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蕙蘭

當地時間2015年11月13日,法國巴黎,救援人員站在遇難者的遺體旁邊。
卷簾門前的鮮花
冬日的巴黎,空氣凜冽,克制的悲傷凝固在街頭人們的臉上。
“爆炸現場已經進不去了。巴黎人的表情很嚴肅,心情非常不好,走在街上很消沉。有些人的家屬當晚在出事地點附近,到現在還沒有找到,所以非常著急。”《人民日報》駐法記者Kelly告訴《新民周刊》。
11月13日晚,Kelly一得到恐怖襲擊的消息,就開車直奔法蘭西體育場、巴塔克蘭劇院等幾個槍擊爆炸現場,“警察很快就封閉了現場,而且很多地方封路了,車開不進去。”城市的多條地鐵線路也封閉了,部分公交線路同樣受到影響。
當晚巴黎進入宵禁狀態,由于公共交通陷入癱瘓,一些在槍擊爆炸現場附近的法國人無法回家,很多巴黎市民在推特上發起了“PortOuverte”(開著的門)話題,開放住所讓驚魂未定的路人休息避難。網友紛紛在推特上公布自家的地址,邀請無家可歸的人前來投宿,并且提供飲用水、食物、沙發或臥室。“PortOuverte”在推特上的熱度僅次于事件本身。
在剛剛發生恐怖襲擊后,沒有選擇緊閉家門自保,而是立即向陌生人敞開大門,巴黎人的團結和善良讓全世界動容。
當晚,法國總統奧朗德宣布國家進入“緊急狀態”。《解放日報》駐法記者王鈺深連夜開車從比利時布魯塞爾到巴黎,在進入法國邊境時沒有遇到憲兵阻攔。“我們第一批記者都到得很順利,后來聽說邊境、巴黎機場都加強了管控。”
王鈺深住在巴黎第9區,和槍擊爆炸發生的第10區、第11區相距不遠,街頭還能看到一些警車在巡邏。
恐怖襲擊發生的第二天,浪漫之都巴黎陷入了沉寂。“香榭麗舍大街上的店鋪關了一半,老佛爺12點就關門了,埃菲爾鐵塔也關了,避免成為恐怖襲擊的目標。機場安檢全面升級,排隊要兩個小時以上。”Kelly一夜未睡,她所到之處滿目蕭瑟。
“平時熱鬧的旅游景點,現在都沒什么人,盧浮宮將無限期關閉,還有很多其他景點也關了,街上看不到什么游客。”王鈺深說。
法國人Sylvain Begot則是用“死亡”形容這座城市。“今天早上巴黎的街道幾乎是人煙絕跡的,只有少量的幾個行人正神色沉重地走在街上。沒有人說話,但是所有人的心里似乎都在想著同一個主題。街上少量能聽到的交談在談的都是這個恐怖事件。商店都關閉了。學校都關閉了。公共汽車不再行駛。城市如同死亡了。”
Sylvain Begot是一名法國影像工程師,喜歡音樂,還擁有一支自己的樂隊。他心緒難平,寫下一篇長文,由他的太太、華裔旅法作家梅思繁翻譯成中文發給《新民周刊》。
他觀察到,警察們看起來疲倦無比,他們一定一晚上都沒有睡覺。軍人們也出現在街上,他們手里全都拿著槍支,如同戰爭年代一般。“我從來不相信‘國家緊急狀態’這一情景,會出現在我生活的年代。我一直以為,真正的戰爭是屬于過去的。”
梅思繁在巴黎生活多年,和丈夫一樣,已經對法國感情深厚。她難以接受這里受到如此殘忍的傷害。“別人問我最喜歡法國的是什么?是寬容。這個歐洲最寬容開放的國家,寬容到有時候你想責備她的天真,從70年代以來毫無保留與偏見地接納了來自全世界的移民,然而昨天,她卻為她的寬容付出了慘重的代價。”希臘媒體稱,一名參與巴黎事件的恐怖分子在希臘進行過難民注冊。
巴黎街頭墻角的鮮花,成為蕭瑟中的一點暖意。“這幾天是悼念日,雖然現場進不去,很多人就在附近獻花,寄托對逝者的哀悼。”王鈺深說。
14日法國《費加羅報》官網頭條就是巴黎人自發獻花的一組圖片報道。巴黎11區Charonne大街La Belle Equipe餐廳前,卷簾腳下堆放著很多白玫瑰和擺成圓形的蠟燭,一些獻花者單腿跪在地上,手捫放在胸口,默默表達對逝者的哀悼。在另一個事發地點,Carillion酒吧門前也擺滿獻花和蠟燭,一名男子抱頭哭泣。在巴塔克蘭劇院附近,也有人舉著獻花默哀。
沒有用咒罵和嚎哭釋放情緒,巴黎人選擇了更寧靜而有尊嚴的方式,表達對同胞的哀悼。獻花者完成祭奠以后默默離開,將安寧留給逝者。所有哀痛、憤怒以及恐懼和不安,在潔白花束的映襯下,化成了一種安靜的力量。
