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
眼見天氣漸熱,街上的女人們打扮得花枝招展起來,許建的心就不免有些躁動。自從涂小拉離家之后,不知不覺已是半年有余,從某種理論上說,許建的苦悶生活已有半年光景未近女色。的確,對于一個正值壯年的中年男人來說,委實寂寞難耐了些,尤其是在這樣一個枯燥乏味的夏夜。
許建裸身躺在床上,腦海里馳騁著他和涂小拉在一起恩愛時的各種畫面,內心冥想著他激情時常脫口而出的近乎穢語,試圖在靈與肉的交織中獲得某種慰藉。未料,枕邊的電話鈴聲孤零零地響起,剎那讓許建頓生恨意。許建操起話筒,沒問青紅皂白就劈頭蓋臉直斥,涂小拉你大半夜的不睡要干什么!不想,電話那端傳來一個男人憨憨的笑聲,許建不由一驚,忙問你是誰?只聽話筒里男人緩緩地答,許哥,我,海子。
許建坐起,道,兄弟你啊!內心怪怨自己差點整烏龍。許建原本以為電話是涂小拉打來的,因為一直以來,他家的電話幾乎與外界絕緣,卻不想是老工友海子。海子是去年在建設大廈搬水泥時認識的,其人短粗胖,臉卻長得瘦瘦的,外觀一看不甚討喜,但就是嘴厲害,每至休憩的空當,有一群人圍在身邊聽其說笑話白活黃段子的能力,每次話落,許建再一搭腔,二人就如說相聲,時常逗得周圍人等前仰后合,給做繁重體力的兄弟們帶來了輕松快樂。若不是后來許建腳崴不做了,二人就此作別,用許建的話講,真說不準二人哪天跑商業城地下通道底下說相聲去了。
許建的反應些許遲疑,讓海子認識到自己可能驚擾著許建美夢了,忙解釋都是以前上夜班上慣了,落下了病根,晚上總當白天過。許建打岔多大事兒啊!遂問,兄弟,這么晚不睡,有啥事兒啊!只聽話筒那邊海子脆生生道,沒啥事兒啊,哥,就是剛才和我二舅聊起,他那小印刷廠要雇人上街貼小招貼,冷不丁地想起你,我琢磨著這活兒既不耽誤你看孩子,又能掙倆錢,就急著告訴你!許建一聽,好事兒啊!感慨哥倆兒當年沒白處,有啥好事兒兄弟還惦記著哥哥我呢!海子說,那是啊!就要上來嘴貧,這也就是你,這年頭誰愿管閑事兒啊!許建樂道,可不!那行,趕明兒我去看看。
掛了海子電話,許建就再也睡不著了。身體上的燥熱難消退,心里就有些怪怨海子電話早不來晚不來,像似個倒霉催的!抬眼再看墻上的時鐘,指針已指向半夜兩點,許建陡感傷悲,心道,好不容易兒子果果到涂小拉那兒過個周末,自己放松一天,卻未料現如今入個睡卻要數羊,真是衰透了。遂一把扯下了臺燈開關,開始安心地數羊。
時間也不知過了多久,許建睡意正濃時,樓下傳來腳踹摩托車反復打火的聲音,刺得許建雙耳有些冒火,忍不住翻身坐起。可是,來來往往飄飄忽忽的噪音似乎難以停歇,把許建惱火得一把推開窗戶,扯著嗓子沖樓下喊,大白條,你還讓不讓人活了!
大白條是許建家樓下的鄰居,人本叫白蓮,自從被前夫甩了以后,發誓一定要掙金條,不為別的,就為爭口氣。前夫是被富婆領走的,故人前人后言之,這輩子不把金條堆成山,自己就不叫白蓮。鄰居聽聞,一度笑談,都說一個賣咸帶魚的掙什么金條掙金條,能糊弄好嘴就不錯了,索性送其外號“大白條”,久而久之,白蓮是沒人叫了,整條街里都知道大白條軼事,她的海鮮攤位倒是紅火了不少。大白條今本出攤,偏是摩托車打不著火,二手入進來的總是不妥,誰叫第一個新的摩托車沒騎上兩天半,在市場門口被盜了呢!大白條正跟破摩托心急,見許建樓上抽冷著吼了一嗓子,就更加氣不打一處來,遂沖許建喊,你活不活該我屁事兒,別撒不出去火,欺負老娘,找老娘來撒!
許建一聽這老娘兒們這話正捅自己痛處,也來氣損道,哥撒火有的是地兒,你撒火指望屁驢子吧!大白條受不了許建這話夾槍帶棒的,暗含著色情褻瀆自己,氣得兩眼一立,怒目圓睜,大喊你個許建不是人,有種你下來,我撅不折你。
許建一見樓下大白條氣得直跺腳,四下尋找著東西,終于撿起一塊土疙瘩撇向自己,遂面帶微笑緩緩地關上了窗戶,方算是解了心中一股悶氣。復又倒在床上的時候,許建覺得,這個周末自己過得有些晦氣。
原本每至周末,是許建最覺輕松愜意的日子。這一天果果不在身邊,涂小拉早早就會把兒子接走,自從二人離婚孩子判給許建之后,許建就成了一個道地的家庭婦男,看護孩子的重任也只有在周末這一刻,才算讓許建全無了負擔。實際上,打去年起,許建就沒正經出去工作過,一是果果沒人看,去過幾次幼稚園,都待不了幾天,許建受不了聾啞兒子被小朋友歧視;二是許建私下也算過一筆賬,每月減掉托費餐費等零雜費用,跟自己出去打工掙的工資相抵,也所剩無幾,故不如在家帶孩子,起碼孩子還能獲取多些溫暖。社區給了果果一份低保,加上涂小拉定期給果果送來的撫養費,爺倆兒生活將將夠用。盡管許建內心也認為,這樣的生活狀態持續下去終究不是長久之事,但目前看來也別無他法。還好,回想昨晚海子電話里提到的貼小招貼之事,對許建而言,能夠帶著果果溜溜達達,既不受時間限制,又不受空間限制,還能掙倆錢兒,倒不失是個一舉兩得的好主意。
許建兀自地想著,不覺日上三竿涂小拉領著果果進了門。當涂小拉看到許建正瞪個大眼珠子望向自己,就不禁來氣斥責許建道,你有病啊,這都幾點你還趴窩啊!你看看這個家叫你造的,你打算歸老啊!許建看著沒好氣的涂小拉,遂回說我打算下蛋!涂小拉嗆白許建,行,下蛋!有能耐你就下,但我提醒你,下蛋你也要分個時辰,別讓你兒子在外站半天,摁門鈴你也不開。許建慢悠悠道,你不是有鑰匙嗎!別總整得那么生分。涂小拉義正詞嚴道,許建你少跟我套近乎,你是你,我是我,若不是果果,我跟你什么關系都不是。許建點頭,是,如果沒有果果,我們什么都不是。涂小拉怨聲道,我上輩子是倒了什么八輩子血霉沾上了你。許建奉勸涂小拉能不能心平氣和點,別離了整的也像冤家似的。涂小拉氣哼哼地把給果果帶來的東西扔在床上,說我倒想了,可你是不惹人生氣那塊料嗎!轉身摔門而去。
許建眼見涂小拉怒氣而去,心想自己在涂小拉心中就沒有對的時候。也難怪,誰讓自己有錯在先,屋漏偏逢連天雨,沒給兒子掙著錢看病,非得跟韓大頭去投資,投資的結果是錢和韓大頭都沒了影兒。暗自里,許建也悔不當初,沒聽涂小拉勸,眼高手低要賺什么大錢,以致好好的日子分崩離析。可拋下這些不談,許建也曾問過自己,如果沒有韓大頭這事兒,自己究竟跟涂小拉能過多久,答案是未知的。許建心里清楚,兩個個性迥異的人南轅北轍未必叫互補,天生帶著缺陷呢,越走越不合拍,這結果也許就是天定的。
許建一躍起身,拉過床邊的兒子,摸了摸果果頭,問果果想爸爸沒有?果果沒有回答,只顧盯著床邊的食品袋看。許建從中摸出一顆果凍,遞送到果果眼前,但見果果笑了,許建不自禁道,你個熊孩子!
