寬闊及其他（組詩）

我愿是河流

杭州灣北部的平原深處

大大小小的河流，直來直去多年

即使閃光也如此沉默

在早晨、中午、黃昏、子夜

始終保持著一樣的容顏

保持著世界上最純情的友誼

我常常愛在它們碰頭的地方

蹲下，站起，注視空寂的河面

緩緩漂過的浮草，或舊瓶子

想一切從哪里來，又會去哪里

有時也看群飛的水鳥

切割視線，充滿歡樂的鳴叫

在原野上起伏如麥浪

我甚至忘記了時間的忠告

固執地領著其中的某一條河流

向更空寂的遠處，默默地走

風雅

院子里最后一棵老樹終于發了芽

春天即將過去

暖風漸熱，持續地吹拂……

我越來越喜歡獨自坐在星空下

那張露天的木椅上（有幾根木條已朽壞）

我潦草地坐著，想一些

不著邊際的事情

夜深的時候，會看見閃爍的星星

在朦朧的天幕朝我擠眉弄眼

這樣的美意，近乎奢侈

就像我好久不曾在意那棵發芽的老樹

它自在地綠著，以一種大雅的姿態

打發我這無聊的每一日

清潔詩

我小心地把碗筷收進水槽里

我輕拿輕放的下一步，它們心領神會

它們睜大眼睛，看我洗去

身上的油污

水嘩嘩流著，它們哐當響著

我獲得了快樂

仿佛剛剛洗去是我犯下的過錯

好雨知時節

一陣猴急的雷聲……

趕在閃電前頭，他扯過被角蓋住她的胸

雞就叫了，叫得他發虛

立夏不下，犁耙高掛

她催他：快點、快點、快點啊

她的號吟撐開黎明;他兩腿晃顫

山塬上，早起的秧雞鬧得歡

牛埋著頭，鼻息粗重

狗日的雨，你下啊！話堵在喉嚨口

他操起鞭子，抽打牛屁股

滿山的紅杜鵑，閃開一條迷蒙的路

他感到襠里很空，她寵愛的

如燒紅的鏵鐵的男根，像被風咬走

雨下旱田垛，妹妹掏心窩

閃電剝開山歌的肚兜

嘩嘩的雨，白晃晃的，比精液濃稠

跑圈兒

夜晚。兒子學打乒乓球

我到樓下的操場跑步……身體

像一具散架的風車

跑第一圈兒

突然想起剛去世的老韓才六十六歲

莫不是應了諺語

禍害千年在，好人命不長

跑第二圈兒

想起梁小斌病危京城，雙目失明

十年前，我的一篇隨筆言及他的處境

體制內外，冰火兩重天

跑第三圈兒

我想到離鄉的父母，無業，無低保

勞碌命，一身病

每天都緊皺眉頭吃飯和吃藥

總愛說活著給我添了麻煩

跑第四圈兒

我滿腦子空白，實在跑不動了

計劃的第五圈兒不得不放棄

是啊，一輩子誰能跑到頭？我聽到

自己的呼吸，像耕完

五畝地的一頭老牛的喘息

但我不能倒下

對于家人，我一倒天就塌下來

跑不動就走，拼老命，也得走……

在路上

過馬路時，母親摟住我的胳膊

車流滾滾……她像遭遇野獸一樣驚恐

當心哦！母親提醒我

一場全髖置換手術將她救回人海里

失而復得地站立

點燃她眼中的光澤

當心！等等！不搶……

她一再要我慢，慢得像不知所終的光陰

恭讓車子們鳴笛而過

春天的暖風，搖落樟樹上的枯葉

嘩嘩聲席卷著剛剛清掃干凈的路面

母親摟我胳膊的手更用力了

等……等！她急促，上氣不接下氣

重復著對我的叮囑

我們無措地站在路口，呼嘯的市聲

瞬間，就把我倆淹沒

海岸線

黃昏里的海岸線，在咸腥的風里

扭動白晃晃的身段

從遠到近，又從近到遠

甩出銀亮的魂魄，唱著無名的歌

走過綿軟的海灘

這些習慣在海水里漂泊的沙

被光陰拋棄在命運的岸邊

或是為了一份如我們貪戀的閑情

趁著夜色，悄悄摸上來

在這兒，在那兒

將匆忙的腳步急切停下

而大海，發出沉悶的喘息

仿佛累乏的旅人

席地坐在無邊的夜色里

眼神茫然，靜靜觀望運轉的星辰

彎彎曲曲的海岸線

多像這些年我雙腳走過的路

漫長而遙遠。腳下的沙

因為我的到來，干凈而冰涼

它們被我的沉默踩踏著

連咯吱咯吱的悶響，也已省略

我們離自己有多遠

說是春分已過，就一陣搖晃！我在燈下寫作

他們在外面的某處猜拳：“哥倆好呀，八匹馬啊！”

