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回鏡中

周瑟瑟

讀詩如飲酒，讀華棟的詩如飲老酒。一股從時間深處發(fā)酵的酒香撲鼻而來，此刻我理解了酒徒的快樂。

從2014年隆冬讀到2015年初春，邱華棟的兩大部詩稿讓我在酒足飯飽之后細細品讀，我發(fā)現(xiàn)了讀詩的樂趣，并且讀出了饑餓感，他的詩的牙齒鋒利，時常能咬住我的感覺。讓我痛一下，間或癢一下，心里發(fā)緊一下。

我與邱華棟認識20多年了，讀這些詩我才猛然發(fā)現(xiàn)，讀他的詩尤如讀我們共同的青春成長，讀我們的情愛歡愉，讀我們的憂傷歌哭。

此番讀詩，正是重溫我們的歷史。一代人的詩歌歷史，邱華棟的詩堅持真實地記錄我們的歷史，生活投射在詩里變成了歷史。這是一件奇妙的事。

從他少年時期的作品，一直到現(xiàn)在，從新疆到武漢到北京，一個人把詩視作語言的容器，像一個舊式知識分子，臨睡前記下一段日記。邱華棟寫詩信手拈來，不像一個職業(yè)詩人（專門只寫詩的人）那樣鉆到詩里作上下翻騰狀，他與詩是平行的，像對待親人一樣對待詩。寫詩這件事或許并不要那么緊張，輕松隨意寫下你的生活、情感與想像，就是一個理想的狀態(tài)了。

邱華棟是一個怎樣的詩人？通過這部30年詩選，我們看到了一個情感細膩、表達放松、視野開闊的詩人，他的詩是精神的證詞，對自我啟蒙，對精神作深入的探討，對私人生活與時代公共生活發(fā)言，他擦亮了詩性的批判。

他從小習武，肌肉健碩，精氣神滲透到了他每一根頭發(fā)里，他的詩里自然有一股真誠的野蠻與偽善的現(xiàn)實對立，他的詩指向了愛，愛是他詩歌內在的力量。隨著時間的變化他的外表越來越酷，但內心似火，蘊藏著無邊的激情，他的精神標準是詩的或者說文學性的，這個人生活在詩或文學性的標準里。

當邱華棟生活在詩與文學性標準里時，長年累月積淀的寫作經(jīng)驗反過來將一個人變得更加的清潔與孤獨。這種清潔與孤獨在邱華棟身上更為固執(zhí)，我沒有與他探討過詩歌寫作的觀念，我至今并不知道他的詩歌觀念。但我看到他體量碩大的詩歌格局與遼闊的詩歌情懷時，我忘記了詩歌觀念，而記住了他詩歌中清潔與孤獨的情感。

邱華棟擁有這個時代典型的中產(chǎn)階級生活，但他精神的搏斗需要詩與文學的戰(zhàn)場，他曾寫下一部長篇小說《城市戰(zhàn)車》，是都市文學的代表作品之一。而他在詩里更加的自由，他所涉獵的題材更加的廣泛，基本上是以自我的生活軌跡為線索，他追尋的是時代的精神脈絡與個人的生活史。他的詩少了中產(chǎn)階級的場景與屬性，相反他時時處于底層，他的不少詩甚是小人物之歌，也是卑微者的嗚咽。從這個角度看，他愿意將詩歌與窮人為伍，拋棄了中產(chǎn)階級的樂趣與優(yōu)雅，畢竟時代還在小人物的奮斗中滑行，我們的詩歌更能為卑微者提供精神的證詞。

他的寫作建立在時間之上，時間像一把刀，直抵時代的咽喉，哇哇大叫的時候詩歌就涌向了唇邊，一吐為快的寫作是瞬時性的，但更加的真實，邱華棟的詩自然、坦誠。讀他的詩我想到詩是自我的舌頭，說出了他內心的風暴，這或許需要勇氣，或許只要擺正寫作的心態(tài)，但往往我們國家的詩人不易做到，把詩變成詞語的游戲者大有人在，把詩變成與自我無關者更多，而我們往往容易虧待了自我，不為自我說話，不為自我辯護，生活在霧霾里卻把詩變成了外在的贊美，贊美什么呢？質疑才有效，質疑才有自我的存在。

他居然寫了這么久，30年七八百首詩，被時間過濾，被他擰緊，變成三百首，到我手里又被再次擰緊、取舍，這是一個痛苦又過癮的過程，我反復閱讀，從中挑選出最能代表他一個時間狀態(tài)的作品。

近年，我快成一個職業(yè)的讀詩人了。我讀詩時能體驗到詩歌在此時的緊張感，但讀邱華棟的詩，我有了放松的狀態(tài)。不是說他置身于時代的焦慮癥之外，他無可避免地面對了這個時代人們精神上的所有的困境，我指的是他用一種放松的詩歌消解了時代的焦慮與緊張，這是邱華棟作為一個詩人小說家與眾多詩人不一樣的地方。

我們習慣于把時代的焦慮與緊張當作文學的資源，把撕裂當作狂歡，把傷口當作鮮花，這樣的文學壓得人喘不過氣來，我們只有放松下來，才能獲得文學作為人學在釋放我們自身的精神困境時應有的快感。

邱華棟的文學是放松的文學，他呈現(xiàn)的是我們時代的真相，他無比接近真，而排斥假。尤其是他的詩歌甚至寫的是隱秘的生活，像我們這樣共褲連襠的兄弟，雖然我參與或見證了他所有的情感生活，但這次才完整地讀到他的全部詩歌，因為有幾年他的詩歌并不拿出來發(fā)表，我們又有各自的家庭，不像早年那樣可以直接從書桌上讀到了，我才了解到他內心的掙扎。而這些情感生活的真相，他毫無保留地寫到了詩里，他的許多詩都是他生活的記錄，詩里的人與事都是真的。由此我清晰地看到邱華棟作為詩人的本真，與小說相反，詩充當了情感生活的真實記錄，就像電影大片與人文紀錄片，他的詩是他的人文紀錄片，小說則是電影大片。

在寫作方法論上，邱華棟放松的姿態(tài)，讓我想到詩人的本真寫作本應如此，不能因為詞語寫作、抒情寫作、意義寫作，而消滅了本真，更不能以一種假的緊張與焦慮獲取詩歌的后現(xiàn)代性寫作姿態(tài)。

邱華棟擁有足夠的耐心，所以我看到了把詩歌像一把水壺耐心擦拭，而全然不顧及詩歌寫作的潮流與風氣。邱華棟的寫作在生活中獲得了耐心的力量。時代太快，而人心痛苦如滾燙的開水，詩怎樣才能安靜下來呢？讓詩細細體味生活的艱難，并感受其中包含的愛。

顯然邱華棟發(fā)現(xiàn)了那個擦拭水壺的人，他的放松代表了一種生活態(tài)度，他的耐心正是時代稀缺的精神資源。貧乏的時代如何進入自我？“你的耐心讓我折服”這是詩的放松態(tài)度，也是詩人在精神困境里找到的愛的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