二
正午的陽光極其明艷,也許是昨夜剛下了場雨的緣故,天氣既不熱,也不潮,感覺很舒服。許建帶著果果按照海子的提示,乘了兩段公交車,去往海子二舅開的印刷廠。印刷廠位于市郊,在臨界市區邊緣地帶的蘭木橋邊上。蘭木橋早幾年以足療一條街聞名,兼具周遭一溜兒農家殺豬菜館,曾經火極一時。如今雖然清寡多了,但許建走到這里,也會不由得多看上兩眼。也正是這兩眼,讓許建和一個女人撞了個滿懷。許建剛要道歉,女人嬉笑著上來就說,我看著像你嘛。許建心道,原來她是故意的啊!他一眼認出了女人原來是中學同學張玉。許建一樂,問你怎么在這里?張玉摸了下果果的頭,隨即看了看許建,嗲聲嗲語道,我怎么不能在這里!她嘴一努,這家店我開的啊!許建站定,望向張玉身后的招牌,見上面大大地寫著:御姐足療館。許建嘿嘿一笑,說名字很嗨嘛,肯定也挺舒服!張玉昂著頭,幾年沒見,你還是那副損樣,改不了。許建說,改什么?底板就是壞的。張玉話鋒一轉,說正事,你到這兒來干什么?許建說,我去那邊一個印刷廠,找點活干。張玉說,那你離我可算是近了。許建說,是啊,哪天抽空我來看你啊!張玉爽快道,行!看著許建父子走遠。
張玉是許建為數不多的女同學里,對許建情有獨鐘的一個。雖然近幾年沒了消息,但許建早前兒一次同學聚會時,就聽說張玉愛人遇了車禍已不在了。在校那陣兒,許建不喜歡張玉,也許是上趕子不是買賣,張玉追了許建一陣,也沒了興致。其實,那時候許建心里已經有了涂小拉,雖然他跟涂小拉不是一個學校的,二人只是不期而遇于區運動會上,涂小拉比跳繩,許建比跳遠,都在一個場地,偏是涂小拉急中出錯,自己的跳繩跟另一個賽手的跳繩纏繞在一起,無法動足,幸被許建上前解了圍,而對許建頓生好感。事過多年,張玉一直覺得自己當初輸就輸在對許建太好,而今重逢,說不出怎樣的一種心境縈繞心間。望著遠去消逝的背影,張玉一跺腳,暗道自己不吃一塹長一智,對許建還是有些沒皮沒臉。
許建帶著果果找到海子二舅印刷廠的時候,果果已經顯得相當疲憊。可當果果看到面前花花綠綠、碼放得極其整齊的小招貼時,頓時來了精神。海子對許建說,什么叫有緣!這就叫有緣。許建沒搭茬,自顧自地翻看著眼前招貼的內容時,不禁道,你這除了治牛皮癬的,賣紅花油的,辦班的,治不孕的,還能不能有點好的!海子一摟許建肩膀道,哥,人家要是能做得起大廣告,還跑我們這來干什么!我們這兒,說白了就是細水長流打點醬油,慢功夫,幫人小而告之而已。許建一想,也是。海子剛要給許建點煙,二舅那邊推門進來斥責道,說過多少遍了,這里不能見明火,你龜孫就是不長記性。海子忙扣上打火機,介紹二舅和許建認識。
二舅胡髯黑須快言快語,直接告訴許建,招貼只要按客戶的要求貼到位,錢的事兒少不了你。海子打斷二舅話道,許建跟我都多年哥們兒了,不差事兒,錢我跟許建談。許建諾諾地笑著,看二舅擺手走遠。
許建算是接下了這貼小招貼的活兒,海子幫許建往背包里裝了五百份小招貼,一時壓得許建的肩膀生疼,這東西看似不甚起眼,背起來卻很是壓重。海子囑咐許建,這活兒一定要完成得定點到位。許建說,放心,沒問題,二人遂揮手道別。
一路上,果果時不時地湊上前來,小手伸進許建的背包,摸上一摸,生怕小招貼會溜走。許建看出,果果稀罕這些五顏六色的東西。
許建篤信,這活兒接得好!試問人生什么叫作美好!在許建看來,答案極其簡單,無非就是從事一種職業,既能夠生存,又能夠被自己喜歡。而自己喜歡,倒是其次,兒子果果喜歡,那才叫喜歡。賺錢愛好兩不誤,又有何求啊!
由此,許建開始了帶兒子貼小招貼的生活。爺倆兒貼的第一筆訂單,是按照海子二舅的要求到順城客運站附近。那里的人多而雜,既有遠郊來市內的農民,也有中轉倒短的異地客,是廣告客戶指定要求張貼的分布點。許建看著眼前人來人往,遍尋小招貼貼在何處,除了街道兩旁的路燈桿與大樹,公交候車亭顯然是最好的張貼處。許建領著果果穿過馬路,來到候車亭旁,見周圍眾多的等車人,一時張不開手行動,倒是一個民工模樣的人,看到果果手里的小招貼好奇,不由得從果果手里抽去一張,惹得他人紛紛索要,方算緩解了許建第一次拋頭露面時內心的膽怯和羞澀。直至公交車駛進站臺,人群一下呼啦啦地散開了。許建發現,這廣告原來也可以不用貼,可以送到他人手中的。可隨著公交車揚長而去,許建看到,窗口七零八落飄出的,正是剛才從他們手里拿走的一張張小招貼。而當果果追攆著車屁股,試圖撿拾遺落在地的小招貼時,許建驀地驚覺到危險,一把上前拽住果果,告誡果果不能這樣做。果果忽閃著大眼睛,噘起小嘴,神態很是失落。
總之,貼小招貼的活計還是給許建爺倆兒的生活填充了色彩。許建難得看到果果如此開心,就連涂小拉周末過來接果果,也發現果果快樂異常。幸好許建事先千叮嚀萬囑咐果果不要說出他們的秘密,盡管果果不會說話,但是字還是認得幾個的,好在果果像是明白什么似的,讓許建內心省卻了擔憂。
許建再來到蘭木橋這地方的時候,又是一個周末。張玉驚訝許建的突然出現,嘴上卻怪怨著許建這么久才登門。許建說,孩子沒人看,我總不能帶他到這地方來吧。張玉面上有些不高興,道有能耐你也別來。許建說,誰讓我大熱天碰到你了。張玉說,碰到我咋了?許建一擺手,長嘆一聲“哎”,似乎一切盡在不言中。
二人東拉西扯從學校追溯到工廠,從工廠追溯到社會,又從社會追溯到現在的家庭,張玉感慨,沒咋的,自己老了。許建說張玉,不老,我看著還跟以前一樣。張玉覺得,許建你就說假話吧,我這眼角的褶子連粉底都遮不住了,你還夸我不老。許建解釋,有一種人,比較扛老,就是年輕時沒顯得比別人多年輕,老時也不顯得老。張玉說,你那意思就是說我壓根沒年輕過唄。許建用手一指張玉,你說哪兒去了,你們女人就是心歪,明明受了人夸還要逼人家說違心的話。張玉靜默地看了許建好一會兒,二人都不言語,好半天,許建問道,你現在還好吧!張玉昂起了頭,說,你說呢?許建不自然地微微一笑,自嘲道,還問你呢,我們也許是半斤對八兩!
夜色正濃,一列警察疾步闖入了足療一條街。許建還不知怎么回事兒,就被警察呵斥著不許動,堵在屋里。許建光著上身,意欲拽過床邊的衣裳,被警察制止住了,許建想解釋他真的啥也沒做,警察嚴厲責令其墻角蹲好。許建眼角余光掃過穿著三點式的張玉,但見張玉不當回事兒地看著他,許建心里想,怎么這么倒霉啊!
