，遠而望之若珠宮玉闕，近而視之如瑤林琪樹”，因此，他們便開始將古之大荒山、不咸山、徒太山，改稱為長白山。

由遼至今，已經是往事越千年了，人們對于常年皆白的長白山則是越講越神，越講越奇，而對于千年之前的那些含含糊糊、道聽途說得來的稱呼，什么大荒山、不咸山、蓋馬大山等名稱，早被鳥獸皆白的長白山名字給沖洗得無影無蹤了。加上遼、金、元、清等北人入主中原后，特別是身居長白山一帶的金、清兩朝女真族的入主，更是把長白山渲染得神乎其神，人們哪里還記起古時那些含含糊糊的名字呢？

不過，當地的老輩居民，卻有人還把長白山叫作大荒山，或者是撂荒頂子（疑為遼皇頂子的土音），也有人（包括乾隆皇帝）叫土泰山、太白山、老白山、白頭山、白山泊子；也還有人叫水懸山、神仙山、白衣觀音山等名字。清代著名塞外詩人吳兆騫的詩，也可以旁證，其詩曰：“長白雄東北，嵯峨俯塞州。迥臨滄海曙，獨峙大荒秋。”

就在這座神仙所居的山頂尖上，有一座世上罕見的高山湖泊——天池，那真是山奇水勝，氣象萬千，在天池的四周，環堵著16座奇峰，而這16座山峰個個挺拔危峙，氣勢磅礴，其中尤為奇特的是天豁峰，云崖絕峭，怪石崚嶒，山峰形狀奇特，前人描繪其狀曰：“峰起雙尖，中辟一線，有豁然開朗、令人不可思議之趣。”傳說，山峰中間的這道山豁，便是大禹治水時用神斧將其劈開的，此說，又與女媧煉石補天的神話仿似。山峰上的石頭多呈赤褐色，遠處望去霞光瑞氣，不同凡響。山石巨大，其中最大的一塊，便名曰“補天石”。

曹雪芹的祖父曹寅，曾經隨康熙圣駕東巡來到長白山下，當他遙祭這神山圣嶺，自然也會聯想到昔日所聞的補天石一說。從東北歸來后他感慨萬千，寫下了許多抒情詩，其中，懷念這塊“補天石”的詩也有兩首，例如“媧皇采煉古所遺，廉角磨硥用不得”，“我有千里游，愛此一片石，徘徊不能去，川原俄向夕”，等等。

由此可見，大荒山與補天石一說，在曹家已是幾代人相傳的神話了。

那么，無稽崖與青埂峰又是隱喻什么，地處何方呢？經考證，原來無嵇諧音勿吉；而勿吉，則是滿洲人古代的稱謂。這個民族，最早稱之為肅慎，而到了漢、魏，則稱之為挹婁，《后漢書·挹婁傳》載：“挹婁，古肅慎之國也。”到了南北朝時，肅慎又改稱之為“勿吉”。《魏書》中有專門的一篇《勿吉傳》。無稽，又諧音為吾籍，也就是吾之原籍的意思，很明顯，作者的原意就是想把這大荒山（即長白山）無稽崖（勿吉崖）青埂峰（諧音清根，清人之根基），認作為是自己的故鄉。

由此可知，這“青埂”二字絕非脂評中所說的諧音“情根”二字，你想，一塊補天石未被采用棄于峰下，這與情根有何聯系？實則是作者綿綿思念回歸于清人之根的感情。

有人問，神話中的絳珠仙草與神瑛侍者指的又是誰呢？有人泛解其意，就以絳珠暗含“紅”“玉”二字作解，做了許多字面上的推想，這實在是太膚淺了！也有人具體化了，說它是南國紅豆，也有人說它是靈芝。實際上，靈芝并不結紅果子。再者說了，那紅豆也好，靈芝也好，都是樹，而不是草，而在草本植物當中，能夠真正結絳紅顏色、其狀如珍珠般果子的，只有長白山上的名貴特產人參。當年，同康熙皇帝一同去長白山祭祖的翰林院侍講高士奇在其所著《扈從東巡日錄》中，寫其親眼所見曰：“人參，生椴樹下，翠蕤絳實，爛然灌莽。”

人參在滿語中叫作“奧爾厚達”。奧爾厚，是草類的總稱；達，是首領和頭人的意思。二者合起來，即百草之王之意，所以，人們常稱人參為神草或仙草。人參長著對生的綠葉，綠葉中間挺立著一株長長的花柱，柱頭上結著一串串紅寶石似的珠果，顏色絳紅絢麗，形狀如同南國紅豆，晶瑩剔透。因之毫無疑問，絳珠草即是長白山人參；而這個“絳珠仙草”，便是靈河岸畔上八兩以上可以稱作為寶的人參。因為，在長白山一帶的人們有個通常的說法，叫作“七兩為參，八兩為寶”。意即八兩以上的人參，便是仙品寶物，已不同于一般的草木了。

