虛構

曾海民

下面所說的事有點齷齪，有閱讀潔癖的人可以回避。

王海林患性病的事，在公司內部已經傳得沸沸揚揚，上上下下的人全知道了。而當事人王海林是最后一個才知道。他突然明白過來，怪不得這幾天同事們碰見他就笑，笑得那么詭異。王海林二十八歲，曾經談過兩個女朋友，因為話不投機，至今單身一人。他在公司里只是一個小司機，但他是為戴三紅開車，所以火氣還是挺大的。他對同事們說，這是誹謗，這是無中生有。同事們回答說，對對對。然后便露出一個笑容。王海林一見別人笑，后背就發涼。他讓別人不要笑，別人笑得更厲害了。王海林只好跟著一起笑。但是，當他開始笑的時候，別人都不笑了。他意識到自己遇到了麻煩，恨不能脫下褲子，請人驗證一下。他的手一觸到皮帶，別人迅速離去，不給他機會。

王海林很憋屈，決定找總裁，總裁就是戴三紅。

一年前，公司的負責人老叢被抓，據不知情的人透露，老叢貪了上千萬，而有關方面說，老叢貪了六百萬。公司里的人說不可能才這么點，因為老叢太貪婪，他撈大錢，他的家人撈小錢。有人舉例說明，老叢的妻子買衛生紙都要開辦公發票，金額一般翻三番。丑陋的老叢走了，年輕的戴三紅來了。他從什么地方來的，眾說紛紜，聽口音，有時像北京人，有時像南京人。問他到底是什么地方的人，戴三紅說，想查我的戶口？他第一次開公司會議，要求下屬稱他為總裁，不準喊老板，也不準喊董事長，他喜歡總裁這個稱呼。威嚴。有人試過，對著鏡子喊老板董事長總裁，從口型上看，前兩個稱呼可以笑著喊，而后一個必須繃緊嘴部的肌肉，不能笑。有人以為總裁一定很嚴厲，卻不想他是個極隨和的人，三十來歲的人，臉上還沒長橫肉。他對公司的管理，是無為而治。該他命好，這家通訊公司具有壟斷性，前期投入早已完成，戴總裁來了后，公司正進入坐收盈利的階段。他自己開玩笑說，把頭豬擺在辦公椅上，公司照樣財源滾滾。正因為如此，戴總裁旺盛的精力用到了別處。

可能太性急了，王海林沖進總裁的辦公室，連門都沒有敲。他看見總裁雙手抱在胸前，斜坐著，兩條腿搭在辦公桌上，眼睛盯著玻璃窗，面如雕塑。嘴里叼著一支香煙，沒見他吸煙，那煙慢慢地燃著，煙灰有一寸多長。王海林不敢說話，他知道總裁正陷于沉思，當他沉思的時候，不能打擾他。煙灰一點點變長，有點彎曲，依然堅挺。王海林也抽煙，他不清楚總裁抽的是什么煙，質量為何這么好。青煙裊裊，總裁還在沉思，香煙快燃到頭了，王海林輕輕地走上前，伸出兩個手掌，放到總裁下巴的地方。他想接住煙灰。戴三紅的眼珠動了動，擺擺手，示意王海林走開，他能掌控局面。

“找我有事嗎？”總裁收起雙腿，把煙頭吐到煙灰缸里，問了王海林一句。

王海林坐到總裁的對面，說：“有點小事。最近有個傳言，說我有性病，你聽到嗎？”

“有所耳聞。”

“這純屬子虛烏有，我很健康。”

“我還以為你在炒作，提高你在公司的知名度。沒有就好，這樣的炒作很幼稚。”

“我沒炒作，是別人造謠。”

“既然是謠言，過不了兩天會自動消失。你也不是什么大人物，出不了丑聞的。我小時候讀過兩本書，一本書上說，蔣介石在上海灘當小混混時，染上了花柳病。另一本書上說，麥克阿瑟率領美軍占據日本時，也染上了花柳病。你和他們不同，全身爛透了，也不會寫進書中。你說呢？”

王海林不知該怎么回答。沉默。

總裁又說：“你沒得白癜風吧？”

“沒有。”王海林摸摸臉，又看看手。的確沒有。

“開個玩笑。我剛才在思考一個問題，從滿清王朝往上推，到春秋戰國，歷朝歷代的皇帝，你認為誰最好？”