現在是21：22，QQ里自動播放著

一個博友制作的“綠野仙蹤”

博友應該很年輕，不知是男是女，是否是詩人

好幾段分行的文字，桃花一樣灼灼其華

配樂動聽，把我停在尾音下滑的某個坡度

我更愿意她是女的，留住了讓我們無奈的青春

我祈愿她在“驕傲地活著，綠油油地活著”

幾個鐘頭前的黃昏，我從天橋上走過

一個胡子拉碴的吉他手，手腕扎著紅綢

在晚風中彈唱《春天里》，我朝他笑了笑

發現他專注的眼神多么空洞，黑夜來臨的景象

匆匆的人流一樣，我們的心事一樣

他的身旁，站著一個皺巴巴的蛇皮口袋

握著它的人，眼里閃著淚花兒

臉上也是胡子拉楂，胡子占據的臉，像換季的牧

場

我加快腳步，去趕赴一場家庭聚會

周末晚上，掃街的人，在車燈下刺目地發光

早開的花朵，在他們身旁悠悠落下

這是怎樣的一種節奏呢？我怎么總是慢不下來

一晃就已回家，捕捉與我知遇的文字

燈下，回環的樂音倏忽稀薄，轉而渾厚

我仿佛被什么劫持很遠，讓惦記我的人找不到下

落

發光的人

春天升高的星空

在樹梢。發情的葉子開始做夢

水流自遠方

青黛的地平線被放蜂人拽在手里

那是一個發光的人

他從我們的身體里經過

沒有印痕

我們是多么愛惜自己

風把故鄉吹進心里，無人是異客

山行

走到山頂，我的光頭汗水涔涔

搭在肩頭的衣衫，被風吹散。我紅著臉

仰望飄云

雀鳥歡騰，林蔭里響起斷斷續續的應答聲

山澗的流水，送走一批香客

又迎來一片嘈雜

究竟哪一條來路，模仿了我的指紋

哦，回去，多么奢侈

前路上，我始終找不到勾肩搭背的人

鳥鳴的意義

如果在故鄉的山路上，我背簍里的陽光

一定如鳥鳴清脆。可是回憶

終歸和生命中不可承受的悲傷一樣

異地的風、毛毛雨、混濁的天空

還有我們對祖國的依戀，多么深遠廣大

又是多么模糊而縹緲啊

每一天出門，我都會皺一下眉頭

每一次回家，我的笑一定布滿皺紋

現在，我固執地背著我的衰老

如此深深地依賴，被靈魂里的鳥鳴牽引

甲骨

把呼吸埋進時間的泥里

埋進歷史的紋路中

冷對刀刃的虛無，把疼痛刻在

遙遠的過去，刻在故事的

欲說還休里

日月的魚尾紋過于消瘦

幽微的汗滴在骨質的平面冒煙

天象運行，仿佛神來之筆

村口的羊群

數來數去，只點得清一二

掌撫，并端詳它的靜穆

先人的唇齒開始松動

那暗處的塵埃

被煙火點燃，情緒在迅疾斑駁

沒有誰能改變黑暗

夜色撲面，羊腸小道上

打著火把的人，像火把在燃燒

夜深沉，眾獸出動

都想趕在黎明前，抽走時間的紅利

起風了，火勢順著山路盤旋

把前進的軌跡擰成發光的繩索

有人從高高的山崖往下跳

帶走喧囂，留下沉靜

像一根火柴劃過磷皮后一閃即滅

沒有人能夠改變黑暗

恰似誰也無法更改靈魂的深度

高處的銀河，星光燦爛

責任編輯 柳 沄

蘆葦岸，土家族，生于1971年12月，詩人、評論家。1989年開始發表作品，曾在《人民文學》《詩刊》《十月》《山花》《星星》《詩林》《詩潮》《詩選刊》《中國詩人》《中國詩歌》等刊物發表過作品，有詩作入選過多種選本。主要作品有《光陰密碼》《冷，或曰道德經》。長詩《空白帶》和大型組詩《湖光》。長詩《空白帶》被寫入《2012年中國文學發展狀況》，《湖光》組詩系列陸續在多家刊物發表后已引起強烈反響。有詩集《蘆葦岸詩選》等三部和詩歌評論集《多重語境的精神漫游》一部。2013年獲“中國詩人獎”和 “尹珍詩歌獎”，2014年獲“中國當代詩歌獎批評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