那么，“神瑛侍者”又是什么呢？實際上，神瑛就是“神鷹”的諧音。原來很早之前，就在滿人中間流傳著一個神話：說有三個仙女在長白山天池里洗澡，有一只神鳥（也有稱說是神鵲和神鷹的）噙來一棵絳紅的仙果放到最小的仙女佛古倫的衣服上，仙女吞下這個紅果后生下一個男孩，便是清室祖先愛新覺羅·布庫里雍順。乾隆所寫的《祭告長白山文》中就寫道：“奧我清初，肇長白山，扶輿所鐘，不顯不靈。……帝女天妹，朱果是吞，爰生圣子，帝用錫以姓曰覺羅，而徽其稱曰愛新。”

那么，曹雪芹為什么要以長白山為源頭，來寫這部長篇巨制呢？原來，曹雪芹雖然祖籍河北豐潤，但早在明萬歷年間就遷居沈陽附近，并加入旗軍正白旗。其先人為清室開創基業，屢立卓越功勛。他將自己比作長白山上的一塊石頭，完全是與他尋根懷舊的思戀感情緊密聯系著的。我們都知道，清人發跡于長白山一帶地區后，當年便隨同清世祖一道入關統一中國。那些滿人與旗人，一個個好不威武赫赫，那是極其令人向往的歲月！但是，等到了生于末世運偏消的曹雪芹之際，他環顧當年隨同清室一同進關的八旗子弟，個個都是腰金衣紫，官高位顯，唯獨他窮困潦倒，結廬在荒涼的西山黃葉村里，過著茅椽蓬牗、瓦灶繩床的生活，怎能不產生“媧皇只用了三萬六千五百塊、單單剩下一塊未用”的感慨呢？

可能有人要問，既然《紅樓夢》是以長白山作為小說的起源，為什么書中絲毫沒有提及長白山區里的事，甚至沒有提及到關東旗人之事呢？那是因為書中講的并不是旗人入關之前的事，而是曹雪芹等曹家子孫在那詩禮簪纓之族、花柳繁華之地、溫柔富貴之鄉里的生活，自然也就沒有更多的筆墨著力于此。但也不是絲毫沒講，在許多地方也還透露出對往日的情懷，時不時地顯現出鄉土之音的痕跡。

例如，在第十八回“元妃省親”那一章里，在己卯本與庚辰本上，都有這么一大段話，可惜續作者高鶚不識貨，竟給刪掉了。這段話是這樣說的：此時，自己回想當初在大荒山中，青埂峰下，那等凄涼寂寞。若不虧癩僧、跛道二人攜來到此，又安能得見這般世面。本欲作一篇《燈月賦》《省親頌》，以志今日之事，但又恐入了別書的俗套。按此時之景，即作一賦一贊，也不能形容得盡其妙，即不作賦、贊，其豪華富麗，觀者諸公亦可想而知矣。所以，倒是省了這工夫紙墨，且說正經的為是！

又如在 “魘魔法叔嫂逢五鬼”那一回里，癩僧、跛道在為寶玉驅逐魔魘之時，又把那塊玉石托在掌中，“長嘆一聲道：‘青埂峰下，別來十三載矣！人世光陰迅速，塵緣未斷，奈何奈何！可羨你當日那段好處：天不拘兮地不羈，心頭無喜亦無悲。只因鍛煉通靈后，便向人間惹是非。可惜今日這番經歷呵：粉漬脂痕污寶光，房櫳日夜困鴛鴦。沉酣一夢終須醒，冤債償清好散場。’”明顯得很，作者在這里是借僧、道之口來作自我提醒的。他勸告自己萬萬不能忘記長白山這個清人之根的地方，那才是自己真正的故鄉，不能像《好了歌》中所說的“反認他鄉是故鄉”！

