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啟運的詩

楊啟運

又重了，霧霾

更多的光

被黑暗吞入腹中

大街邊的教堂

山中的廟宇

在人間，也缺乏足夠的清晰度

他們唱贊美詩

他們誦經

靈魂，垂憐受難的肺腑

那動聽的聲音里

仿佛流動著滄桑而固執的藥汁

麻雀帖

這些城市早起的麻雀

以自身的瘦削令寒冷的冬天更加廣大空寂

饑餓的潮水，顛簸肉體之舟

黑暗之中的夢，有著更加脆弱的質地

你看，它們正在枯草里尋找食物

草一樣的生命

在冬天，依然對草充滿著信任

我輕輕地從它們身邊經過

像一個完全可以忽略不計的過客

在這莊嚴的時刻

在大地上，這一處小小的角落

深冬之夜的星光

有些光

只有在夜晚方能更清晰地顯現

深冬之夜，一個剛剛從黑暗里走出來的人

在仰望中，迅速地找到了自己

自由而必然的燃燒，發生于神秘而開闊之域

每一縷光，滄桑而又新鮮

北半球的某一個地方，銀河邊緣之處

星光寥寥，但每一縷都有著搖擺之中的堅定

一個站在更高地方的人

耳邊是更強悍的風聲，可心里卻是那樣安靜

又見槐花

此刻，我正在一棵洋槐樹下

一場來自黑暗中的雪正洶涌于我的頭頂

每一串，每一簇，每一朵，每一瓣

每一縷清香微甜，仿佛都有著故去之人的氣息

去年的這個時候

一生隱忍的祖父徹底拒絕了人間

整個村莊，槐花皆縞素

如今，他永恒的靈魂

于風中，自由閃爍于哪一枚花瓣之上

如往年一樣，我將至少吃下一頓槐花

至于原因，我覺得越來越無法描述

我將咀嚼出怎樣的味道

其中，是否有著黑色棺木之香

三月的星光

大地旋轉不息

春天的身后，冬季的牢籠已然朽壞

天空有著無以言表的默契

更多的星辰正呼嘯而至

星群動蕩

而投向大地上的光芒恬靜如嬰兒

萬物舉起手中的杯子

痛飲中，再一次迷醉于新生

而密度漸濃的星光

也正如飽滿的種子，各自尋找安身之所

提燈帖

柔軟的芯，渴飲煤油的光明之泉

在遙遠的過去，我曾提著你

走夜路，穿風雨

于樹下誘蟬，到田野上搶收糊口的山芋片

我深愛著那玻璃罩內跳躍的小小火焰

直到現在，它還在我的心里靜靜地閃耀

而那燃料

正于我日漸崩潰的肉體之內愈涌愈多

我喜歡大雪之后的鄉野

我喜歡大雪之后的鄉野

萬物如夢，而大雪恰似夢的搖籃

就連墳墓也不再令人沮喪悲涼

在大雪的懷抱里，微微隆起，弧度優美

如同嬰孩，暗暗地向著春天生長

我邁著輕緩的步子

生怕驚醒了自己

立春之后，故鄉下了一場大雪

相比小時候的大雪

這場雪并不能稱之為真正的大雪

但這已經令我相當滿意

正如多少時候，只能對命運退而求其次

大河早已干涸

在開闊的河坡里，我和年幼的兒子互擲著雪球

這古老而簡單的游戲仍然讓我像一個孩子

甚至，小于我的兒子

在我比他還小的時候

每逢大雪之際，大雪覆蓋著河冰

河水在幽暗里緩緩流動

而水中的多少生物

都在春天的夢里閃耀著雪一般圣潔的光

在那光里

總會有新的恩賜降臨

如今，我喜歡一個人走進故鄉的夜晚

如今，我喜歡一個人走進故鄉的夜晚

說不清為什么

不再像小時候

神經質地，把黑暗里的事物想成鬼魅

讓自己逃向人間微弱的燈火

那些曾經讓我恐懼的

這么多年來，卻一再讓我懷念

就像現在

我多么渴望，祖父的墳上能有火光躍動

走向它

人間漸漸消失

這一片油菜

多少回，我經過這一片油菜

心里想，一定要抽時間與這些花朵呆一會兒

我們都終有一死

但這些植物每年都要死一次

可是，像在不少事情上一樣

我沒有實現內心的想法

我知道，這不是我一個人的遺憾和悲哀

那時，它們挖出了體內的全部黃金

并以金黃的芳香對抗著塵污彌漫的人間

如今，有人正在把它們收割

濃郁的成熟氣息

好似在舉行著一場隆重的葬禮

而再一次經過的我

仿佛也是這葬禮的一部分

總是這樣

總是這樣，這棵柿子樹的枝條w

在秋天抵達最低處

大地的引力，從來遵從果實的內心

當果實被摘走

以蜜汁和光芒敬獻于人們的生活

枝條又一點點地迫近天空

總是這樣，短短的距離

這棵柿子樹的枝條，忠實而精準地

往返于天空和大地之間

在有限的虛空之處

有著簡樸而痕跡深沉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