染血之夜
周五的晚上,是大都市上班族最好的休閑時光,巴黎人也不例外。巴黎的電影院、體育場、音樂廳、酒吧、餐廳,滿滿都是辛勤工作一周尋求放松的巴黎人。

美國南加州重金屬樂隊Eagles Of Death Metal在巴黎演出現場。
晚上9時,巴塔克蘭音樂廳內正舉行一場搖滾演唱會,美國南加州重金屬樂隊Eagles Of Death Metal縱情高歌,現場不少觀眾在Facebook、twitter上發布了照片,粉絲們正在享受一場搖滾演出。
同一時間,法蘭西體育場內,巴黎球迷已經準備好為洛里斯歡呼,法國國家男子足球隊與德國國家男子足球隊的友誼賽剛吹響哨聲,法國總統奧朗德也在現場。
離音樂廳不遠的Le Petit Cambodge(小柬埔寨人)餐廳和Carillon酒吧里,此時也聚集了不少客人,巴黎人喜歡坐在室外露天座,在暖氣和街景的陪伴下享受晚餐和葡萄酒。
9時15分,體育場發生第一聲巨響。
旅法作家張佳瑋恰好在體育場觀賽,他記錄道:第一聲爆炸,地表都有震動,全場球迷面面相覷,球員們繼續踢球。稍頃,又一聲巨響,球迷有些騷動,但之后似乎沒事了,比賽繼續。
同時身在球場的法國記者Vincent則認為爆炸聲響了三次,“我們上半場聽到了兩次響聲,之后又聽到一次比較小的。半場結束后,一架直升機在球場上空盤旋”。
“比賽繼續,好像什么事也沒發生一樣,但我們在推特上關注著一切,尤其是奧朗德總統也撤退了,盡管我們當時并沒看見他走。”張佳瑋記錄。爆炸發生后,警方沒有馬上疏散人群,以免引起恐慌,直到比賽結束大屏幕打出公告,觀眾才撤離。
爆炸的源頭是3名恐怖分子,原先企圖在球場內引爆身上的炸彈,攻擊目標是總統奧朗德以及在看球賽的8萬名觀眾,因為被安保制止,襲擊者當場在場外引爆。根據張佳瑋的回憶,入場過安檢時非常嚴格,安保人員要求把瓶蓋都扔了。
警方通知說人們從南面、北面和西面撤離,但五分鐘后很多觀眾又回來了。因為一些覺得球迷覺得留在內場比較安全。從現場照片來看,烏壓壓的球迷們涌入綠茵地避難。
球迷們排隊離開法蘭西體育場時,盡管通道內非常擁擠,每個人都感受到恐懼和不安,然而球迷們紛紛自發高唱起了法國國歌《馬賽曲》,希望能用此舉驅散同胞心中的恐懼。
“需要致敬和感謝的,是事后從球場用身體結成人墻,保護、引導我們順利退場的那些安保、警力和軍人。”張佳瑋回憶。
9時20分,法蘭西體育場內發生爆炸不久,巴黎10區的餐館也遭遇了恐怖襲擊。
第一個槍擊地點Le Petit Cambodge(小柬埔寨人)餐廳,4個黑衣男子每人手持一把AK47對著餐廳一陣掃射,正在用餐的無辜巴黎人,還沒有明白發生了什么,就成為了槍下亡魂。據官方統計,遇難者達到12人。
緊接著,恐怖分子襲擊了不遠處在國王噴泉大街上的Carillon酒吧。一名目擊者向法新社描述:槍手是左手持槍向人群開火,而且開槍的動作非常專業,是三四發子彈為一組的點射。在擊倒了在室外用餐的三四個人之后,槍手又轉身向一輛汽車的駕駛座開槍。然后槍手走近酒吧向左右四處開槍,整個過程一共有15到20聲槍響,隨后一切都安靜了下來。

當地時間2015年11月13日,法國巴黎,受傷民眾從巴塔克蘭劇院撤離。
另一名在附近工作的黑人小伙,聽到槍聲就過去看看發生了什么。他到達現場時,在酒吧有很多人遇難,室內和室外地上到處是身體,慘不忍睹。他用手機拍了視頻上傳到youtube。對著媒體鏡頭,他幾乎泣不成聲:“在真實的生活中,這些無辜的民眾,只是正常在酒吧喝酒,卻慘遭殺害,倒在血泊中。這樣的事可能發生在每個普通民眾身上。”遇難者中還有他的朋友。“我不知道怎樣繼續生活下去。”
一名附近快餐店的管理者,晚上9點半左右聽到槍聲,同事打電話告訴他,附近社區發生了槍擊案。他立刻通知所有外賣送餐員,全部停止工作。有民眾經過,也讓他們躲進店里避難。他對著媒體的鏡頭叩問,“一個兇犯想要制造惡性事件,警方卻無法制止慘案的發生!我們需要保護。誰有能力制止此類事件?”