王海林想，總裁的思維太跳躍了，自己的問題還沒解決，他又從性病轉到了歷史，而他本來就沒有什么強項，歷史又是最弱項，那點有限的知識，需要絞盡腦汁才勉強記得一點。

“秦始皇怎么樣？”王海林說。

總裁搖頭，“焚書坑儒，不仁。”

“朱元璋呢？”

總裁還是搖頭，“殺戮功臣，不義。”

王海林還沒蠢到頭，他想早點結束和總裁的談話。他沉吟片刻，說：“拿破侖呢？”

總裁睨視著他，似笑非笑，用手指了指門。王海林如釋重負，快步離去。走到一個沒人的地方，王海林點燃香煙，將總裁和他的對話回憶了一遍。他佩服總裁的眼力，能分清黑白，不信謠言。可他也太小看自己了，沒個一官半職，得個性病都沒資格。但愿像總裁說的那樣，過兩天就不會有人議論他了。

王海林想錯了。

有天晚上，公司的同事請客，王海林也去了。飯后，大家去唱歌。王海林喝了酒，微醉，興奮，急于表現，第一個搶到了麥克風。他唱了一首難度不大的歌，掌聲稀稀拉拉。他又唱了首難度大的歌，結果高音唱不上，低音唱不下，他神色尷尬，忙把麥克風遞給別人。讓他難堪的是，沒有一個人接那個話筒，他把話筒放到茶幾上，坐到一旁去喝茶。過了幾分鐘，進來一個服務員，手里拿著一個話筒，馬上有人去搶。服務員拿起茶幾上的話筒，試了試音，說這個東西沒有壞呀，為什么要換呢？沒人理服務員。歌聲震耳欲聾，王海林的臉發燙，他睜大眼睛，瞳孔里擠滿了小人。他還想唱歌，釋放釋放，又不愿自取其辱。過了兩天，王海林還沒有忘記這件不愉快的事，又聽了一段掃興的對話。一天下午，王海林蹲廁所。腸子不通，只進不出，憋得他臉紅脖子粗。這時，門外傳來腳步聲，有人走進了廁所。從排尿的聲音來判斷，一急一緩，應該來了兩個人。

“不知道王海林的性病好了沒有？”一個人說。

“看樣子沒好，他的手老在那里摳癢。”另一個說。

“那東西不會爛斷吧？他還沒結婚。”

“現在醫學發達，可以移植。”

一陣哈哈哈的笑聲，打破了廁所的寧靜。王海林提起褲子，拉開門，沒見到一個人影。他咬咬嘴唇，重新蹲了下去。從廁所出來后，王海林去請了假，他說明天上午有點事。

第二天早上，王海林去了一家醫院，掛完號，他朝皮膚科走去，進屋之前，他看看四周，沒發現有熟人。一個五十多歲的男醫生正對著他微笑。王海林很嚴肅，他問醫生，你當過兵嗎？醫生說，什么意思？王海林說，我的病只有老軍醫才能治好。醫生恍然大悟，說他廣告看多了。醫生關上門，戴好了手套。他的醫術好，沒搞什么復雜的檢查，僅憑肉眼就斷定出王海林沒有性病。醫生洗手的時候，王海林又問了一遍，你確定沒有性病？醫生說，肯定沒有。王海林說，那為什么經常癢呢？醫生說，用溫水多洗洗，穿寬松一點的褲子。如果你不放心，我推薦你買幾條特效短褲，美國最新技術，穿幾天就不會癢了。醫生寫了一張紙條給王海林，說憑這張條子，到指定的商店去買，可以八折優惠。王海林收好紙條往外走，到了門口，他又返了回來，他請醫生在病歷上寫幾句話，證明他沒有性病。醫生通情達理，翻開病歷準備寫。王海林又說，你的字跡不要潦草，不然的話，別人看不清。醫生十分吃力地寫了三行診斷記錄。王海林看著診斷記錄，上面的字，橫平豎直，他全認識。最重要的是，醫生清楚地寫明，他沒有性病。白紙黑字，讓人放心了。他對醫生說，你救死扶傷，是個好醫生，到時候我送面錦旗給你。醫生拍著王海林的肩說，我們不搞虛的，你多買幾條短褲就行了。王海林說，一定多買幾條。

