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蒂芬斯 錢磊
理性的科學家怎樣面對一個不可思議的結果?
安東尼奧·埃雷迪塔托堅持我們的采訪要通過Skype進行,并且雙方都開啟攝像頭。對面的他人到中年,頭發斑白,濃眉大眼,下巴輪廓分明。他輕松地微笑著,炯炯有神的目光像聚光燈一樣吸引著你的注意。他說話帶著意大利口音,在每個詞后都帶有額外的元音。
在他接受采訪之前,我們交談了15分鐘。他告訴我,他無意接受記者采訪,因為記者可能將他的話變成聳人聽聞、言不由衷的故事。他之所以同意與我進行Skype聊天,是因為我不是記者,而是一位物理學家和作家,并且在粒子物理實驗的戰壕里度過了13年。他不能容忍一個跟科學無關的爭論行為。

埃雷迪塔托是由160位來自13個國家的物理學家組成的“奧普拉”計劃團隊的前負責人,這個項目的目標是研究中微子物理。它于2000年成立,2008年至2012年由埃雷迪塔托負責。2011年晚冬,不可思議的事情發生了。“觀測數據的人打電話給我,”埃雷迪塔托說,“說他看到一些奇怪的事情。他看到的證據顯示,中微子穿過726.4千米的地殼,從瑞士到意大利只用了60.7納秒!這比光穿過地球外殼更快——這應該是不可能的。”
消息傳開,實驗室外的人們說這是違反相對論的,其結果會動搖物理學基礎。
愛因斯坦的狹義相對論認為,沒有巨大的物體可以比光在真空中的速度更快,這也是我們理解宇宙的一個基石。如果“奧普拉”的測量是正確的,將標志著第一次違反該理論:這是在我們理解宇宙的核心上投下的一枚原子彈。
我問埃雷迪塔托,他是否認為這一定是個錯誤。“我認為這么說是不公平的,”他說,“應該說我們的分析有偏差。所以,當看到這個跡象時,第一反應應該是,好吧,讓我們找出為什么會這樣。”
沃爾夫岡·泡利在1930年假設了中微子的存在,用以解決一個簡單的問題。當原子核發生β衰變時,除了電子之外,還有一種靜止質量為零、電中性、與光子不同的新粒子被放射出去,帶走了一部分能量,因此出現了能量虧損。1931年,泡利在美國物理學會召開的一場討論會中提出,這種粒子不是原來就存在于原子核中,而是衰變產生的。泡利預言的這個竊走能量的“小偷”就是中微子。這種粒子與物質的相互作用極弱,以致儀器很難探測得到。因此,近30年后,才由弗雷德里克·萊因斯和柯萬·克萊德發現了它存在的實物證據。
如今,中微子是粒子物理學標準模型的一個組成部分。中微子有三類,電子中微子、μ中微子和τ中微子。中微子可以從一種形式轉變到另一種形式。例如,一個電子中微子振蕩為μ中微子,μ中微子可以翻轉成一個τ中微子。“中微子振蕩是超越標準物理模型的第一個跡象,”埃雷迪塔托笑著告訴我,“這就是我喜歡中微子的原因。”
在“奧普拉”實驗中,假設中微子振蕩的證據是充足的,但所有這一切都來自一個“消失的”實驗,包括電子、μ中微子的證據消失。“存在的”實驗是必要的,而且是“奧普拉”的目標。位于日內瓦的歐洲核子研究所的科學家向454千米外意大利格蘭薩索地下實驗室的探測器發射了一束中微子。如果探測器發現了τ中微子,中微子就會發生振蕩。他們以CNGS(CERN Neutrinos to Gran Sasso)作為中微子源,主要目標是經由τ子作為中介,探測μ中微子到τ中微子的轉變速度。這在計劃中并沒有提到,但在2011年2月,“奧普拉”把大部分的精力集中在這里。