警察不管許建如何解釋,認定許建和張玉的行為屬于賣淫嫖娼,并且張玉的足療館提供非法經營場地,已涉嫌犯罪。許建委屈,說他和張玉本是同學,兩人之間的行為多說是個你情我愿,況且屬于發生關系未遂。警察斥責許建你蠻懂法的,非要許建求證把自己老婆找來。許建說我要不是光棍兒我就不來這里了。張玉一旁聽著氣了,心里憤恨許建你把我當什么了,瞎了我對你昔日的一片情意,結果警察一做筆錄,張玉故意裝得含含糊糊,警察非要對許建做出處罰。
許建兜里沒錢,罰款只能找涂小拉要,涂小拉接到電話,氣得更加火冒三丈,覺得許建的人生徹底廢了。許建意圖跟她說清楚,事情并不是涂小拉想象的那樣。涂小拉近乎號叫著沖許建大聲喊,不是那樣是哪樣,我跟你丟不起那人!扔下許建孤零零地站在空蕩蕩的街道里。
許建遠看著涂小拉的背影遠去,心里說不上來的酸楚,說不準是對涂小拉,還是對自己。
三
許建用了足有兩個星期才算平復了所謂嫖娼帶給他的心理陰影,其間涂小拉又跟其大吵一次,涂小拉指責許建流氓下賤狗血,許建窩在沙發里悶聲不吭。涂小拉對許建的極端厭惡,甚或表現在她從許建手里接過果果手時,也會不停地用濕巾擦拭果果小手,生怕許建帶給果果什么不干凈東西而沾染了她們娘倆兒。許建看出,他在涂小拉眼中,現在就是個萬惡不赦的損賊。
只有在領果果外出貼小招貼時,許建才會感受到內心的些許放松。許建現在能做的就是把所有的心力都放在多掙倆小錢兒上。海子曾給許建開過一回工資,雖然只有區區260塊錢,但許建一核計,一周掙二百來塊,一個月下來也有個小一千,這樣和果果吃穿用度也能寬綽不少,還真挺好。老實說,許建很知足,但新近發生的一件事兒,讓許建有些擔憂,在一次去東西四路步行街貼廣告時,他被胸牌編號為369的城管給逮住了,369訓斥其制造城市牛皮癬,許建見勢不妙百般求情,369念其初犯,由此教育第一警告第二,放了許建和孩子一馬。盡管此前,海子也曾提醒許建貼招貼時要留神,別讓城管撞上,畢竟貼小招貼這玩意兒或多或少也算違規不犯法,但若說你錯就是錯,可許建還是沒太在意,而今真就不偏不倚碰上了,好在最后順利脫身,許建總算長出一口氣。
可貼招貼最令許建放心不下的卻是兒子果果,果果喜歡貼招貼甚至有些癡迷,前些日子一連幾個陰雨天,許建沒帶果果出去工作,弄得果果小臉趴在窗玻璃上,望著窗外陰霾的天空,期待放晴。天好,果果就迫不及待地拉著許建的手,意圖出門。父子倆,一人斜挎起一個背包,肆意行走在藍藍的天空下,那一刻,許建絕對能夠感受到這份工作帶給果果骨子里的快樂。可果果不知,這份快樂是建立在許建時刻提防城管圍追堵截的擔憂里。皆因果果貼招貼時,喜歡細致到極致,稚嫩的小手一定要把招貼貼得四角平整,規規矩矩,故而耽誤時間。為此,許建帶著果果常常為躲避城管而穿大街走小巷,也曾被城管身后在追逐得雞飛狗跳,害得許建的神經繃得似上了弦兒的弓,就怕突然哪一刻城管出現。每每這時候,許建內心不得不對涂小拉豎起大拇指,因為涂小拉早有遠見地形容自己,就是一個不折不扣的賊。
同樣,說許建不是好人的還有樓下的大白條。不知什么原因,樓下大白條家的門鎖被人用膠水堵上了。大白條窮盡自己周邊的敵人,認為鄰居里,只因一個屁驢子噪音得罪過許建,故此,這事兒肯定是許建干的,所以上門踢場。許建自言自己有時是夠猥瑣,但區區一個門鎖,猥瑣得太不上檔次,非己所為。但大白條還是胸懷坦蕩般說,我敢直接找上門,不怕你再下絆子整我。許建覺得,跟這樣的女人實在無法溝通,遂關門說你愛咋想咋想。
老天不作美,許建家門洞這側住戶的下水道堵塞,大白條家在底層又遭了殃,廁所反水糞便流出一地,大白條出了一天海鮮攤回來,人困馬乏,推門一看,頭簡直要炸了。大白條瘋狂了,索性關了自家水門的總閘,誓抓黑手,抓不到黑手,樓上誰家也別想用水。因此,大白條更加篤定,此事絕對是許建發壞干的,就是苦無證據。三伏天苦了樓上樓下的鄰居,即使面對眾人指責,大白條也絕不放棄。許建聞著自己的身上都有味了,幸好取招貼時在海子二舅的印刷廠領著果果蹭了個澡,但這終歸不是長久之事。海子提議,這事兒找電視臺呀,《生活導報》里天天都報啥了,針頭兒線鼻兒家長里短,不看呢!許建一聽也對,遂用海子電話俯身五樓一鰥夫之名打到了電視臺,把百姓困難一說,電視臺派出記者,在眾多居民的訴苦聲中,在社區的協調下,找到了大白條的海鮮攤,圓滿地解決了此事。大白條雖然打開閥門放了水,但心有不甘,若不是怕耽誤生意,絕不會善罷甘休。因此,再路遇許建,更是怒目圓睜憤恨十足,許建只能當作沒事兒人似的,輕飄飄一過。總之,為了維護居民切身利益,許建覺得,自己這事兒做得還是很地道。
涂小拉最近忙得腳打后腦勺前胸貼后背的,也沒有工夫看許建不順眼。涂小拉就職于一家廣告公司任客戶經理,上月新談的一家房地產公司今見結果,公司上下都很興奮,涂小拉更是難以言表。這一單對涂小拉而言絕對夠分量。涂小拉需要錢,她一直惦記著有天攢夠錢給果果做個人工耳蝸,眼看著這個愿望越來越近了。如果不是當初許建瞎投資,被韓大頭騙去好幾萬塊錢,這個夢也許早就實現了,她現在唯有多掙些錢,才是當務之急。可客戶的廣告路牌安上了沒有幾天,就被客戶投訴,上面不僅被涂了鴉,還被貼了小招貼。客戶要求其所在公司擔負起監督職責,要不就不打剩余的尾款。老板姚總聽了涂小拉的匯報,也氣得牙根兒直咬,道這個社會素質太低,囑咐涂小拉先雇幾個人,看護好其余路牌免受涂炭,把客戶尾款先討要上來再說。涂小拉領命而去,差一點錯過了接果果回家的時間。
一個個周末,過得就是這么快,涂小拉有時慨嘆,自己就這么不知不覺地老了。看著周邊的人出雙入對琴瑟和鳴,涂小拉常后悔自己這輩子沒嫁個好丈夫,許建在她眼里,就是個不知上進的男人,如今說什么都晚了,人生有命富貴在天。
涂小拉摁著門鈴,叫許建開門。許建偏是隔空喊話,道果果今天你是帶不走了。涂小拉氣得咚咚咚直砸房門,說許建你又要瞎搞什么?許建說,我的門鎖被堵了,開不開房門,你得把開鎖的師傅找來。涂小拉不禁喊,許建你又得罪了誰?許建說,我哪知道得罪了誰!別的不廢話,趕緊找人開鎖。涂小拉說,你早知道被鎖屋里,你不會找警察叫啊!許建反說,警察好使你好使?涂小拉聽了,無奈而恨恨地一跺腳,道我上輩子欠了你什么了,掏出手機,查詢開鎖公司的電話,最終找人開了鎖。
涂小拉又是沒有好氣地帶著果果離開,許建心里卻是一陣竊喜。這一通兒折騰,許建家門鎖被堵的消息,也傳向鄰居的四面八方。這個門洞的十八家住戶,在一個月內都被堵了鎖眼,無一例外。可許建明白,唯一例外的是,他家的門鎖是被他自己堵的。自從大白條家的門鎖被堵那天起,樓內住戶門鎖相繼發生被堵事件,只有許建家的門鎖算是幸免,樓里的老太太氣憤得甚至成立了老太太偵緝隊,意欲擒拿作案分子,正因許建家門鎖未被堵,許建都能感受到老太太投射到他身上那種狐疑的目光,許建恨自家鶴立雞群脫離群眾隊伍,只有出此下策,先把自家摘清再說。
其實,許建已經發現了門鎖被堵的蛛絲馬跡,也許是自己貼招貼的緣故,他發現最近以來,樓門洞家門口,無端地多出了一些開鎖公司的電話招貼,甚或有一次,自己好信兒打過去,驀然發現所謂不同的開鎖公司,對方的聲音其實根本是一人。許建終于在清理了自家門戶之后,把自己的疑慮提供給電視臺做了新聞線索,接下來電視臺在歷經多日的暗訪后,協同公安一舉擒獲了犯罪分子,這個犯罪分子不是別人,是曾經在這個樓里租住過兩年的一個外來打工仔。他們里外勾結采用一堵一開的辦法,先是給住戶堵鎖眼,然后利用住戶急于開鎖信手拈來,看著家門口墻上貼的開鎖電話抬手就打的心理,從中獲利。許建慨嘆,怪不得這小子不堵我家鎖眼,鬧半天,知道我困難呢!
四
許建正在反復數著電視臺給的提供新聞線索的八十塊錢稿費,暗自竊喜。海子打來電話,批評許建小招貼張貼得不到位,客戶有意見,要扣工錢。許建聽了窩火,問哪地方不到位啊!
