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既瑞
《叔子詩稿》,是安徽大學外語系已故教授冒效魯先生的一本詩集。叔子乃冒先生之號。毫不顯眼的一本又小又薄的如同企業宣傳冊的小冊子,書名卻是大名鼎鼎的錢鍾書先生“敬署”,并且由他和另一位大家吳孟復先生作序,還插有錢鍾書的影印手書稿。
初讀《叔子詩稿》,我就驚呆在書桌前凝神了許久。小36開90頁,刊詩270首,均為絕句或律詩,有五言亦有七言,內容大多與錢鍾書、黃宗江、吳祖光、施蟄存、劉大杰、陳從周、吳孟復等文化名流相系。其中最令我沉迷的是與錢鍾書先生唱和的詩,達30首之多,且從二十世紀三十年代初次相識至八十年代辭世前,詩交之誼達半個世紀,從未間斷。
《叔子詩稿》中最早與錢先生有關的詩,當是《馬賽歸舟與錢默存(鍾書)論詩次其見贈韻賦柬兩首》和《紅海舟中示默存》。詩云:“我讀杜韓詩,向往未能至。抒達胸中言,驅使古文字。后生欲變體,所患薄才思。邂逅得錢生,芥吸真氣類。行穿萬馬群,顧視不我棄……”后一首又云:“苦殫精力逐無涯,我與斯人共一癡。各有蒼茫秋士感,莼鱸雖好那堪思?”這兩首詩都未注年月,其詩意我是從湯晏的《一代才子錢鍾書》中得到解讀的。1937年夏季,錢先生在牛津大學獲得學位后,又去了法國留學一年。1938年9月中旬,錢從法國南部馬賽乘阿多士郵輪返國,“在法國郵輪上,錢結識了一位青年外交官冒景璠(清末名士冒廣生之子),字效魯,號叔子,北京俄文專修館畢業,曾在莫斯科中國駐俄大使館任事。錢與冒在船上相遇,一見如故,幾乎是相見恨晚了,船還未駛出地中海,泊埃及亞歷山大港,兩人就像老朋友一樣,吟詩一來一往開始唱和起來。《圍城》里的詩人董斜川即是影射他。”
關于冒先生在蘇聯大使館任事,大約是1933年至1938年,其間冒先生寫了不少感懷俄國文學家屠格涅夫、普希金、萊蒙托夫等的詩篇,《叔子詩稿》可見。另,有一次,冒先生在黃梅戲表演藝術家嚴鳳英家看到一張梅蘭芳給列寧墓獻花圈的照片。抬花圈的兩位年輕人一位是梅蘭芳,另一位他叫嚴鳳英猜,“鄙人也!”是他親自安排的這次活動。冒先生還和嚴鳳英、王冠亞夫婦侃侃而談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戲劇理論,他們很是驚訝,原來冒先生在蘇聯時與戲劇大師多有交往。(王冠亞《斷腸人去雨瀟瀟——祭冒效魯教授》)。我曾在安大聽人說冒先生見過列寧,或許是訛傳。
還有一件很重要也很有意思的事,就是錢鍾書先生的《談藝錄》與冒效魯先生有關系。
以往讀錢先生的《談藝錄》,壓根兒就沒有注意到也沒有想到《談藝錄》這部“中國詩話里集大成的一部巨著,也是一部廣采西洋批評來詮注中國詩學的創新之作”(夏志清語)的誕生,最初的創意竟然是出于其詩友冒效魯先生的建白。錢在其《談藝錄》里開篇起句就提到:“余雅喜談藝,與并世才彥之有同好者,稍得上下其議論。二十八年夏,自滇歸滬瀆小住。友人冒景璠,吾黨言詩有癖者也,督余撰詩話。曰:‘咳唾隨風拋擲可惜也。’余頗技癢。因思年來論詩文專篇,既多刊布,將匯成一集……”另據湯晏《一代才子錢鍾書》的描述,1939年暑假,錢由昆明西南聯大回滬探親,再未返昆明,因接到父親來信囑其去藍田國立師院任教,錢從父命,《談藝錄》就是在這時著手著述的,其時錢年僅29歲。與此相印證的就是《叔子詩稿》中的《送默存講學湘中》:“我坐寡朋儔,交子乃恨晚。豈不欲子留?饑驅不容緩。獨此方寸心,不與境懼遠。回思談藝歡,抗顏肆高辯。睥睨一世賢,意態何瑟澗。每嘆旗鼓雄,屢挫偏師偃。光景倏難追,余味猶繾綣……”“回思談藝歡,抗顏肆高辯”,不難想象當年這兩位青年才俊每在一起時,談論唐宋元明清諸多詩人的藝術氛圍是何其的濃烈。美國紐約大學歷史學博士、錢鍾書研究專家湯晏先生對《談藝錄》的評價是“一部空前絕后的詩話”,據此,或可以說冒效魯先生對這部“空前絕后的詩話”是有貢獻的吧。