“我認為任何科學家,從一開始要非常、非常、非常懷疑,”埃雷迪塔托說,“你要做一個檢查清單:定時、接收器、GPS……你需要檢查一切。”一些檢查可以立即進行,而其他的檢查需要等待,例如,歐洲核子研究所發射的光束無法停止。在這期間,埃雷迪塔托要求自己的團隊拼命工作。“你不能想象我和我的同事怎樣處理這些問題——檢查這個,檢查那個,做這個,做那個。我們斷開鏈條,做一遍,再做一遍,我們從春天一直做到9月23日!我們反復檢驗數據和設備,都沒有發現任何錯誤。”
研究團隊嘗試測試軟件、硬件、理論以及他們認為的每種排列,認真檢查每一步,修正每一個漏洞,他們分析獲得的每一個數據,超過光速的中微子排列得和山一樣結實。接著,不可避免的事情發生了:數據泄露了。實驗室外的人們議論紛紛,說這是違反相對論的,這個結果動搖了1900年普朗克發現量子物理以來的物理學基礎。埃雷迪塔托告訴我,謠言“傳播的速度像光速那么快”。
“然后你會怎么做?想想自己發言人的身份。你如果說‘沒有,無可奉告’,每個人都會責怪你,記者會說:‘哦,你不能把它藏起來,我們想知道發生了什么事情。我們是納稅人,給予你們支持,我們有權知道!’或者你發表聲明,”埃雷迪塔托用陰暗的聲調接著說,“我們發現了超光速中微子。”
在這種情況下,一切并不是埃雷迪塔托能決定的。類似“奧普拉”的大型合作項目有處理爭議的章程,并由投票決定,大多數人同意公布結果,只有少數人投反對票。
2011年9月23日,“奧普拉”在歐洲核子研究所的特別研討會上宣布了這一結果,但他們沒有說觀察到的數據是違反相對論的,也沒有使用“證據”或“發現”之類的詞語,只提到了數據的“異常”。但關鍵的問題是,它從《紐約時報》的“微小的中微子可能打破宇宙速度極限”,到《每日電訊報》的“歐洲核子研究所的科學家突破光速”、《衛報》的“科學家最新研究,超光速粒子的發現”,再到《美國科學》的“發現傳播速度比光快的粒子”,變得不可控制。
最糟糕的數據比最好的理論強。如果你在尋找合理的結果,就絕不會有意想不到的發現。
另一方面,物理學界對公布出來的結果持懷疑態度,甚至冷嘲熱諷。沒有專業的物理學家愿意放棄狹義相對論,就如同1930年沃爾夫岡不愿意放棄能量守恒定律一樣。不過,如果放棄會怎樣?粒子物理學家怎么能抵制對希望的誘惑,這很可能開拓他們一生的領域呢!
即使是埃雷迪塔托也敢于希望。“你參加一個科學會議,說:‘嘿,伙計們,我有一些東西不明白。請幫助我們理解。’”他停了1秒,更像是對自己點點頭,而不是對我,“我認為謙虛是一個很好的選擇。其次,每個人都在夢想我們是正確的。每個人。”
能在一個方向奠定史詩般的里程碑,突破物理和其他潛在的尷尬,“奧普拉”應該等待嗎?他們已經花費了多少個月來分析和重新分析結果?埃雷迪塔托身體前傾,指著我的相機,“你不能停止……自然在和我們說話,并不是通過理論,而是通過實驗結果。最糟糕的數據比最好的理論強。如果你在尋找合理的結果,就絕不會有意想不到的發現。你只會有一個預期的發現——這是矛盾的。”
有一點是肯定的:公告使“奧普拉”得到了所需的幫助。幾天之后,他們和GNNS的操作員一起,開始研究新的測量方法。
因為光束在空間擴散,原來的分析必須使用統計技術確定中微子的到達時間。新的方法是在緊束中生成中微子,這樣它們就可以一起到達探測器,使得確定它們的到達時間更加容易。