那么，書中有沒有關于白山黑水之間、關東一帶風土人情的描述呢？回答是雖有一些，但書中常用移時換位和掩遮隱幻的筆法，所以如不細心追究，便不容易看得出來。

比較明顯的是 “秦可卿死封龍錦尉”那一回里，書中說正當榮國府管家人王熙鳳還在夢中時，突然毛骨悚然地響起一陣警鐘，“只聽二門上傳事云板連叩四下，正是喪音”。

現在的人多不知道啥是云板，怎地云板四下正是喪音？說起來，這也正是清人的習俗。云板，原是我國古代的一種報警器，后來，明軍鎮守長城一帶時用它作為軍用之器，被清人發現后移用過來，并依其敲擊數目和聲音的長短，編作出一整套的軍事報警和集合行動的號令。清軍中最大的一塊云板，就掛在努爾哈赤的庭院之內。一有云板聲響，他便立即披衣而起，趕忙出來處理軍務。史書上記載：天命三年清軍派人到渾河南岸收割莊稼，一日，天亮前突遭明軍襲擊，有人發現后很快敲響云板，聲音傳至努爾哈赤所居住的界藩城，他立即派出大貝勒代善率兵前往援救，為收割的軍民解圍。后來，這種云板報警制度，便在清室留傳下來，不僅是皇家，在隨清室入關的各官宦大家族中，也都懸有此種報警器，用以紀念和弘揚太祖的云板精神。曹家一直是清皇室重用的官宦之家，府中代代都懸掛云板，不僅作為報警之器，而且也用此作為鎮宅之物。

至于為何“連叩四下，正是喪音”，那是根據傳統的禮數，即所謂的“神三鬼四”之數：三下表示福音，也是人們祭神和一般的禮拜之數；而四下則表示喪音，是對鬼祟等物叩頭的禮數。

再有一事，就是第二十六回書中馮紫英的一段話：“這臉上，是前日打圍在鐵網山叫兔鶻捎了一翅膀。”這鐵網山，即鐵嶺附近的山，旗人常愛攜其子弟到關外各地狩獵。兔鶻，是旗人打獵時必帶的一種蒼鷹，其性兇猛，以吉林長白山帶所產的品種為最佳，當地人名之曰“海冬青”。

再有一例，就是第五十三回書中黑山村莊頭烏進孝年宵所進的貢物，其中的大鹿、小鹿、獐子、狍子、野豬等物，明明便是關東一帶的土特產。而這黑山村在何地，一直是眾說紛紜。有人說是豐潤縣有個黑山村：也有人說，是在寶坻、武清一帶。不過，這些說法卻都是站不住腳的，因為這黑山村是萬萬不能處于豐潤與寶坻等離京城不過一二百里路的地方。照書上所寫，貢車足足走了“一個月零二日”，從這段路程來看，說它指的是錦州東北的黑山縣還是比較恰當的。黑山縣離京約為一千三百余里。一般說來，用車拉與騾馱那么多沉重的貢物過來，一天也只能走個四五十里路，最多也不過五六十里路。如果平均以一天五十里計數，總共需用二十四五天。現在因為下雪路不好走，所以才走了一個多月。

而表現旗人風俗人情最為突出的，莫過于秦可卿這個神奇莫測、恍惚迷離、令人不可捉摸的人物了。她以一個凡人面貌出現，但多次卻都表現出超人的智慧和變幻莫測的仙體。例如，在第十三回里，正當賈家面臨皇妃歸省、烈火烹油一般興旺之際，她卻以托夢形式向鳳姐提出了所有一切當局者迷的人都萬萬想不到的百年大計來，獻策在祖塋附近多置田莊、房舍、地畝，因為這些不動產在抄沒時也不入官，從而便可以為后世子孫留下一個退路。像鳳姐那樣聰敏伶俐、經多識廣的人聽了，都“十分敬畏”，其他的人就更不用說了。細想，像秦可卿這樣一個只有十八九歲的女子，如何能有這么高深的智謀呢？這不明白地顯示，她便是旗人所信奉的薩滿教中護家女神的化身嗎？

她這樣一個護家女神的化身，在第五回“賈寶玉神游太虛境”中表現得更為淋漓盡致。她先以自己充滿著性感裝飾的臥室吸引寶玉入夢，接著，她又將寶玉引薦給一半是她自己的化身，一半又說是她的嫡親姐妹的警幻仙子。同時，她又借警幻仙子之口說出那段榮、寧二公托她設法“以情欲聲色等事警其癡頑，或能使他（寶玉）跳出迷人圈子，入于正路”的話，最后她便與寶玉被推進到的屋子里“作出女兒的事來”。事后，她又幻化成為警幻仙子急急追趕過來，警告：“快休前進，作速回頭要緊！”這不明明地顯示出她是一個薩滿教中護家女神的化身嗎？在薩滿教中護家女神的形象，在時空中是絕對自由的，在性生活方面也是很為開放的。