海子說,就火車站南頭。許建說,那地方所有的電線桿子我都貼了,你說還貼哪兒!海子一聽許建有點急眼,就緩和口氣說,人家的意思,你再往流動的小黃牛車上貼點,小黃牛整天屁顛屁顛的,來來往往,廣告流動效果多強啊!許建說,你當小黃牛車主都傻啊!貼人家車上一份廣告,你要么給人二三十塊錢,要么給人整一件T恤衫,這都市場經濟了,人家白給你打廣告啊!海子見許建說的不無道理,遂勸許建消消火,趕明我跟客戶解釋解釋去。許建抱怨,你問他們花的是美元不,給一腳踢不倒的破錢,還咋咋呼呼吆五喝六的。海子忙道,好好好,大哥,我跟他們掰扯去。
其實,客戶并沒提什么,是海子想從中整點景兒。海子之所以把許建招來,一是二舅廠子貼招貼這活兒確實需要人手;二是他從許建身上還能扒點皮兒,二舅給許建的工錢,他能從中克扣點提成。
果果一見許建掛斷電話,忙指著裝招貼的背包示意許建外出干活,許建拍下果果腦袋,說爸爸這就帶你走。果果歡快地武裝好自己,斜挎好背包,許建大手牽著兒子小手,爺倆兒出了家門。
今天要貼的這批招貼是女子醫院的無痛人流廣告,要去張貼的地點是位于望花區的石化大學周邊。許建很是佩服這些小招貼客戶的精明,他們的選點、定位與布局,絕對與時代接軌。不知幾何時,少男少女們興旺了一方賓館,又曾經幾何時,他們又邁步挺進了女子醫院。想想他上初中那陣子,男女同學就算青春萌動,也鮮有大膽的,好容易有個張玉,前些日子警察面前被盤問的那一句話,就把人家傷得體無完膚。一想起張玉,許建就覺得心存愧疚,雖然二人的相遇有點各有所需,也不能因此生生地把年少時的友誼給毀了,坦誠講,許建內心真有些后悔碰上張玉。
以往父子貼招貼的路上,許建都會指著招貼上的內容教果果認上幾個字,果果雖然不會說話,但靈性極好。而這批招貼,許建捂著蓋著不想讓果果看到上面的內容。
在就要到石化大學轉彎的路上,果果赫然發現一塊極有視覺沖擊感的路牌廣告,畫面上清新典雅的住宅小區,映襯在藍天白云下,傳遞予人一種祥和溫馨的氣息。果果駐足,仰望著離自己高高的路牌,凝神觀望,稍頃,從自己的背包里掏出小招貼,嫻熟地撕去上面的背紙,指著夠不著的路牌,示意許建把自己抱上去。許建觸碰到兒子期盼的目光,微笑著一把把兒子抱起來,越過頭頂,騎在自己的肩上,讓果果能夠把招貼貼上去,一張、兩張、三張……果果整整齊齊貼滿一排。許建看到兒子滿足的微笑,也不禁開心地笑了。
涂小拉生氣,自己費盡千辛萬苦談上來的路牌廣告,被人貼上了女子醫院的小招貼。客戶電話里的指責與要挾不結尾款,讓涂小拉傷神傷力。姚總過來,訓斥涂小拉怎么雇人看牌子的!這個貼小招貼的損賊是不是跟我們結過梁子啊!我們上面的廣告語是:家,是一片沃土。他弄個:無痛人流,才是你清醒的選擇。擺明是和我們對著干嘛!涂小拉憤恨地說,我找不著貼廣告的,我還找不著登廣告的啊!姚總肯定道,對,上工商局投訴他們去!
許建開心的笑容還未走遠,被海子批評的電話就再次襲來。海子說,哥,咱還行不行啊!人家剛噴繪上的路牌廣告還沒掛幾天,就遭了你的黑手了,咱的無痛人流廣告是往學校門口和旁邊的公交站貼的,不是往人家路牌上貼的。這醫院客戶都被舉報罰錢了,要跟我們印刷廠一刀兩斷呢!我是好說歹說求爺爺告奶奶,才給人家勸回來的。許建接茬,孩子非要貼的,那路牌是新了點。海子說,可不,你要禍害,可埋汰的整,那新的,一看不就一目了然了嗎?許建說,新的舊的咱不說,貼招貼這活兒,從哪論兒都是錯。海子說,你說的是沒錯,市場有需要,就得有買賣,大家不都得吃飯嘛!許建說,對,都求吃口飯,得,事兒已出了,你就說咋辦吧!海子說,我二舅說了,你領著個孩子也不容易,大部分的損失他來承擔,你這批活兒就當白干了。許建爽快道,行,那就當白干。
海子放下電話,撰了撰手里的錢,知道許建被他擺平了。醫院罰不罰錢是次要的,憑他的三寸不爛之舌,搞定他們還是輕巧兒的。在他看來,他把許建的錢糊弄到手,那才是主要的。
許建認了,錢沒了就沒了,活白干了就白干了,就當果果過把癮了,沒什么不值的!嘴上雖是這么說,但是許建還是有些心煩,索性領果果出門買好吃的。爺倆兒信步來到農貿市場,許建一抬頭,聽到海鮮攤那邊吵吵嚷嚷,旁邊看熱鬧的人聚了一圈。許建也不禁領果果擠進了去,卻道吵架的人是大白條和一個中年婦女,聽來聽去,許建聽明白了,中年婦女帶著貴婦犬來這買海鮮,光顧著挑海鮮了,也不知貴婦犬是聽到海鮮缸里嘩嘩的水聲條件反射想尿尿,還是憋了半天也想尿尿,總之在大白條的海鮮攤位前尿了一泡尿,正泚在大白條不經意沒放好的電插座上了,一下給貴婦犬電著了,這下中年婦女不干了,非要大白條賠她的經濟損失帶狗看病得個一千塊錢。大白條憋屈,憑什么我賠你錢呢?你那狗瞎貓亂竄似的,碰到我電插座,又不是我電插座找你狗碰你狗,我賠你錢!根本是無稽之談!二人話來話去,吵來吵去,看熱鬧的人只能是越聚越多,卻解決不了問題。許建上前,跟中年婦女道,大姐,你們這么吵也沒意思,都覺得自己虧了,不想想沒出大意外,就算揀著。中年婦女問許建,你誰啊!大白條一見許建,心知得罪過許建,怕許建跟著瞎攪和,也道,對,你誰啊!有你說話嗎?許建說,好,你倆都不認識我,我說話公道。一,狗這泡尿尿的,差點沒出狗命,沒出,大姐你幸運;二,狗這泡尿尿的,澆出你賣海鮮的一個安全隱患,沒出人命,是賣海鮮的你幸運;三,你們倆都幸運了。還都不善罷甘休,你倆還咋的,想拿狗命換人命啊!你倆這么吵下去,是能吵出大米飯,還是能烙出發面餅,要我說這位大姐剛才不是挑了二斤螃蟹嗎?賣海鮮的你送給她,這事兒就兩清。大白條執拗著,憑啥我送啊!那邊中年婦女也道,我不差這二斤螃蟹,我差的是我的花花有沒有事兒。許建一擺手說,那好,還有一招,就是你賣海鮮的也被電插座過一下子,看看身體有沒有事兒,兩平。大白條一聽許建這么說,氣得一指許建,說你想害死我啊!許建轉看中年婦女,伸出手就要往電插座上插,說,電的是我。旁邊看熱鬧的人趕緊攔住。中年婦女見狀,一把抱起果果正逗弄著的貴婦犬,道聲純有病,訕訕離開。
周圍人議論著散了,大白條望向許建,許建一樂,道二斤螃蟹也省了。大白條定定地看著許建帶兒子走遠。
五
涂小拉這幾天心情出奇的好,在一次客戶聯誼會上,涂小拉認識了市財政局計財處一位姓譚的副處長。譚副處長早年喪偶,有一個剛考上大學的孩子,人雖然比涂小拉大十來歲,面上瞅著還算少性。涂小拉在意的是對方的學識與工作,更考慮自身的現狀與不足,所以再嫁就要嫁個有穩定的工作和收入的人,感情上更是足可依賴的男人,不像許建那樣吊兒郎當光是個擺設而不實際,因此各方面條件一比較,涂小拉覺得譚副處長與其還算般配。譚副處長本來飯桌上見涂小拉第一面也很喜歡涂小拉這個人,朋友們再一攛掇,也曾春心釋放,跟涂小拉約會幾次甚或悄然地拉了下手,但在最關鍵地征求前岳母的意見后,斷然婉拒了涂小拉繼續交往的要求,皆因岳母說過,她有個殘疾孩子拖累到你啥時是頭!譚副處長回到家里輾轉反側,眼前出現以前老婆死了自己又當爹又當媽的畫面,而今自己好不容易輕松面對生活,又要給人家去拉幫套,心道自己圖個啥!涂小拉美嗎?就算有一定姿色,也是三十四五歲的人,女人的年華說快也快,沒什么足惜。涂小拉能掙錢嗎?一個給老板扛活的,就算掙上了,也不會花給自己。趁現在自己入情還不是太深,散了,對大家都好。涂小拉商場里剛興致勃勃買了一條金利來牌的皮帶,被營業員夸你老公有你真幸福,本想見面時送給譚副處長,卻不想這么快譚副處長就拉黑了自己,涂小拉心不服,就一個破處長有什么啊!可內心還是有些難受人家甩了自己。涂小拉無心晚飯,河堤路上走了一遭兒,突生主意想到許建處看看果果去。
許建和兒子果果正在開心地吃著橘子,這個季節的橘子外皮雖有點青澀,內里味道還算挺正。許建小心地剝著橘子,一顆顆地喂食給果果,果果也時而撒嬌地把要遞到嘴邊的橘子,假裝咬上一口,再回傳給許建,許建內心十分高興,不單單是吃東西還知道顧念爸爸,更是眼前的這些橘子在許建看來,就是白撿來的。上周許建在帶果果貼招貼的路上,看到中興大廈屋頂有人跳樓,一個電話打到電視臺提供新聞線索,據說事后記者調查,跳樓者是因情殤而自殺的,間或還惹出一段兩家之間的財產糾紛。許建為此,得到了三十塊錢的稿費,正值新橘上市,許建索性一股腦兒買了三十塊錢的橘子,打算讓兒子果果享受個夠。