9時38分,同樣的慘案發生在巴黎11區Charonne大街的La Belle Equipe餐廳,目擊者稱至少聽到100發槍響。根據當時媒體提供照片,有6人倒地,情況一片混亂。事后統計有18人遇難。
9時47分,最大的災難降臨在巴黎11區的巴塔克蘭劇院。槍手先在劇院附近的咖啡店掃射,隨后進入劇院,在警方到來之前對人群槍擊。從劇院死里逃生的Tony Bleau向媒體回憶起他經歷的驚魂一幕:“當時我的腦子已經不轉了。我很幸運坐在樓上,躲過了一劫。舞臺都被鮮血染紅了。”
Tony當時正坐在劇院二層的觀眾席觀賞演出,突然樓下“鞭炮般”的響聲大作,就在大多數觀眾驚慌走避之際,他選擇了躲在藏身處絲毫不敢動彈。他聽出那是掃射的槍聲。接下來,他經歷了人生中最為漫長的3個小時。在經歷了很長時間的煎熬后,他終于聽到警察趕來解救人質的聲音。直至凌晨1點,他才獲救脫身。
被釋放的巴塔克蘭劇院人質Marc Coupris顫抖地說:“這簡直就是大屠殺,那里就像戰場,到處都是血,尸體遍地。槍擊開始時我離走廊較遠,至少有兩個槍手從陽臺那邊開槍。當時,所有人都撲倒在地,有一個男的趴在我身上,另外一個在我身旁緊貼著墻,我們就一直那個樣子,保持安靜,不知道時間過了多久,好樣是永劫一樣。”
巴黎警方確認,所有參與巴塔克蘭劇院恐襲事件的襲擊者全部死亡,他們在警方接近的時候按下了佩戴的自殺式腰帶,一共有4人。
當夜,巴黎6處不同地點相繼遭到襲擊,尤其是巴塔克蘭劇院化為了“人間地獄”,欣賞搖滾樂演出的數百名觀眾中,有89人化為槍下亡魂,傷者眾多。

法蘭西體育場外發生爆炸襲擊,觀眾跑進球場內避難。
讓歌迷們稍感安慰的是,事發時在巴塔克蘭劇院演出的搖滾樂隊成員都沒有遇難,在應急中心接受完心理疏導之后,已經返回了自己的家中。
全世界支持法國反恐
當奧朗德在13日晚用顫抖的聲音宣布法國進入“國家緊急狀態”,全世界心情也在為如此反人性的恐怖行徑顫抖。
極端組織“伊斯蘭國”(IS)14日宣稱對巴黎恐怖襲擊事件負責,并在“推特”上發文叫囂稱,倫敦將是下一個目標,羅馬與華盛頓也在劫難逃。恐怖襲擊令歐洲、美國、俄羅斯暫時拋卻移民潮問題上的爭議,拉到同一個反恐陣營。世界各國紛紛在第一時間表達對法國的支持。
遭受過9·11傷害的美國,首先表態支持法國。奧巴馬在講話中稱巴黎的暴恐襲擊是“對平民進行恐怖襲擊的卑劣嘗試”,“不僅是對法國人民的進攻,也是對全人類以及普世價值的進攻。”他說美國已經準備好提供一切法國所需要的幫助,“我們曾經經歷過類似的情況,無論這種襲擊何時發生,我們都將和法國人站在一起”。
俄羅斯總統普京在發給法國總統奧朗德的電報中表示,希望巴黎恐怖襲擊事件的制造者和執行者將受到應有懲罰。
歐洲領頭羊德國的表態也很積極,總理默克爾提出,德國會做“任何事”以追捕恐襲行兇者、煽動者,并會與法國一同對抗恐怖分子。德國內政部發表聲明表示,如果法國有需要,德國將為其提供“軍事援助”。英國首相卡梅倫也在他的推特表示,對事件感到震驚,并強調英國愿意提供協助。