而且,從詩稿的30首與錢唱和的內容看,可以感受到不僅冒、錢在詩歌的審美意趣上的至契,而且在生活上也是彼此牽掛的。解放后,冒先生有多首未注明年代的詩,都抒記了兩人隔空惦念的情懷。如《訊默存疾》:“示疾懸知世已非,朋簪寥落懼多違。《圍城》惝恍猶能記,落照蒼茫遂不歸……”又如《默存寄視〈容安館春暮即事絕句〉次和》:“買鄰無計賺黃金,千里相思兩地心。想得城東舊時屋,藤蘿一架早成蔭。”再如《得默存〈九日寄懷絕句〉逾旬始報》,且可看出冒先生與錢夫人楊絳先生的交誼匪淺:“幾回北望倚危欄,袖里新詩錦百端。想得添香人似玉,熏爐一夕辟邪寒。”
我得《叔子詩稿》,純屬偶然。二十年前的一天,我在合肥四牌樓新華書店的降價書柜花了不到兩元錢淘得這本書。回來粗略一翻,如雷貫耳。卻又竟是這等的境遇,不禁捧書哀嘆,情不自堪,當即在扉頁上記下了悲從中來又興奮不已的心情。而我那天能在雜亂不堪的降價書中淘得此書,還要感謝省黃梅戲劇院已故著名編劇王冠亞先生。
1988年4月的一天,安大中文系教授沈敏特老師送來一稿,對我說,不知能不能用,爭取一下發出來吧。我當時是安徽大學校報副刊編輯,一看稿件是王冠亞寫悼念冒效魯先生的,內容很是精彩。全文主要追憶了1958年省黃梅戲劇團決定排演我省著名編劇洪非改編的《桃花扇》,嚴鳳英飾演李香君。冒先生不知怎么得到的信息,主動上門去給嚴鳳英說戲,恍如來了天人助嚴,她高興得跳將起來。冒先生從嚴家門前的桐城路赤闌橋說到姜白石,又從董小宛、柳如是說到李香君,滔滔不絕如數家珍。原來冒先生之祖乃東林黨賢士冒辟疆,其與秦淮八艷董小宛之間曾發生過驚天地泣鬼神的傳奇。冒先生正色對嚴鳳英說,董小宛這位姐妹李香君,“在鴇兒眼里不過是個妓女,而在復社少年的眼中卻是個女中豪杰!你要演出她寧折不彎大義凜然的氣質來!”(王冠亞《斷腸人去雨瀟瀟——祭冒效魯先生》)我當然是毫不猶豫地發了這篇文章,而且還加了編者話。文章刊發后,我竟接連收到多位老先生當面向我的致謝。這究竟是為什么?為什么還要“爭取一下”?為什么未見校園里張貼過訃告?我問校人事處同志,說他曾經是“內控對象”,學校里還有不少這樣的“內控對象”。我雖然已在安大工作了十多年,但對冒教授卻是一無所知,作為編者,同時更是有冒教授精神世界的神秘氣場的誘使,我去外語系蘇研所找了幾位他生前的同事,特別是去先生府上與冒夫人長談,看她展示在我面前的大量圖片文字資料,還有在上海為冒老送別時許多文化名人如王元化等留下的挽聯詩詞和簽名,更是讓我如見其人,肅然仰敬。
我把我偶遇《叔子詩稿》的因緣視為三生有幸。所以,二十年來,我遷居時處理了幾大批的舊書,但這本小冊子始終置放在我身旁的書架上以便經常品讀。其實詩中有很多地方至今我還是沒有怎么讀懂的,客觀上說是絕大多數的詩作都幾乎沒有可以助我解讀的注釋說明,更因之僅憑自己淺薄的古詩古文字修養,在這樣的高山密林深處探究必是要迷離恍惚的。但我堅持讀。為了讀它,我鏈接式的選讀與冒先生有聯系的錢鍾書詩文,還收集冒先生之父冒鶴亭、胞弟冒舒湮的史料碎片。更奇的是某年某月某夜竟夢里去拜訪冒先生,途中見一老者鶴發童顏,正精氣神十足地在安大校園的一處人堆里談笑風生,氣度儒雅非凡。
冒效魯先生沒有錢鍾書先生因《圍城》的走紅帶來晚年的赫赫之光,甚至在校內聞其名知其人者恐也寥寥。《叔子詩稿》只印了1300冊,還剩在折價書柜上屈尊,實在令人扼腕嘆息。這不禁又使我聯想起合肥丁敬涵大姐贈我的《馬一浮交往錄》一書。馬一浮,儒釋哲一代宗師,與梁漱溟、熊十力被學界譽為“現代三圣”。丁是其彌甥女,青少年時代與馬一起生活多年,她晚年耗十載歲月幾易其稿成就的這部書稿慘遭多家出版社拒收,最后幸遇浙江大學出版社出版,浙大還積極開展了馬一浮檔案史料征集搶救。阿拉伯有諺語說死去一個老人,等于燒毀了一座圖書館。我經常獨自心境復雜地讀著《叔子詩稿》,由衷感到冒、錢這代人留下的遺墨堪比豐碑,實在是讓我等鉆之越久,仰之彌高。只有這樣的學人才是真學問大家,真大師風范。雖然他們的身影離我們越來越遠,但他們曾經的風雅,卻是今天我們最想追隨的。
責任編輯 張 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