涂小拉見許建房門虛掩,內里不時傳來許建的笑聲,就沒摁門鈴推門而入。許建一抬頭,驚見涂小拉進來,納悶不晌不夜,涂小拉怎么來了!果果一見媽媽,忙奔入涂小拉的懷抱,同時遞到涂小拉嘴里一片橘子。涂小拉吃著橘子,沖果果直點頭,許建拍了拍手,站起身,問涂小拉,橘子好吃吧!涂小拉斜著眼睛望向許建,說我兒子給的任何東西都好吃!許建說,你知道這橘子是怎么來的嗎?涂小拉說,偷的?搶的?你有那本事嗎?許建說,我真沒那本事!這橘子是我提供新聞線索,看到一個男人跳樓我賺來的!涂小拉正認真咀嚼著果果帶給她的美味,聽許建這么一說,牙齒猛一咬舌頭,連疼帶氣地指著許建,哦哦哦地半天說不出話來。
許建父子的生活,因小招貼的到來過得滋潤起來。每天日程滿滿的,不知不覺許建手里已經攢了三千塊錢,許建想象著,他掙到一萬塊錢會是什么樣子,也許那時不吭不聲,往涂小拉眼前一摔,涂小拉就再也不會酸酸嘰嘰叨叨咕咕的了。女人都喜歡豐沛的生活,在這點上,他虧欠涂小拉的。有時,許建自己也納悶,他這輩子虧欠這個虧欠那個,而誰虧欠自己?老天找缺,他說話話把兒都掉不到地上,偏就給他一個聾啞兒子,用涂小拉的話講,果果之所以這樣,就是你這輩子話太多了。也許,自己的話真是太多了。
許建帶著果果再次來到東西四路步行街貼招貼時,內心還是有些打怵,但誰讓客戶特別指定要求該區域呢!東西四路步行街堪稱本市最繁華的商業中心,道路狹長視野開闊,周邊商場林立,整日客流量很大,客戶之所以選擇此處貼招貼,無非看中的也是這的商業效果。許建自從上次在這里被城管抓個正著以后,恨不得溜達都繞著這個地方走,偏是海子口口聲聲道客戶要求,我們也是為人民幣服務。但許建覺得,上次已經被逮過一次,人有臉樹有皮,萬一再被逮住咋整!海子說許建,按說哥你腦子挺靈光的,沒聽說過打架怕不要命的,光腳不怕穿鞋的啊!你一個要啥啥沒有的光棍漢,就算他真把你逮住了,你一沒錢,二沒人的,就有一個啞巴兒子,他就是真給你關幾天,他受得了良心上的譴責和內心的不安嗎?這事兒說放大就放大,再被整到網上去,你就是驚天地泣鬼神一愛心爸爸典型你知道么!許建一聽海子這么說,不禁道,敢情你小子這么用我,你是不是早就料到沒人敢逮我是不是!怎么我一啞巴兒子現在倒成我行貼江湖的資本了,再說了,我兒子啞巴是你叫的啊!海子一見許建話里火苗不對,連忙打岔,哥,哥,你別生氣,我就是順嘴一說,這次你受點累,誰讓客戶那邊我應承下了,等過后我找我二舅反映反映去,這地方這么危險不好干,我得幫你申請找他們多加點錢,你可別生氣了哥,行不!許建見海子話已至此,心道算了,但口頭警告海子,這地方的活兒,就此一次。
許建要貼的這批招貼是一火鍋店開業酬賓廣告,果果一直指著招貼上的火字,嘴里咕噥著,許建告訴兒子,好好干,干完這批活兒,爸爸帶你吃火鍋去。果果像是明白了意思,面上老高興了。
爺倆兒一路走著,許建一路觀察著,生怕哪地方沒注意到警察冒出來。為了不惹人耳目,許建特地在爺倆兒的腰上又系了一件外搭,也不管什么天熱,只為遮擋住前胸挎的裝招貼的背包。
眼見太陽高懸,招貼貼剩不足五分之一,許建暗忖工作還很順利,只待轉個街區把剩下的招貼全部貼掉,今天的工作就算大功告成。許建俯身再看果果紅彤彤的小臉,欲駐足冷飲攤前,想要給兒子買個棒冰,卻被果果執拗地拽離,許建半是憐愛半是玩笑地對果果道,好好好,咱省著,一會兒爸爸帶你吃火鍋去。可就在此時,許建聽到耳后傳來冷飲攤大媽尖利的叫聲,城管來了,城管來了。
許建猛一回頭,見遠處城管手比劃著正指向自己,許建忙不迭地一把拽起果果的小手,道聲,不好,兒子快跑。爺倆兒撒野似的拔腿就跑,后面城管見狀,忙抬腿就追,一追一趕,害得周邊人紛紛閃身側目。
許建帶著果果穿過了一條又一條馬路,身影掠過了一條又一條街巷,累得呵哧帶喘,真是有些跑不動了,可身后的城管卻是距離越來越近了。許建偷眼再看身旁的果果,小臉漲得通紅,許建心里這個悔啊!心道,這地方真就不該再來,而這刻兒上哪兒買后悔藥去。迂迂回回,許建爺倆兒穿梭東西四路好幾個個兒,終被城管369堵在佳甫亭快餐店后面的小巷子里。369一把抓住許建的胳膊,氣喘吁吁道,你還挺能跑啊!許建上氣不接下氣說,帶個孩子跑不動了。369說,越說你還越能耐,得,跟我回執法辦走一趟吧!許建連說小話再告饒,求369放了這次絕沒下回。369說,就憑你練細了我的胳膊遛斷了我的腿,可能嗎?啥話也別說,痛快跟我走。許建一看369那堅定的眼神,知道這關是躲不過了,遂帶著果果怏怏地跟在369身后,一同走向執法辦去。
一進了執法辦公室,許建就成了屢教不改的違規典型。科長大老劉痛斥許建,就你們這種人,三天兩頭跟我們捉迷藏,以為我們逮不到你,知不知道什么叫法網恢恢疏而不漏啊!許建一勁兒點頭,知道,知道,我知道錯了。369上前,你還知道錯了?你知道你錯多大不?竟然還敢帶個孩子出來制造城市牛皮癬,要你這么訓練教育,趕明兒孩子大了,全城都沒臉都是癬了唄!許建抬頭說,不能,這不孩子沒人看嘛!就帶出來了。369說,沒人看還是理由啊!許建囁嚅道,這孩子聾啞。科長大老劉一聽,驚道,什么?聾啞!現在有的犯罪團伙就是通過誘拐殘疾人做幌子,利用他們來作案。許建一看這架勢,忙不停擺手,跟大老劉和369解釋,這孩子他真的是我兒子,真的,肯定沒錯。大老劉鐵骨錚錚道,那不行,你說是你兒子就是你兒子啊?我還要問個究竟呢!四下就要找尋果果問話。許建怕他們嚇著果果,就伸手擋著大老劉和369,不讓他們去另間屋子叨擾果果,可這樣一來,大老劉和369更覺許建肚里暗藏貓膩,三人對峙,你來我往,撕撕巴巴,大老劉369也就越發認定這里面有問題。大老劉被許建擋急了,不由大喊一嗓子,怎么,你還敢抗法!許建攔阻大老劉胳膊的手,一下停住了。大老劉氣得正正衣領,轉頭和369道,這里面不一定有什么事兒呢!大老劉本還想繼續往下說,可眼睛突然看到前方,瞬間驚呆了。
順著大老劉的目光,369和許建也看到,眼前的執法辦公室內的走廊上、墻壁上、辦公桌上、規章守則制度板上,到處都被果果貼了五顏六色的小招貼,此刻,果果正踮起腳尖小心翼翼地站在一個方凳上,費力地夠著執法人員公示欄中劉科長的照片,試圖把手里最后一張小招貼張貼在劉科長的臉上,剎那間,所有人的呼吸都覺靜止了。
六
許建終于在劉科長和369的深刻教育下,向劉科長和369做出保證,從今以后,不再張貼小招貼,更不會給城市抹黑造就污染創造垃圾,一定要做一個守法守規的公民。
許建帶著果果從執法辦大門走出來的時候,已是日落西山,許建內心心情十分復雜。他知道,他又要失業;也知道,日后果果也將要無趣待在家里。即使是這樣,許建還是領著果果去了這家名叫知嘛開門的火鍋店,讓果果開開心心地吃個夠。望著眼前興奮的果果,許建端起酒杯的手,忽然感到萬般沉重。
晚上躺在床上,許建做了個夢,夢見他和果果跑到一個懸崖上,后面有一群人在追,他拼命地拽著果果的手,就在往下跳的那一刻,許建夢醒了。許建倚在窗臺,燃上一根煙,想想這些日子帶果果貼招貼的經歷,最大的收獲莫過于看到果果從未有過的快樂,他給予不了果果什么物質,也給予不了果果什么教育高度,能讓果果樂一樂,就是他內心最大的滿足。可他清楚,這份快樂是靠犧牲城市污染換得的,他終要有失落的那一天,或早,或晚,只不過這一天對他來說,還是來得快了些。
大白條像往常一樣,早上三四點鐘起來就要上貨,不同的是,這次摩托車打不著火,她沒有執著地腳踹不停,而是用力推著摩托車想離樓遠點再打火,她還記得上次和許建樓上樓下吵架,自家門鎖被堵還曾誤解了他,市場那次若不是許建解了圍,自己不知該如何收場,所以,這次摩托車打不著火,她不想討擾了他的睡眠。可不經意地往樓上窗口一瞥,她看到了許建正在吸煙,借著路燈發出的光亮,她看到許建窗前的星星點點,她不解這老小子為什么不睡覺,也許是不想睡,也許是睡不著。
許建和大白條第一次認真地交集是大白條拾金不昧,海鮮攤前揀了個包,顧客重新拾得,感謝大白條買了一堆水果。大白條家里沒有冰箱,只有個冰柜,水果又沒法冷藏,一人吃不了,天熱又怕壞掉。大白條左思右想,本就欠許建個人情,莫不如干脆把西瓜抱給果果。許建家中坐,聽得門響開門,見大白條立在門口,得知其意,左推又搡執意不收,大白條不干,直言挺大個爺們兒還記仇呢!我是給孩子的,又不是給你的。果果倒是稀罕門口站個客人,這陣子不和爸爸出外貼招貼,果果很孤獨,見了大白條,多少有些親切。大白條撫摸了下果果臉蛋,說寶寶,阿姨請你吃西瓜。許建見果果一樂,遂收下了大白條送的東西。哪知果果多啃了幾塊西瓜,夜間尿了床。許建邊洗床單邊想,大白條整個黃鼠狼給雞拜年——沒安好心呢!
