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浩峰

貴州省黎平縣花衣苗族牯藏節。
在貴州遵義海龍屯遺址、湖南永順老司城遺址、湖北恩施唐崖土司城遺址打包組成的“中國土司文化遺產”申遺成功以后,“土司”成為一個新聞熱詞。而關于改土歸流問題的研究,似乎仍不夠惹人重視。改土歸流,恰恰是中國得有今日版圖的一大因由。
“在現代經濟學與政治學中,多民族國家如何實現邊疆文化異質性地區社會穩定與經濟發展,一直是困擾社會科學家與政策制定者的難題。”這是上海財經大學副教授李楠博士的一聲喟嘆。
李楠甚至認為,中國歷史上清代對西南少數民族地區進行大規模“改土歸流”,為解決邊疆地區社會穩定與經濟發展,提供了一個早期的較好研究樣本,現代學者能從中研究地方統治方式變化、經濟發展變化等。
從羈縻州到土司制
吉首大學副教授羅維慶,著有《土司制度與彭氏土司歷史文獻資料輯錄》一書。在老司城遺址申報世界文化遺產工作期間,羅維慶系申遺基礎課題學術委員會副主任。在他看來,土司制度替代了羈縻州的形式,使得中央政權對少數民族地區的管理,更能讓人接受。這無疑在某種程度上保證了少數民族地區留在中華版圖,直至中國成為一個現代民族國家后,有今日960萬平方公里的陸上面積。

在接受《新民周刊》記者采訪時,羅維慶先生說:“老司城彭氏土司的祖先叫彭士愁,彭士愁有兩個兒子,分別是永順土司與保靖土司。在彭氏擔任土司之前,從秦至隋,這些地方都已由中央政府設置了郡縣,委派了官吏,但控制比較松弛,屬于一種較為松散的管理,謂之羈縻。”
按照西南歷史地理專家史繼忠教授《試論西南邊疆的羈縻州》的說法,其時唐朝中央將全國分為三個政治圈層:在中央王朝直接納入版圖的地方,建立若干州縣,統一號令、法度,賦役、版籍皆入戶部,是為第一圈層;在邊緣“內屬”的少數民族地區,雖有州縣之設,但仍以部落首領為官,貢賦版籍不上戶部,不過“羈縻”而已,是為第二圈層;此外,對那些鞭長莫及的少數民族政權,如吐蕃、黨項、回紇、突厥之類,則任其獨立自治,或互市,或和親,或封賜,與中央政府保持“藩屬”關系,是為第三圈層。
無疑,唐朝時實行的是一國幾制,因俗而制。
羈縻州的頭目,與中央直接統一號令的州一樣,稱為刺史。唐朝對西南少數民族采用羈縻政策,承認當地土著貴族,封官以后,納入朝廷管理。利用羈縻政策,指導土官統治,逐漸將少數民族地區分別納入州縣地方體系。然而,“羈縻”這兩個字的意思,是把少數民族當做牛馬。《史記·司馬相如列傳》中提到:“羈,馬絡頭也;縻,牛靷也。”雖說引申為籠絡控制,可名頭確實讓人感覺不舒服。羅維慶告訴記者:“羈縻制度,讓少數民族認為自己被當做了牛馬,這無疑是一種歧視。另一方面,中央對羈縻州的政策是——‘附而不逆,叛而不追’。這無疑是一種松散的間接管理了。”
到了元代,由于中央政府的皇帝本身就是少數民族,按照羅維慶的看法:“元朝中央政府對少數民族的觀念不同于以往歷代,于是土司制度逐漸取代了羈縻州制度。”起碼,從名稱上看,把少數民族當做牛馬的稱謂——“羈縻”,退出了歷史舞臺。以“宣慰司”、“宣撫司”“安撫司”、“長官司”等代之,當然,朝廷也不再“附而不逆,叛而不追”了。如果遇到叛亂,招討司就將率兵馬而來。
“鑒于羈縻州制,雖命以郡縣之名,實形同一獨立王國;為加強中央王朝對少數民族豪酋的駕馭與控制,有元一代創立蒙夷參治之法,而官有流土之分,于是始有土司之名。”吳永章在《中國土司制度淵源與發展史》中如此寫道,土司制度由此而始。
納入國家編制
何為“官有流土之分”呢?
流官,比如內地的知縣、知府等,有中央政府統一委派,一任多少年之后,再轉任他處為地方官,或者到京當官。在有些朝代,甚至明令——本地人不得在家鄉為官。然而,土官則不同。土司制度是統治者對西南少數民族地區實行的一種特殊的統治方式,即由中央政府任命少數民族貴族為世襲地方官,并通過這些官吏對各族人民的管理,達到統治的目的。雖然這些土官世襲罔替,但是官位卻納入了國家編制。
羅維慶告訴記者:“土司制度替代了羈縻州,等于邊疆地區有了和內地類似的行政機構。土官職位納入國家編制,不僅調和了民族關系,還保留了邊疆地區一定的自治權。由此,中央對少數民族地區的管理,從松散的簡單管理,轉換為可控的直接管理。”
羅維慶還強調,土司職位雖然世襲,但這些職位畢竟是朝廷任命,假如膽敢反叛,國家是要出兵平叛的。
土司官位雖然屬于世襲,但新土司承襲官位后,必須去京城接受任命,并且每隔三至四年,都還必須去京城朝貢。這一點,和藏區的達賴、班禪類似。
土司制度本身也隨著時代變遷而發生變化。從明代開始,一些原有土司的地方,逐漸有了土官與流官兼用的現象。比如《明史·職官志五》記載——“大率宣慰等司經歷皆流官,府州縣佐貳多流官。”政府通過在土司控制地區逐步任命流官,達到有效管理土司地區事物的目的。元明以后中央王朝已經在“籍戶”的基礎上制定了土司應納賦稅之額,并且其征收帶有強制性,說明已真正把土司地區“比于內地”。
清代逐漸取消了土司地區的自治權。“隨著中央集權的加深,特別是國家安定后,逐漸地,中央認為土司制度不該再存在下去。這就有了雍正朝的改土歸流。”羅維慶說,“再加上吳三桂反清叛亂后,當時西南諸土司紛紛跟隨。所以雍正四年,胤禛的皇帝屁股還沒把皇位坐熱,就開始大規模報復,開始取締一部分土司。”
從《清史稿》等文獻可以看出,胤禛和之后的乾隆、嘉慶朝,并沒有完全取締所有的土司。《清史稿》甚至記載了——雍正七年,清廷還在貴州任命了新土司。
這些都是做了政治選擇的。對朝廷特別是皇帝造成直接威脅的湖廣、四川、廣西等地土司,統統取締。而對云南、貴州、川邊,也由于統治需要,任命了新土司。當然,新的土司亦轉化成了忠實于朝廷的邊關大將,而對土兵的征調更成為中央在土司地區直接行使權力的一個明顯標志。所以,土司制度的建立和發展,反映了中央政府對少數民族地區統治的強化。
從貴州遵義海龍屯遺址、湖南永順老司城遺址、湖北恩施唐崖土司城遺址三處來看,聯合申遺,恰恰可以看出一個土司制度的完整的“遺址”整體,系統而完整地體現土司制度的內容和土司管理智慧的特色。比如老司城遺址,可見朝廷分設宣慰司、宣撫司、長官司、營、總旗、旗等武職,亦有府、州、縣等文職設置。軍政集權土司一人,轄內自設官職系統從總理、家政、舍把、旗長、親將、總爺、峒長、寨長等。其設置的獨特性、系統性、完整性在同類土司中最具代表,完整而集中地體現了土司制度的治理特征。
“清朝的改土歸流加強了國家對于西南地區的統治,深刻地促進了改流地區的社會經濟發展。”李楠如此認為。
終結于民主改革
清代大致的發展方向是改土歸流,讓邊疆和國家更緊密,然而直到民國時期,土司并未消亡,一些小土司仍然把持著地方上的軍權財權。比如紅軍長征進入藏區,就曾與一些土司打過交道。羅維慶少年時代同學泠光電的父親泠福祥,就是四川涼山地區一個招安土司。