從醫院出來，王海林徑直回到單位。他決定把診斷記錄給戴三紅看一看。這一次，他敲了敲門才進去。總裁站在窗前，看著窗外的天空。王海林走到總裁的身旁，從口袋里拿出病歷。戴三紅像剛睡醒一樣，眨著眼皮，把王海林拖到沙發邊，讓他坐下來。

“海林，問你一個事。”總裁的聲音不大，“如果爆發第三次世界大戰，你估計會是哪個國家挑起來的？”

王海林把病歷卷成筒，敲打著自己的腦殼，說：“總裁，我只是一個給你開車的司機，怎么會考慮這么重大的事情呢？我是個小人物。”

“不考慮大事情，永遠都是小人物。”

“我考慮了也沒有用呀，我說是日本是伊朗，這會引起外交糾紛的。”

“你的慎重是對的。”總裁見門半開著，走過去關好，又拉了拉，確認關死了。“天下不太平，多想一點沒壞處。”總裁坐到王海林的身邊。

王海林展開病歷，遞給總裁。

戴三紅看完病歷，說：“雞毛蒜皮的事，你也拿給我看？”

王海林說：“這關系到我的名聲。”

總裁哦了一聲，把病歷又看了一遍。說：“醫生怎么寫出這樣的字呢？是你自己寫的吧？”

“我發誓，真是醫生寫的，上面有醫學術語，我又不懂這個。”

“如果不是獸醫，肯定是個庸醫。”

王海林一聽，急得張開了嘴，卻說不出話。

總裁笑道：“別急別急，我從沒相信你有性病，你想讓我怎么做？”

“幫我恢復清白。”

“開玩笑吧，讓我證明這種事？那會越描越黑。”

“這事只能你來解決。”王海林生氣了。

“讓劉彬起草一份文件，由上而下傳達下去？”

王海林想了想，說：“不合適吧，我沒見過這種文件。”

“沉住氣，再過兩天就不會有人議論了。”

王海林記得總裁上次也是這么說的，總裁看問題比他透徹，再信他一次吧。王海林收好病歷，走了。他略感失望，和總裁談了兩次，都沒有一個滿意的結果。他也很無奈，有人吃飽飯沒事做，惡意中傷他，而他卻找不到傳播謠言的人。王海林當過兵，擒拿格斗曾獲得過名次，別說一個人，三五個大漢也不是他的對手，可他總不能把公司的人全撂翻吧。晚上睡覺時，王海林忽然想起劉彬。這人會寫，專門負責起草公司里的各種文件。這人愛說，天文地理，正史野史，沒他不知道的。王海林和劉彬的關系算不上親密無間，相處多年，他還摸不透劉彬到底是個什么樣的人。不過，他和劉彬有幾點相似之處。比如說，都愛吃榴蓮，一聞到那特殊的怪味就手舞足蹈。都是瘦人，卻能吃飯，每頓要吃四五碗。都喜歡舒淇性感的嘴，不喜歡林志玲修長的腿。王海林想好了，由劉彬來證明自己是個潔身自愛的人。

于是，在一個晴朗的周末，王海林請劉彬去釣魚。這只是個幌子，離魚塘不遠的地方，有個溫泉洗浴中心。上午，劉彬釣了三條魚，王海林沒釣上一條。下午，兩人同時下鉤，不到一個小時，劉彬又釣了兩條，王海林的鉤子像是丟進了尿桶里，沒點反應。他對劉彬說不想釣了，人太累，不如去泡溫泉。劉彬說王海林釣魚的技術不行，不如拜他為師。王海林口里說那是那是，心里面嘀咕著，你那水平只算一般。他不想告訴劉彬，自己沒掛魚餌。進了洗浴中心，劉彬問王海林，要不要特殊服務，王海林裝出受到驚嚇的樣子，忙說搞不得搞不得。劉彬說那就不搞吧。在換衣間，王海林該脫的脫了，不該脫的也脫了，他要讓劉彬看清楚。但是，劉彬對他的身體不感興趣，王海林厚著臉皮說，劉彬，你看我有幾塊腹肌？劉彬笑道，你一塊腹肌也沒有。他又往下看了看，搖晃著腦袋，沒說話。王海林問他為什么搖頭晃腦。劉彬說，你發育不良。王海林朝自己的那個地方看了看。的確有點怪，初秋時節，氣溫又不低，自己的那個東西縮成一點點大。他趕忙穿上短褲，心想可能是緊張了。劉彬說，你見過河馬嗎？王海林說見過。劉彬說，巨大的河馬卻有兩個小小的耳朵，不成比例。王海林紅著臉說，你太下流了。為了達到辟謠的效果，他又補了一句，不要在外面亂講啊。