可大白條的二次登門送魚,讓許建覺得事兒大,許建無論如何也不肯收下。大白條解釋,我沒有別的意思,這不八月十五要到了么,我弄了兩條海魚,這魚刺少肉多,我上貨便宜。許建堅持說,不行!無功不受祿,你還是拿回去吧!大白條說,咋叫無功不受祿啊!你又不是沒幫過我的忙!再說了,給孩子吃魚補腦!許建說,不能再補了,這孩子雖然不會說話,可比他爹猴精著呢!就意欲擋住大白條非要送進門的裝魚的塑料袋,可果果一旁探著腦袋伸手接過塑料袋,弄得許建站在門口愣了半天,啞口無言。
回頭許建教育果果,不能隨便要人家東西,果果仰著頭,嘟著小嘴,像在認真聽講。涂小拉不知什么時候站在了身后,推了許建一把道,你干什么呢!許建看看表,道你怎么這個點來接孩子。涂小拉說,晚嗎?許建上下打量涂小拉一眼,見涂小拉興奮的樣子,道,不敢說晚。
涂小拉高興,是因為臨接孩子之前,在同事的安排下,她見了一個相親對象,男人算是鉆石王老五,跟人合伙一間律師事務所,雖說三十有五,卻一直未婚。這類條件,用同事的話說上哪兒去找。涂小拉也想知道,既然人家條件這么好,為什么沒有婚娶。同事覺得,人生無非就是要么有緣無分,要么有分無緣,深究能究得過來嗎?這把年紀,誰沒驚心動魄過,誰又沒黯然神傷過呢!涂小拉想想也對,面上看這個眼鏡男也沒哪點不好,更況自己這個年齡也不是挑長相個頭那個年紀,人生實際些遠比虛無要好,遂同意處處看。
許建只看涂小拉與以往不同,暗想該不是中什么大獎!當然了,中啥都與自己沒關系,但終歸而言,她心情好了,自己也少被牢騷,沒什么不好。
果果的突然發病,讓許建很是焦急。自從爺倆兒不再從事小招貼這活計之后,果果一度打蔫兒。許建以為,分散分散果果注意力,小孩子也許就會忘記,這篇兒就算翻過去了。可他發現,果果心重,手里還留有幾個當初貼小招貼時式樣不同的小廣告樣品,一如他小時候積攢收藏的煙標糖紙,動輒撫摸,難以忘懷。要不就是小小的身子棲身窗前,靜靜地趴在窗玻璃上望向窗外。許建知道,果果仍舊流連于那些貼小招貼日子。
也許是因心火,抑或晚上天涼果果短了被子,果果病了,一下高燒到攝氏三十八度五,許建一看體溫計,趕忙拿出燒酒,倒在碗里,燃起火,用手沾著給果果搓揉全身。以往果果發燒,這招物理降溫極其見效,而現在三四個小時過去了,果果依然高燒不退。許建心道不行,忙給果果套件衣裳,出門要去醫院。
夜風裹挾著細雨,透著一些清冷。許建站在路口,半天沒有打到車,這個時候又近午夜,許建一手抱著孩子,一手撐著把傘,顯得很是吃力。恰好大白條打車經過,依稀中辨認出許建立在雨中,忙叫司機倒車過去,方知果果病了,就要一同陪著許建去往醫院。許建掙扎著不用,被大白條一把拉下了雨傘,推送進了車里。
果果幸無大礙,醫生給用上了點滴。許建對大白條說,多虧遇上了你。大白條說,合該我今晚有事晚歸,要不我們這破樓兔子不拉屎的地方,出租車都不愛進來。許建點頭稱是,許建勸大白條早點回去休息。大白條說,算了,回去也睡不到兩小時的覺,又該起來上貨,不如不睡。許建覺得,那也還是回去,總比在醫院這氣味難聞的地方待好。大白條反說,你咋的,怕我和你在一起讓別人看見咋的。許建心道,可不咋的!暗自慨嘆大白條驚世駭俗,就像自己肚里的蛔蟲,嗆得自己無語,還無法解釋。
而涂小拉知道果果病了,是在三天后,那時候果果已經能吃能喝啥事沒有了。涂小拉本來戀愛不順,撞見眼鏡男同時又有心儀對象,憤然質問眼鏡男一腳踩兩船。可眼鏡男卻理論十足,我選擇的是我喜歡的,在沒有塵埃落定之前,我就喜歡追逐絢爛的色彩。涂小拉氣得一杯水潑向眼鏡男,算是讓律師領教了她詩意的風采。
涂小拉指責許建平日里沒有照顧好果果,以致兒子生病,許建承認。但見涂小拉氣色不對,許建內心清楚,肯定是外面誰又招惹她了,遂打岔道,你今兒個沒晚點!涂小拉覺得許建是有意在氣她,就如同窺見她內心真實的想法一樣,故沒好氣地說,天下男人沒一個好東西。許建認為涂小拉這帽子套得有點大,遂語重心長道,你還是遇見的少!涂小拉氣得一邊拽起果果向外就走,一邊狠狠地回瞪了許建一眼,轉而憤憤地摔了房門。
許建覺得,自己說的沒錯,哪能說天下男人沒一個好東西呢!起碼家里就有。
七
許建和涂小拉離異的第一個八月十五,許建曾提議要不要在一起過個節,被涂小拉斷然拒絕。許建眼睜睜而無奈地看著到了日子果果被涂小拉接走。眼見天色漸暗,靜待月亮升起,許建孤家寡人般地待著實是無聊,遂決定自己給自己下廚,炒倆小菜,權作慰藉喝上兩口。酒未滿上,大白條當當當地敲門,聲言過來給果果送月餅。許建開門,依舊推脫不要。二人你推我擋磨來蹭去,大白條認為許建夾咕,一個大老爺們敞敞亮亮的有什么不好!許建解釋,這壓根兒就不是夾咕不夾咕的事兒。其實內里擔憂的是,大白條若是這樣隔三岔五地送下去,終歸不是太好!可大白條覺得,自己送出去的東西就不能再往回里收,于是期待果果像往常那樣跑向門口拎東西就走,偏是果果久不出現。大白條一閃身,直奔屋內叫喚果果。許建告訴大白條,果果不在家。大白條有些失落,卻見桌上擺好酒菜,遂抖了抖手中的月餅禮盒,直言你是不是怕欠我人情,要不請我喝兩口,我們就誰也不欠。許建見大白條這么說,不落座也不好,于是道,那這送禮可是最后一次,從今往后,絕無下次。大白條爽快說,行!放下月餅,坐在桌前,接過許建遞過的酒杯說,其實,我來這也沒別的意思,就那狗被電的事兒,你讓我省了一千塊錢,逢年過節我不來瞧瞧孩子,我心里挺覺欠你人情。許建一擺手,你可別這樣,要照這個送法,你不得搬臺彩電來呀!大白條舉起酒杯說,只要你需要,我認!來,干。許建一見大白條這架勢,心想遇到生猛的了。
許建的原則是怎么快點喝完,把大白條對付就走,不想大白條生來會勸酒,幾杯下肚就能整自己暈暈乎乎。許建問大白條,你怎么這么會喝酒啊!是不一個人總喝啊!大白條一樂說,是啊!自從王強那犢子他媽的投入富婆懷抱跟人走后,我憋屈得一個人沒事總喝。許建說,結果是舊仇新恨放不下,又惹來愁更愁。大白條一樂,哎,你咋知道呢!是不是你也有同樣經歷呢?許建肯定自己沒有,我老婆是看我不順眼,自己走掉的,比你被甩,我能高一個層次。大白條不愛聽,說你這人就這點不好,嘴挺損的,你說上次咱倆吵架,不就是因為你說話不中聽啊!許建坦誠自己是有問題,這樣吧,今兒個算正式道歉并罰酒一杯。大白條也端起酒杯道,那我陪你吧!二人杯子一撞,許建說,我發現你這人挺仗義的。大白條回說,你也挺仗義的,上次狗被電那事兒,本以為你來砸場,不想卻被你幫忙。許建打斷話茬兒,別總狗狗狗的,記得人生少計較,活在當下,比什么都重要。大白條驚訝地發現,許建說的話很有哲理啊!
