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云龍

人生的最后時段,好多人可能都是躺在病榻上、活在謊言里。
安的二姨媽,一向身體硬朗,還是50多年前老四出生時進過醫院。五一小長假后,突然傳來有關她的不好消息,直腸癌,晚期。從縣中醫院到上海中山醫院到縣人民醫院,子女們一路“編造”謊言,先是告訴她,得的只是腸炎;后來哄她說,上海的外孫女回來了,順便再到上海大醫院看看,放個心。女兒、女婿和兒子帶著10多萬元,在醫院附近租房住下,四處找人,準備給老媽手術。醫院再次檢查發現,老人身上同時患有膽管癌,而且已經轉移到肝臟等多個部位,不具備手術條件。老媽雖然年過八十,可是子女都不愿接受診斷書上的結論,傷心、痛哭、失眠、發呆……而在二老面前,他們還是繼續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媽,回去吧,醫生說要加強點營養,才好手術。
回到縣城的醫院,不好再瞞住老爸了。年近九旬的老爸,一下子哭得不成樣子,雖然他有過最壞的打算……一轉身,老人又站到孩子們一邊,決心將謊言進行到底。他先是安慰老伴:掛幾天水,就會好了,好了就到大姐、小妹家去走走。姨媽一直被蒙在鼓里,開開心心的,前前后后那么多人去探望她,她都沒有起過疑心,好像下一周就會出院。所以,子女們一度懷疑:老媽是不是故作堅強,也在“欺騙”我們?
病情漸漸嚴重了,姨媽有些疼痛難忍。不識幾個字的姨爸,關鍵時刻也明白詞句的選擇和語態的拿捏:你,可能得的不是個好病啊,要聽醫生的。腹脹,腹痛,水腫,腹瀉……肝硬化腹水的癥狀日夜迫近,老人開始難以承受,姨爸這才含糊其辭地說了一半:你的病,可能不輕啊,膽管上,腸子上。聰明一世的姨媽,什么都明白了。第二天,姐妹們打來電話,詢問病情,要她保重,她第一次哭著說,我得的是絕癥,我保重不了了啊,你們多多保重。
大妹最后一次到病房里看她的時候,姨媽不停地流淚,聲音也不再那么清脆。姐妹倆,一坐,一躺,頭卻緊挨著。姨媽一句一頓地說,我最舍不得,老頭子啊,我們都是,一根藤上的苦瓜。自小,他沒得娘,我沒得老子……聽的在流淚,說的也在流淚。
整個家族的人,都大略知道一個故事梗概:60年前,二姨媽剛剛結婚十來天,就和姨爸坐著幫船從家鄉到南通闖蕩。他鄉生活的第一天,他們買了四個碗、兩張杌子,稱了一斤水面。一開始,兩個人日無蹲場,夜無宿場。經濟窘迫的時候,租住的幾個平方的單間,也交不起房租,只好逮幾只留著生蛋的草雞去換錢。
姨媽姐妹四個,她排行老二,四姐妹里最開明。以她為班長的大家庭,也是最美滿最幸福最和諧的。四代同堂,媳婦兩房,30多年時間,她沒有和她們鬧過一次別扭,甚至沒有紅過一次臉。前幾年,二兒子出國打工,斷斷續續四五年時間,媳婦在家,她都是準時燒好飯菜,喊媳婦下樓吃飯,從不讓兒媳操持家務。老頭有時背后嘀咕,她反過來勸說老伴,要理解媳婦一個人在家的苦衷。有的鄰居都看不下去了,背后議論起來不那么好聽。姨媽有時私下跟姐妹們也抱怨,抱怨的是鄰居:她們真是操心,我家媳婦我從來都不曾高聲說過一句不是。前年,兒媳婦生病,她甚至像晚輩照顧長輩一樣,噓寒問暖,步步到位。
姨媽和姨爸一生的職業是篾匠,這個現在幾乎絕跡的職業,借助百度、搜狗,最多也只能一知半解。編織籮筐、簸箕、涼席、熱水瓶殼等等篾制品時,匠人一直都是“蹲”著的姿態。大女兒出生時,姨媽產前陣痛持續了七天八夜,后面幾個男孩,也都是因為胎位不正,難產。現在想來,這與她懷孕期間一直蹲著是不是有一定關聯?鄉下人迷信,一直都認為姨爸大她6歲,犯了“六沖”,她也半信半疑地信了。其實,這是最大的一個謊言了。
姨媽有一個不俗的名字:杭榮芬。一個普通的手藝人,在世俗的眼光里,她不曾芬芳過,她一手編織的那些精致竹制品,都只是走進尋常百姓家。不過,姨媽的退休生活,那肯定是芬芳四溢的,這個十七八人的大家庭,其實是老人家最開心的一件“手工編織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