書中提得最多的地方，是號稱為關東三寶的人參。為了突出人參對于賈家命運攸切的關系，在第十回書中竟然破例地留下了一副藥方子。這副藥方的第一味，便是“人參二錢”。曹雪芹為什么要作這種破例呢？只因為這人參是他們曹家的一條生命線，直接涉及它的盛衰榮辱。

且看它在盛時是個什么樣子？在第十一回書中鳳姐來看秦可卿的病時說得明白：“咱們若是不能吃人參的人家，也難說了；你公公婆婆聽見治得好（病），別說一日二錢人參，就是二斤，也吃得起。”可見，在賈家吃用人參是很便利的，那氣派，就像吃甘草、當歸等一般草藥那么容易。

而到了衰落之時，正像第七十七回書中說的那樣，為了給鳳姐治病，榮府上上下下搜羅了半天也找不出一棵頂用的人參來，從老太太箱子底下倒是找出幾棵個頭大一點的，但醫生看了看卻搖頭說：“只是年代太陳，……還成了糟朽爛木，也沒有力量的了。”后來，還是寶釵從他哥哥鋪子里想法子掏澄出一枝來，使得王夫人傷心地說：“賣油的娘子水梳頭！自來家里有的，給人多少；這會子輪到自己用，反倒各處尋去！”

有人要問，這人參是怎地就至關賈家的盛衰榮辱呢？我們只要看一看康熙皇帝對幾份奏折的批示就清楚了。一份是康熙四十八年三月二十四日內務府郎中倭和等奏清茶房太監領內用參須折：“據查，去年十一月折內奏聞：二十四日，副總管太監劉進忠、李進朝遣清茶房大太監孫國安、明自忠來，稱取去內用參須一兩……”

像這樣宮內領用藥材的細事，本不應當秉奏皇上，而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內務府竟將每日里如何支取、如何使用人參等細事都詳奏給皇上，可見人參即使是在宮內也是很珍貴的。而且，更加引人注目的是，康熙皇上竟然對此細事也加上了批示：“知道了。此后各處領參，著將蘆、須摻和發給，若僅給參須，沒有力量。”

你看，康熙不僅對奏章看了個詳細，而且對如何服用人參，也那么詳知，幾乎趕上了中醫大夫，這怎能不叫人對于人參刮目相待呢！

就是在這份奏章里，康熙皇帝接著又批示說：“再將庫存人參，除留二百斤外，其余者發交曹寅變賣，所得價銀，俟伊冬季回京時帶來可也。欽此。”

以后，連續又有幾次這種批示。可見，曹家便是皇室人參在江南一帶的代銷商。

曹寅病逝之后，繼任者曹颙、曹頫繼續為皇家代銷人參。康熙五十六年臘月，康熙又向曹頫垂問南方的人參行情，曹頫具實回奏說，關東所產的貂皮，現在南方不大暢銷；而人參卻是“購買者眾”，這就更加搧動起了康熙的情緒，詔諭罄其庫中所有，“連同蘆須之人參一千零二十四斤十兩五錢”，全部發往江南三家織造署，為之代銷。

三年之后，康熙因見運至南方的人參銷售得確實順暢，又于康熙六十年三月再次傳命：“請將庫存六種（即頭等參、上等參……次參、蘆須等）人參，總共二千二百十六斤二兩二錢，仍照康熙五十七年例，俱交織造三處售賣，并將售出銀兩交與江南藩庫。”

不過，這一次發往江南去的人參數量實在太大，市場上已經供大于求，行情隨之疲軟下來，三家銷售的情況都不見好。過了一年多的時間，曹頫才賣出不到一半，貨款自然也就不能按時按數上交了。康熙見了很是生氣，連連下詔催繳貨款，三家無奈，不是零星地繳上一點，就是“分厘未交”。

雍正登基，情形大變了樣。他本來就對康熙十分寵幸的這三家織造沒有好感，正想找出借口懲治他們一下，而眼前的這本糊里糊涂的人參代銷賬，恰好明晃晃地擺在那里。他首先責問李煦（即小說中的史家），為什么售價如此之低，比北京崇文門關監督尚志杰經手的貨價還低：“人參在京時人皆爭購，南省價貴，且系彼等取去后陸續出售者，理應比此地多得價銀。看來反而比此地少者，顯有隱瞞情形。”李煦自覺情形已相當嚴重，他便呈折給雍正，要求去到吉林承包采挖人參一差，以期用挖放人參的收益，來彌補虧欠。雍正不容他再做挪騰，當時就抓住他虧欠太重的理由，將其撤職罷官，抄沒了其全部家產。