二人杯來杯往,不知不覺一瓶白酒下肚,又喝了六瓶啤酒,大白條說,自己這個八月十五喝得挺透亮!許建看著窗外的月亮,也覺得今夜的月亮別有不同。大白條突然問許建一句,大哥,我發現你經常晚上不睡覺,擱窗臺一待待一陣子,為什么呀?許建反問,你怎么知道我不睡覺啊!你千里眼呢!大白條有點醉意地說,我會看,我的眼睛是透視的,你肯定是想老婆了。許建也微醺道,別編,我看你是想男人了!大白條忽地哈哈樂了起來,我想男人了?哥,你真會開玩笑,我想男人了,我睡不著覺的時候,我想的都是王強以前怎么對我好,誰知他說變就變,還不如不對我好,他拍拍屁股走了,留給我的都是痛苦的回憶,痛苦的回憶,你知道嗎!大白條說著說著忍不住抽泣起來,許建忙勸阻,你說好好的中秋節,你哭什么呢!人都走了,你還說那些幺蛾子有什么用呢!翻翻人生,誰沒有一筆爛賬,你,我,誰心靈沒被摧毀過呢!大白條接過許建遞過來的毛巾,一擤鼻涕道,可我心里難受,我難受!許建呵呵呵苦笑,大聲道,誰不難受啊!大白條看見許建眼角泛起的淚光,一時無語。四目相對,二人凝望著對方,似乎窺透了對方的心靈。
大白條喝醉的第二天沒有出攤,也生生地少掙了幾百塊錢,她不記得昨晚是怎么下樓的,只覺得許建的小燒酒后反勁兒,就像許建這個人,貌似平庸,卻總起波瀾。
許建也同樣有點喝多,原打算一個人小酌,可突然來了大白條,遇到了對手,不喝也得喝,所幸許建認為自己比較有抗力,最終大白條也被許建半背半攙弄下了樓。有那么一瞬,大白條火熱的目光令許建血脈噴張,好在許建挺住了。許建告訴自己,和大白條的關系就此打住,他不希望在家門口弄出點什么事兒來,張玉那事兒對他絕對是個打擊,對他而言,即使再想女人,也不能在熟人身上犯案。
可感覺這東西,微妙就微妙在它不由控制。許建越是告誡自己跟大白條少有瓜葛,他也就越發現他們的不期而遇像是老天安排好的,越來越多。其實這一點,連大白條都覺得奇怪,以往早出晚歸和許建難得碰上一回,可最近丟三落四的,小巷里、市場上、棋攤前總能碰到許建的身影,一挨目光觸及,二人都有種說不出的東西躍動在心里,纏磨得人睡不好覺吃不下飯的。
涂小拉撞見許建和大白條在一起是在一個周末的午后。那天,涂小拉提前送果果回來,恰好碰見大白條上門給許建送餃子,并非得執意讓許建嘗一個,許建剛動起筷子咬上一口,就趕上涂小拉進門。涂小拉現在感覺非常好,根本不用敲門,直接推門就進,倒整得許建和大白條好生尷尬。大白條謊稱有事兒,跟涂小拉打了聲招呼,匆忙離開。涂小拉望著許建詫異的眼神,問許建,餃子好吃嗎?許建就怕沒人跟自己抬杠,與人斗與地斗與涂小拉斗,簡直其樂無窮,立時表態,不僅好吃而且流油。涂小拉“呸”地啐了一口,道咋沒噎死你呢!
涂小拉一下陷入到了對許建再交女人的困惑中來,涂小拉原以為這種事情在許建身上不會發生,即使發生也沒這么快,可事實擺在眼前,許建有了相好。涂小拉迷茫不知所措,說不清是嫉妒還是心底也殘存著對許建的些許美好,畢竟是沒有比較就沒有鑒別,相親的兩個男人到頭來都少了往昔許建對她的包容。
涂小拉的偶然發現,事實上倒推進了許建和大白條的發展,許建覺得,大家既然都這個年紀,喜歡就是喜歡,也沒什么藏著掖著,倆人雖不是什么天造地設,倒也是儂情我意,索性就往下處著吧。大白條顯然較之先前,女人味了不少,新雇了一個看攤賣貨的大姐,得閑也時常跟許建下下廚,給果果弄些好吃的。
好日子沒怎么開頭,大白條前夫王強回來了,而且是帶著絕癥之軀回來的,大白條紅腫著眼睛看著許建說,我不能不管。許建抬頭望了望天,告訴大白條,得管!你管了,我才沒白認識你一場。大白條聽了,感動得熱淚盈眶,不禁跟許建相擁而泣。
許建的生活仿佛一下又回到了原點,果果依然時常地望向窗外,許建每每佇立在果果身旁,爺倆兒一同看向外面的世界,如聽風雨,或疾風而至,或曠古幽蘭,直到有一天許建看到,大白條攜夫走進她的視線里,大白條要完成他愛人生平最后一個心愿,彌補他從未和她周游世界奔向遠方。大白條偶一瞥樓上窗前默默看著她的許建,眼角不禁生出一絲濕潤,但見大白條緊咬下嘴唇,捋了捋頭發,回望著這個曾帶給她苦與樂愛與恨的地方,和前夫一步步地消失在初秋微涼的季節里。
八
許建做夢也沒有想到海子會登上門來求他江湖救急。海子聲言最近活太多,忙得焦頭爛額,原本打算找機會就來看看,可偏偏事兒不湊巧,一個接著一個,所以看哥哥晚了。海子掏出帶給果果的禮物,一個時下流行的玩具小熊,但果果顯然不太感冒置之一旁。相反,果果靜靜地坐在海子和許建中間,想聽他們談什么似的,盡管他根本聽不見。
海子勸許建重操舊業,招貼市場火得不得了,收入也會大有可觀,可許建不從。許建認為,這個行業既已撤出,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更況他現在和果果這樣生活得也挺好。海子環顧下四周,說許建,哥哥你看你現在的條件,出去忙活也累不到哪里,能多掙兩個就掙兩個唄,還在家里死球著干啥!許建說,出外帶果果干這些日子,風里來雨里去的,果果雖然很快樂,但我每天也擔著心,東躲西藏的,對果果的成長教育也不太好!所以,我也想明白了,錢這東西固然不咬手,但該是你的還是你的,不是你的終究不是你的。許建說這話時,突然想到了大白條的前夫,雖然傍上了富婆,但命里享不住,該不是他的還不是他的。海子一聽許建這話,說行,哥哥,既然你這么想,終歸有你這么想的道理,弟我也不勉強,可弟最近實在應酬不及,能不能幫我個忙,東洲區新城那片的活兒客戶要得急,你再幫我一回,算弟求你。許建為難道,你再找找別的人,我既已不做就不做到底。海子依舊小話,哥,我這么忙親自來求你,怎么也得給我個面子不是。未及海子說完,果果也像聽明白似的上前搖晃許建的手臂,海子繼續道,你看,連果果我這大侄兒都覺該幫叔叔一回,哥,就三四天的活兒,你咋也得幫我一把。許建一看兒子果果萬般期待的目光,心一下軟了。許建對海子說,只此一回,下不為例。海子連說,好好好!