王海林知道，劉彬有逆反心理。

他又想錯了。

公司里的小道消息每天都有，劉彬還是老樣子，多嘴多舌，王海林想借他之口來辟謠的事，卻沒點動靜。真是煩躁，王海林面對一張又一張陰陽怪氣的笑臉，無計可施。時間一天一天往前走，王海林的頭發一根一根往下掉。在王海林快要絕望的時候，公司搞了一次人事調整。王海林過去有自知之明，無進取之心，現在，一天到晚被別人議論，讓他變成了傻子，忽然產生了天將降大任于他的感覺。其實，他也只是想當汽車班的班長。以他的資歷和能力，當個班長，算是綽綽有余。為此事，他在給戴三紅開車時說了說，請總裁關照一下。

總裁說：“芝麻大的官你也感興趣？”

海林說：“每個月多兩條煙錢。”

總裁說：“你去找林總，他負責。”

海林說：“這么大的事你不負責，怎么讓副職去管？”

總裁說：“這算什么大事？”

王海林望了望總裁的胸部，知道總裁胸懷大志，他永遠也無法看透。聽說林總負責此事，王海林有喜有憂。林總清廉，不必送禮，此為喜。送不進禮，變數就大，此為憂。王海林心想，自己能否出人頭地，這次可能是個轉折點。在等待的過程中，他發現自己還是有機會的。有天早晨，他從床上起來，看見剛穿上的襪子有個洞，左腳的大腳趾露了出來，他覺得這是個好兆頭。為了加大“出頭”的概率，王海林又在襪子上剪了九個洞，這樣一來，他的十個腳趾頭全露了出來。到了公示的那一天，王海林穿著破襪子去看，沒有他的大名。王海林氣鼓鼓地找到林總，想問一個為什么。林總含蓄地對他說，我們進行了一次民意調查，超過半數的人說你不健康，我們不能搞帶病提拔。王海林盯著林總，雙手插進了口袋里，他怕自己失控。但他心里面的那只手，對著林總左右開弓，抽了兩個大嘴巴。

王海林病了，不是裝病。

他在家養了兩天，病的癥狀較復雜，全身無力，肌肉酸痛，無食欲，失眠，口臭。他沒吃藥，也不知道該吃什么藥。當他照鏡子時，嚇了一跳。他雙眼眍，近似于骷髏，只是蒙了一層皮，還是青灰色。他不想死，去了醫院。各項檢查證明，他屬于正常。王海林問醫生，這個樣子還正常？醫生說他是亞健康。王海林聽說亞健康也是病。由此可見，林總說他不健康，也有根有據，決非空穴來風。

王海林決定辭職。

他為這個決定想了一晚上。自從那個該死的謠言出現后，他便如墜深淵。在兩個月的時間里，他收到過五次請柬，別人的喜酒，到了他的嘴里就變苦了。他相了六次親，只有失敗，沒有成功，那些姑娘肯定聽到了什么風言風語。他今后的路還長，一個小小的班長都輪不到他，換個環境也許會好些。為了壯膽，王海林喝了半斤葡萄酒。闖進總裁的辦公室，他想沖著戴三紅拍幾下桌子，卻見總裁和藹地向他點頭微笑。這讓他有所收斂。

總裁說：“你來得正好，我想填首‘沁園春，有兩個人物可供選擇，一個是中山先生，一個是中正先生，你以為選誰好？”

王海林說：“選中正先生好些。”

總裁說：“為什么？”

王海林說：“中山先生是總理，中正先生是總裁。”

總裁擊掌一笑，說：“我也這么想的。看不出來呀海林，你也會拍馬屁，而且拍得舒服。”