歐盟兩大機構首腦,歐盟委員會主席容克與歐洲理事會主席圖斯克,也分別作出了反應。 “法國絕不是在獨行。這是全歐洲人民的戰斗,是自由世界人民的戰斗。”
其他國家領袖也一致譴責襲擊,并強調反恐的決心不會動搖。中國國家主席習近平第一時間向法國總統奧朗德致慰問電。加拿大總理特魯多隨即發表聲明表示,加拿大愿與法國肩并肩,并同國際社會一道幫助阻止恐怖行為。澳大利亞總理特恩布爾對逃離發生槍擊案的法蘭西體育場的球迷們高唱法國國歌的行為表示贊賞。

救援人員在法蘭西體育場附近撤離傷者。
在伊斯蘭世界,據阿聯酋媒體報道,阿聯酋、沙特阿拉伯、埃及、科威特等阿拉伯國家對此次恐怖襲擊都表示強烈譴責。
更形象的支持出現在世界各個角落。11月14日晚,上海地標東方明珠亮起了“法蘭西色”,為法國祈福。藍白紅還覆蓋了世界其他很多標志性建筑,包括美國紐約新世貿中心、加拿大多倫多國家電視塔、愛爾蘭都柏林會議中心、英國倫敦溫布利大球場等等。各國人在藍、白、紅法國國旗色的燈光下,共同悼念法國恐怖襲擊遇難者。
民眾也紛紛用各自的方式表達對法國人的支持。在澳大利亞悉尼,人們走上街頭支持法國,紙板上寫著“我們都是巴黎人”。在上海,旅居此地的法國人和他們的中國朋友,在上海音樂廳前鮮上花束,地上寫著“巴黎、團結和愛”。

圖為巴黎警察抓捕嫌疑犯。
正常生活是最好的反擊
有人認為,這一晚已經改變了巴黎,而且這種改變可能會在未來延續很長時間。但巴黎人努力用正常生活來表達對恐怖主義的蔑視。
巴黎市民14日凌晨還不愿離去,手挽手在街頭矗立,打出“我們不害怕”的標語。英國《衛報》報道,恐怖襲擊發生后,一些巴黎市民自發獻血,襲擊地點巴塔克蘭劇院附近的一座酒吧被臨時改造成一個緊急醫療中心,大量醫療設備和血袋已被送至那里。
“巴黎街頭有很多采血站,市民在那里排隊鮮血。政府提醒他們這段時間留在家中,避免發生意外,但還是有人冒著危險出門鮮血,為傷者做點事,讓人很感動。”王鈺深說。
他在對街頭市民的采訪中,有人感到恐懼不安,對安全表示擔憂,但也有很多人相信政府有能力解決反恐問題,可以保障巴黎人的安全。
Sylvain Begot當天晚上一個人在家,正在看電影的時候,手機開始頻頻作響,收到來自不同人的短信,問他是否安全。當他打開電視,才獲知發生了極端嚴重的恐怖襲擊。“接下來是各種數字,究竟來自哪個組織的襲擊,大致的死傷人數等等。”
“沒有任何人知道,當自己的國家,城市,日常生活,文化被一種如此具有侵略性且原始野蠻的敵人勢力攻擊,并且試圖鏟除你的時候,你究竟應該想些什么。”
最后他決定,周六早晨出門如常排練音樂。“如果取消排練,就達到了恐怖分子的目的,他們不是正想讓法國人害怕,以至于所有人都無法繼續正常生活?于是我們做了我們所能做的最好的事:聚集在一起演奏我們的音樂。”樂隊的貝斯手一夜未睡黑著眼圈參與排練,他有很多朋友前一晚在巴塔克蘭劇院,生死未卜。
太太梅思繁也表示,她將選擇繼續在巴黎正常生活。“我們要以我們的正常生活,以我們的堅定來守衛法國的和平、寧靜和它的寬容。就像我先生說的,恐怖主義嚇不倒法國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