涂小拉和姚總坐在奧迪車里,要去參加東洲區新城召開的一個招標會議,走到天湖大橋路口,車就已經堵得四面八方長長一溜兒。姚總按著車音喇叭,慨嘆這個小破城市走哪兒哪兒堵,你要是人家北上廣那些大城市也行!偏是穿梭在車與車之間那些發送小招貼廣告的業者,更讓姚總覺得氣不順。姚總指著前面一大一小的身影,對涂小拉道,什么時候把城市里的這些害群之馬趕出去,我們才能安寧。涂小拉附和道,可不,有他們沒好!話音未落,一只大手伸過車前方擋風玻璃,嫻熟地夾上一個招貼廣告,沖著涂小拉撲面而來。涂小拉清楚地看到那張面孔是許建,許建也似看到了車里坐的涂小拉,目光定了一下,隨即迅捷地拉起身邊果果的小手,一路跑遠,扔下車里坐的姚總納悶地看著發呆的涂小拉,問你怎么了?
許建絕沒想過最后一次招貼工作能碰上涂小拉,更無法想象涂小拉知曉這件事兒后如何跟他爭吵,老實講,他怕極了涂小拉吵,像一罐子崩豆噼里啪啦嗨來,常常震得他有如耳膜穿孔四肢發麻。
許建帶著果果一路潰逃,一口氣走了足有二里地,來到了新城的南邊。這里雖不至于商業林立,但也是新城的一部分,以小加工廠居多,吸引了很多外來打工者。許建示意果果在這張貼,果果麻利地抽出招貼開始運作。
果果顯然是很久沒有摸過招貼了,貼每一張招貼時,似乎都帶著感情。許建放眼望去,果果像一個十足的小精靈,在眼前躥來躥去。許建知道,對于果果來說,什么叫熱愛!
爺兒倆貼了一家又一家,走到一個廢棄模樣工廠的時候,果果剛想撕去背紙往門上張貼,被許建按住了。許建覺得,這個地方顯然沒有人跡,貼了也白貼,沒有廣告效果,卻不想旁邊的小門緩慢地開了。許建不禁張望過去,依稀感覺前面樓里有著密密麻麻的身影,不時傳來一陣陣口號聲。許建好奇,信步進去,口號聲越來越響,聽起來也是越來也熟悉。“相信自己、要努力、要成功”的語言回蕩響徹在上空,許建突地看到了他夜以繼日想見的身影,欠他五萬塊錢的昔日老友韓大頭。許建一個箭步,忍不住發瘋似的沖到講臺前面,揪起韓大頭的衣領,近乎咆哮地喊著,韓大頭,我找你找得好苦,你個大騙子,你還我錢,還我錢。臺下喧囂議論著,看著臺上韓大頭和許建焦灼地你來我往掰扯錢。許建瞪紅了眼睛,恨不得一口吃下韓大頭,韓大頭西裝革履的行頭被許建撕扯得七扭八歪。韓大頭試圖解釋自己不還錢的原因,可許建顯然不信,沖著臺下的觀眾喊,就是這個我從小的朋友,忽悠我像你們一樣,投小錢賺大錢,害得我傾家蕩產,你們不要再相信這個騙子了,我就是你們的前車之鑒。下面一聽,似乎群情激奮,也紛紛吵嚷著,韓大頭,你還我們錢,還我們錢,我們不干了。韓大頭的手費力地揮舞著,你們別聽他瞎說,我是在幫你們投資,投資!人群中有人跳出來,大聲道,我們不用你幫,我們不干了,不干了。其他人也聲言,是啊!我們不干了,我們不干了。講堂里一時炸開了鍋。
果果見這地方如此熱鬧,看著自己手里還有那么多未完成的招貼,想著還要工作,就從講堂中溜了出來,沿著大街,依舊一家家地張貼起來。可歡蹦亂跳地過了頭,果果走到11路車站路旁的時候,一沒留心,一腳踩翻路邊沒蓋嚴實的下水道井蓋,咕咚一下掉了進去。
等許建發現身邊孩子不見的時候,許建都要瘋了。許建大聲吵嚷著,呼喊韓大頭,你還我孩子,你還我孩子!所有人都驚住了,人們知道許建的孩子丟了,一下噓言若語。許建哭得近乎聲嘶力竭要孩子的喊聲,震撼著現場的每一個人。韓大頭整了整衣衫,咳了咳嗓子,現場喊話,大家都看到了啊,剛才一個七八歲的穿紅衣服的小孩,誰能找到這個孩子,我保證先還誰錢。底下還要有不同聲音,被韓大頭激昂的聲音打斷了,記住,你們誰能找到孩子,我就先還誰錢!
涂小拉聽到孩子走失的消息,哭喊著撓向許建,痛罵許建你不是人,你不僅害了家,你還害了我兒子,你只顧你自己的幸福,你壓根不管孩子,你讓孩子跟你吃苦受罪,你根本就是條狗,你不是人。許建任憑涂小拉打罵,心恨是自己毀了家毀了孩子。
此時,果果坐在黑暗干涸的下水井里,望著高高在上的井口,不會喊也不會叫。只顧摸著自己的頭,剛開始還覺得有點痛,現在已覺察不到,能夠感覺到的只是肚子發出的咕咕的叫聲,有點餓。
所有的親人朋友都行動起來開始搜尋果果,姚總甚至提出獎勵,誰能找到涂小拉的孩子,帶薪休假十天,廣告公司這個季節忙得不亦樂乎,姚總能給十天帶薪假,是下了血本的。
海子交給許建一摞剛印好的尋人啟事,上面還殘留著油墨的墨香。海子說,印得急,沒來得及背貼紙,同時遞過許建一個貼尋人啟事用的糨糊桶。二舅囑咐許建,別著急,吉人自有天相,我相信孩子會找到的。許建看著二舅海子,嘶啞的嗓子已說不出話來。
繁華的東西四路上,許建站在秋風里,心情極其沉重地一遍遍地張貼著自己兒子的尋人啟事。城管369巡街,發現前面的身影正在張貼著什么,急忙奔過去想要阻止,卻看見許建旁若無人按上去的是自己兒子的尋人啟事。369走上去,在許建貼上去的尋人啟事上,又重重地按了下四邊,然后悄聲走遠。
時間不知不覺到了夜晚,耳聽四面八方果果沒有找到的消息傳到韓大頭這邊,有的人甚至嘟噥,還我們的錢和找孩子有什么關系!韓大頭罵著媽了個逼的,誰他媽的想要錢,就得先把孩子給我找到!許建一旁敲打著自己的腦袋,恨自己無能為力。韓大頭見了,內疚地沖許建說,都怪我,哥們兒是我對不起你,但你放心,我一定將孩子給你找到。
聚在韓大頭身邊的民工,又都訕訕地離開,出來找孩子。兩個陜西來的民工走累了,蹲在11路車站馬路牙子下小憩,借著路燈的光亮,兩人燃起了香煙,怨艾自己命苦,遇到韓大頭這樣的騙子。可眼前下水井口不時竄出來的影子,像夢魔般地忽閃忽閃在眼前,二人驚訝什么東西一躥一躥,又忐忑是不是什么祥物?民工終是好奇,離近想看看下水井里到底是什么東西,一把抓過躥上來的,是一個用招貼疊的紙飛機。兩人對視一眼,不由驚道,井里有人!
果果終于找到了,韓大頭對許建說,兄弟我欠你的,終會還你的。警察把手銬銬到韓大頭手上的時候,許建看到,韓大頭笑著沖他擺了擺手走遠了。
已入深秋,許建和兒子站在窗下,看著窗外的柳葉子慢慢變黃。果果仍舊喜歡趴在窗玻璃上望向外面的世界,許建也喜歡抬頭看向遠方。秋季的北方,依舊如聽風雨,或疾風而至,或曠古幽蘭。
編輯附言:本期推出撫順作者靳莉的兩篇小說。中篇小說《尋人啟事》講述的是一個離婚的父親帶著聾啞兒子討生活的故事。《被愛》通過一個尋人的故事,講述了主人公的愛情奮斗史。近年來,書寫城市弱勢群體題材的小說雖然不少,但往往缺少一種于艱苦中默默掙扎與勞作的勇氣,特別是樂觀心態。抓住人性中的閃光點,哪怕是于漫漫黑夜中尋覓到的那一絲微弱的亮光,對于作者來說都是難能可貴的。怎樣于平凡的生活中,在小人物的身上體現出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的內容,值得我們思索。作者能把敘述節奏把握得如此張持有致,且結構合理,人物的性格完成的飽滿度及主旨人性的呈現無刀斧痕跡,從而彰顯出生活的本相,不太容易。小說著重對人物內心的呈現,在深入主人公精神世界的過程中,我們可以發現這個時代獨特的經驗與審美感受。
責任編輯 鐵菁妤
靳 莉,遼寧撫順人,1970年生。在國企就過職,下過崗,后從事市場營銷,做過文案、策劃,現任本地一家廣告傳媒有限公司總經理。第一部中篇小說《藍天正藍》在2014年第八期《中國作家》雜志上發表。第二部農村題材小說《高高山上一頭牛》日前又被其留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