在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以后,政府對西南少數民族地區進行民主改革。云南滄源的土司罕富民逃亡到緬甸,在1957年返回國內,到了昆明。當時根據云南省委統戰部的要求,為便于工作,全省各地的土司頭人,都搬到了省民族事務委員會家屬大院居住。罕富民的女兒罕貴秀記得,當時全家十多口人,還有保姆、家丁,無論大人、小孩,人均一匹馬,在1957年底,浩浩蕩蕩地從滄源出發去昆明。
之所以會接受共產黨的要求去昆明,是因為1954年以來罕富民的所見所得所想。
1954年4月,罕富民第一次赴昆明。在云南省民委組織下,他和各地前來的土司、頭人,參觀了廠礦、學校、市區,還游覽了很多風景名勝區。同年9月,罕富民出席了在昆明召開的云南省政協第一屆一次會議,并被推選為省政協委員。會議期間,云南省黨政軍的主要領導專門接見了他們。1956年的時候,滄源專員行署又下發了文件,正式任命罕富民為滄源縣副縣長。而這個時候,罕富民的土司職位也還保留著,仍然擁有很多特權。
云南從1957年開始的土地改革,最終是要讓土司交出土地。為了讓罕富民起帶頭作用,中共臨滄地委委派行署副專員兼統戰部長張杜千,專門負責做罕富民的思想工作。張杜千同罕富民反復協商,并進行推心置腹的討論,最終與罕富民達成3條協議:一是罕富民從1957年起放棄剝削,不再收官租、地租,不派各種白工;二是交出土地后,罕富民全家的生活將由政府承擔,按月發給補助;三是協議從1957年6月起開始執行。
也就是在交出土地的同一年,罕富民攜家眷遷往昆明省民族事務委員會家屬大院。在那里,匯集了全省各地來的土司、頭人。他們的到來,意味著土司時代的正式結束。中國的土司制度,最終終結于民主改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