后來，他又于雍正五年（1727）對江寧織造曹家下了手，以“行為不端，織造款項虧空甚多為理由，將曹頫罷官撤職，枷號催追，又對其全部家產進行了抄沒。這就是賈家，準確一點來說就是曹家，與人參一事的生死關聯。

我們說，《紅樓夢》是一部尋根之作，這里邊還有一個重要的依據，那就是書中許多地方多是用關東的方言土語寫成的；而且越是寫到下層人物，諸如李嬤嬤、趙嬤嬤、何媽、夏婆子、柳嬸子等人的時候，張口就來。

下邊，我就將書中出現的東北話簡單地梳理一下，它們大致可以分為以下四類：

第一類是滿洲語的音譯。屬于這一類的方言土語，在書中有很多，例如十六回鳳姐問平兒：“方才姑媽有什么事，巴巴兒的打發香菱來？”還有接下來的一句：“我說呢，姑媽知道你二爺來了，忽刺巴兒的打發個屋里人來？”

這里的“巴巴兒的”，就是一句滿語譯音。在滿語中念作babade，《清文總匯》中釋義為：“到處，凡處”，延伸之意是特地，偏偏地。“忽刺巴兒的”（也有譯音為“忽兒巴的”、“忽倫巴兒的”）也是一句滿語譯音，在滿語中念作“hurseme”，《清文總匯》中釋義為：“火驟然忽發之貌”。在第四十九回書中還有：“寶玉看著，只是暗暗的納罕”，這“納罕”也是滿語的譯音，在滿語中念作“nasambi”，《清文總匯》中解釋為：“已過之事追惜之、嗟之、嘆之”。

第二類是東北獨特的話語、土稱呼，例如第二十回書中說的“當地”、“作耗”、“踹窩”等等，書中李嬤嬤說襲人：“大模斯樣兒的躺在炕上……這屋里你就作起耗來了”。趙姨娘罵賈環：“是那里墊了踹窩來了？”此外還有第三十九回中的“后起見”，第四十回中的“好生著”，第四十一回中劉姥姥說的“仔細失手打了”，第四十三回中鳳姐又道：“有了錢白填送別人”，第四十三回鳳姐過生日那天寫道的：“輾眼已是九月初二”，等等。

“當地”，即當場、當下里之意。延伸開來也還有院當心、屋當地的土語，其意即為院子中間、房屋中間的意思。“大模斯樣兒”，也有寫作成“大模是樣兒”的，意即大模大樣的，或裝模作樣兒的。“作耗”，也有寫做成“作禍”的，意即胡鬧或胡作非為。“后起間”，即是后來、以后的意思。“好生著”，即是好好地、努力地、盡量往好里做的意思。“失手打了”，意即不小心將碗掉到地上砸碎了。“填送”，即白給別人填坑。“輾眼”，即是轉眼之意。

第三類是東北地方的特殊語言結構，例如，第六回書中，周瑞家的告訴劉姥姥，說這王熙鳳“行事兒比是人都大呢”，這“是人”，即“凡是人”的意思，說話時將一個“凡”字給省略掉了。那意思即是說，凡是人都大不過她，比不上她。后邊書中也有多處，什么“是人都說”，“是人都看好”等等，都是將“凡”字去掉的省略語。高鶚因為不懂得東北話，因之他便在多處都將“是人”給改為“世人”。

還有第十六回書中，賈璉訕笑道：“你們別胡說了，撂下碗子還要到珍大爺那邊去商量事呢！”這“撂下碗子”，即是“撂下飯碗子”的意思。句子中把“飯”字給省略掉了。像這類東北特有的話語詞組，可以稱之為“吞聲詞組”。

第四類是倒裝語。例如，第十九回書中說王熙鳳一則事多任重，二則本性要強，“不肯落人褒貶，只扎掙著與無事的人一樣”。下邊還有一句襲人對茗煙說的話：“有個失閃，這也是玩得的嗎？”第六十二回書中芳官說：“早起也沒好吃，才剛餓了，我已告訴了柳嬸子，先給我做一碗湯”，等等。這里邊的“扎掙”實則即是“掙扎”的倒裝語；“失閃”即是“閃失”的倒裝語；“才剛”即是“剛才”的倒裝語。這種倒裝語結構，可以說是只有東北言語體系中才有。許多人想非難我前邊舉出的一些例證，說我們老北京土語中也有（實則是旗人入關后，將東北話帶進北京來），我與之爭辯時他們確實也舉出一些例證和理由來，但當我提出像上邊所指出的“才剛”“失閃”“扎掙”等這類倒裝語時，他們則無言以對，只能心服口服這樣一個無可爭議的事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