過了兩個月,研究團隊用重新配置的中微子束來進行實驗并分析結果,得到了與之前相同的結果,中微子還是超過了光速。“然后我開始感到恐懼,”埃雷迪塔托說,“不僅是我,許多人都非常關注,在結果面前,他們沒有更多的爭論。”
粒子物理實驗是復雜的,建設大型探測器和粒子加速器,在獲得第一個數據的幾年前就要開始設計和施工。探測器和對撞機的啟動和運行時間,開發的分析軟件,對數據進行篩選,從背景分離信號。這樣,當他們“打開盒子”時,他們的測量不應該被任何有意或無意的希望賦予偏見。
然而,在“奧普拉”項目中,持續得出了超光速中微子的數據。下一步將尋求的,是“奧普拉”之外的獨立確認。這是常見的做法。例如希格斯粒子(按照標準模型的要求,希格斯作為一個奇特的標量玻色子必須存在,它既可以和傳遞力的粒子相互作用,也可以和構成物質的粒子相互作用),它就是ATLAS和CMS實驗的獨立觀察結果。
埃雷迪塔托說:“這是真正折磨人的實驗。”研究團隊查閱了5年以來“奧普拉”所有的數據資料,發現有一個時期“奧普拉”的時間出現了大約73納秒的誤差。然后,一個錯誤被發現:“奧普拉”的時鐘頻率并沒有鎖定光束的時間。
時間問題的源頭追溯到了連接格蘭薩索地表GPS接收器和“奧普拉”探測器之間的光纜,它出現了松動。埃雷迪塔托說:“電纜似乎被移動過。一周前我們開始時電纜狀況良好,當我們再次檢查一切時,它也在合適的位置。令人討厭的事情是,在我們記錄有關中微子速度的數據時,電纜卻在一個奇怪的位置。”
隨著發現并修復錯誤,“奧普拉”對中微子速度的測量與愛因斯坦的狹義相對論完全一致。“我很自豪,”埃雷迪塔托告訴我,“我應該很坦率地說,我總是想辦法解決一些非常奇怪的現象。我從來沒有想過這樣的事情(電纜),從來沒有。”埃雷迪塔托沒有夸大實驗數據,也沒有發表毫無根據的聲明。事實上,他根本沒有說什么,只是與其他團隊密切合作。
然而,在2012年3月,隨著塵埃落定,“奧普拉”舉行了一次投票,確定合作者是否對實驗的領導人有信心,各成員機構都有一票表決權。16比13,還有7張棄權票。雖然這遠低于罷免領導人所需要的2/3票,但在看到投票結果后,“奧普拉”的領導者埃雷迪塔托和團隊協調人達里奧辭職。
埃雷迪塔托在他的辭職信中明確表示,他辭職是為了團隊的利益:“……由于媒體的極大關注,‘奧普拉’發現自己處在某些方面的異常壓力之下……導致失去科學目標的潛在危險……這個風險太大。為了避免它,個人的利益必須退居二線。”
但埃雷迪塔托做錯了什么?人都會犯錯。連接器失敗的原因很多,它有成千上萬的通道,沒有哪個粒子物理實驗不需要處理一兩個連接器。有人說“奧普拉”應該做更多的測試,但他們反復檢查了6個月,排除了所有可能的實驗誤差,包括月球潮汐的影響、地球自轉的影響、地震的影響、溫度和云層對GPS信號傳遞的影響等,他們還要花多少個月?
我問埃雷迪塔托如何反思整個實驗。他回答說:“社會喜歡黑色和白色,但科學中的答案并不總是能爽快地得出。我們必須小心,因為如果我們給人的印象是,科學不能說是或不是,而是永遠說也許是,那么人們會說:‘好吧,那我不應該相信科學。’如何傳遞這個消息是非常微妙的。”
如今,埃雷迪塔托是伯爾尼大學高能物理實驗室的主任,并繼續參與中微子實驗。同時,也有其他人領導著“奧普拉”實驗,繼續尋找中微子振蕩和收集τ中微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