王海林低下頭，戴三紅問他是不是有事找他，王海林說想辭職。他以為總裁會說幾句挽留的話，但總裁沒有說。總裁遞給王海林一支煙，又為他點上火。這時，劉彬走了進來，見總裁給下屬點煙，怔了一下，用調侃的語氣說，海林的面子不小啊。總裁說，他要離開公司了。劉彬說，為什么走，我們大家都舍不得你。王海林吐了一口煙，陰著臉看了劉彬一眼，然后對戴三紅說，劉彬是小人，你要防著他。總裁說，你們之間有矛盾？王海林說，我在他面前赤身裸體，一絲不掛，希望他能為我辟謠，證明我沒有性病，沒料到，他什么都看見了，卻裝聾作啞，你講句真話會死人嗎！說完話，王海林轉身向外走。到門口時，他停了下來，右手在大腿根部撓了兩下。他的這個動作被戴三紅看見了，他摸著眉毛想了一會兒。

總裁說：“劉彬，我記得有次去吃飯，王海林走在我們前面，他也是這樣撓了兩下，我好像說了一句‘海林是不是有性病，當時，我是用疑問的口氣。”

劉彬說：“我不記得了。”

總裁說：“應該是說了，那這個謠言是出于我的口中。”

劉彬說：“你怎么會說這么不負責任的話呢？可能記錯了。”

總裁說：“我并沒有肯定他有性病，有人誤傳了我的話。”

劉彬說：“那就和你沒關系，你只不過進行了一次虛構而已。”

總裁說：“是虛構？不是造謠？”

劉彬說：“是虛構，不是造謠。”

總裁說：“知錯就改，是我的原則。”

劉彬說：“但是你沒有錯。”

總裁說：“真的沒錯？”

劉彬說：“你怎么會錯呢？”

總裁上下打量著劉彬，笑道：“怎么看，你也不像個小人。”

劉彬說：“還是你有眼力。”

戴三紅回到辦公桌前，喃喃自語，中正，中正。

過了三個月，王海林在沿海的一座大城市找到了工作。海風吹走了他的煩惱，海鮮滋潤了他的肌膚，他的心情格外好，行走在蔚藍色的天空下，他春風得意。一年之后，王海林和美麗的姑娘鄧雯結婚，有了一個溫暖的家。在鄧雯的肚子漸漸隆起的時候，出了一件不愉快的事，她的頂頭上司換了，原先是個關心她的男上司，現在的上司是位女性，有個英文名字，叫安妮。這個安妮離過兩次婚，有點神經質，對下屬過于嚴厲。鄧雯每天回家后，都會向丈夫訴苦，說安妮今天又批評了她幾次。王海林算了下，妻子每天挨批評的次數，最多五次，最少兩次。見妻子哭哭啼啼，王海林一籌莫展。有天晚上，鄧雯突然對王海林說，她不想要孩子了，因為她情緒不好，會影響孩子的發育。王海林意識到問題嚴重了，他勸鄧雯再忍耐幾天，情況會有好轉的。為了孩子，王海林想到一個成語：孤注一擲。過了兩天，鄧雯下班回家，沒了往常的抱怨。王海林問她，今天沒挨批評吧？妻子點點頭。她說安妮遇到了麻煩，有人在男洗手間貼了張紙條，上面寫了一句話：安妮有性病。那個洗手間今天很熱鬧，一群男人進進出出，爭著看那張紙條。后來，有個女士提出，擠出半個小時的時間，將男洗手間讓給女士專用，男士們滿足了這個要求。王海林問，你也去看了？鄧雯笑而不答。接下來的兩天里，鄧雯臉上一直有笑容。可是到了第三天，她又不笑了。王海林問她又出了什么事，她說，安妮自殺未遂。又過了兩天，鄧雯下班回家，說是不想吃飯。王海林問原因，鄧雯說，安妮住院了，精神分裂癥。王海林說妻子，她住院，你就不吃飯了？鄧雯勉強吃了兩口飯，放下了筷子。

那天晚上，王海林睡在妻子身邊，邊打鼾邊做噩夢，一會被蛇纏，一會被狗咬，最后他掉進了陰溝里，成群的老鼠親吻著他的腿。王海林醒了。他擦著額頭上的冷汗，向被吵醒的妻子復述了自己的夢。鄧雯聽了，毛骨悚然。她說丈夫，人人都做夢，只有你的夢這么臟。王海林不說話，從臥室走到陽臺。

三更半夜，他推開窗戶朝外看，夜色如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