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江

理想上,司法案件的判決如果能得到兩種罪罰觀高度認可是再成功不過的了,我們要認識到公眾的罪罰觀與法律人的罪罰觀之間的差異,并認真對待,作為兩者間信息橋梁作用的媒體,在傳遞信息時要避免失衡,從而夸大兩者之間的差異,以至產生重大分歧,在這方面我們是有過很多教訓的,比如南京彭宇案。
12月的第一個星期,大家或參與或圍觀了一場由河南某大學大二男生閆嘯天“掏鳥窩”所引發的年度論戰,法律工作者、媒體從業者、社會公眾幾股力量交織在一起,多方觀點爭論不休,現在,劇情出現了重大逆轉,短短幾天,閆嘯天從一個“掏了個鳥窩就被判刑10年半”的“無助學生”,變成了一個“盜獵慣犯”,甚至還被網友挖出涉嫌“私造槍支”。
全國輿論對此案空前關注,最新的消息是,河南省新鄉市中級人民法院對閆嘯天家屬遞交的申訴材料已經登記受理,正式啟動了申訴審查程序。不過,我注意到,在發布這條消息時,新鄉市中級人民法院明確重申了對該案的二審審理結果:閆嘯天等三被告人違反野生動物保護法規,情節特別嚴重,其行為已構成非法獵捕珍貴、瀕危野生動物罪及非法收購珍貴、瀕危野生動物罪,依法分別判處三被告人有期徒刑十年六個月、十年和一年。
閆嘯天從“熊孩子”變成了“壞孩子”,但關于他被判刑十年半到底冤不冤的爭論依然在繼續。與此同時,很多人在指責最初報道這起案件的鄭州晚報“故意誤導公眾”,甚至“輿論強奸司法”。
同在媒體圈,我并不認同可以抱著陰謀論去對媒體作出如此嚴重的指控。但這篇報道確實存在問題,并因此實際產生了誤導公眾的后果。
我們要認真對待公眾的罪罰觀與法律人的罪罰觀之間的差異,作為兩者間信息橋梁作用的媒體,在傳遞信息時如何去避免失衡,從而夸大兩者之間的差異,以至產生重大分歧。
問題不在“掏鳥窩”一詞
《鄭州晚報》12月1日刊登的這篇報道,主標題是“掏鳥16只,獲刑10年半”,副標題是“啥鳥這么寶貴?燕隼,國家二級保護動物”,這樣的主副標題實際做了兩個動作——一,將法律上對應非法獵捕珍貴、瀕危野生動物罪的非法獵捕行為,進行了生活用語的轉化,也就是“掏鳥窩”;二,在副標題中,對獲刑10年半進行了解釋,也就是指出“掏”的并非普通鳥,而是國家二級保護動物燕隼。
這樣的標題本身并沒什么大問題,要認識到,媒體報道并非法律文書,通常都會對一些專業用語進行生活用語的轉化,這樣做你可以指責是為了吸引眼球,但對媒體而言真實的用途其實是為了閱讀方便,在枯燥生澀、形象通俗兩種表達語系之間,我想公眾是很容易作出選擇的。我不認同可以據此指責媒體是故意輕描淡寫,因為副標題對這個“掏”的性質已經進行了補充解釋。
這篇文章的作者是跑法院條線的記者,跑線記者與對口單位關系一般都不錯,現在無從得知“掏鳥窩”新聞的線索是否法院提供給該名記者的,但有一點可以肯定,記者有什么必要如某些人指控的那樣,為了攻擊我國法律和法制,而去惡意炮制這樣一條新聞?除非她不想在這一行混了。
問題其實出在報道的正文部分。這篇報道篇幅只有五六百字,刊登在當天報紙的A10版左下角,并不太大的位置。
全文摘錄如下圖,先請您仔細閱讀并盡量記住:
兩個“一窩”掩蓋了真相
下面,一一論述正文的問題。首先,請注意報道中“在家沒事掏鳥窩,賣鳥掙了錢”這一小標題下,該文描述,閆嘯天是在小山村過暑假,“發現自家大門外有一個鳥窩。于是二人拿梯子爬上去掏了一窩小鳥共12只”。
關于這個細節的信息來源,文章并沒有交代,而我檢索(2014)輝刑初字第409號判決書,發現其中并無類似的描述,而是“經審理查明:2014年7月14日左右的一天,被告人閆嘯天、王亞軍在輝縣市高莊鄉土樓村一樹林內非法獵捕燕隼12只(國家二級保護動物),后逃跑一只,死亡一只。”
注意到沒有,檢察院、法院對案情的描述并沒有說是“一窩”,而是強調了作案的手段“非法獵捕”,以及作案的結果“12只”。
“一窩”一詞在這里很關鍵,因為如果是“一窩”12只,便給了不明就里初看此報道的人“熊孩子頑皮偶然掏了一下而已”的想象空間。
我曾看到一篇文章指控這篇報道以“自家大門外”來誤導公眾,理由是在自家大門外發現一個鳥窩并去掏,帶有偶然性,而實際情況卻是案件卷宗記載非法獵捕發生在樹林里,在樹林里,那就沒那么簡單了,帶有主動性、故意性。
我并不認同可以憑這一點來指責媒體誤導公眾,在河南農村,很多樹林就在村落的周邊,也就是說,真相很可能就是樹林確實就在家門口。問題的關鍵在去樹林的目的。
因為材料缺乏,對閆嘯天等人去樹林的真實目的,我們不得而知。但我們可以合理推斷,燕隼一般產卵一窩2-4枚,平均是3枚,如《鄭州晚報》報道“一窩小鳥共12只”是根本立不住腳的。12只燕隼,掏的燕隼窩應該是3-6個,猛禽一般都有地盤意識,分布不可能如此密集,因此,閆嘯天的“掏鳥窩”應該不是一般意義上的掏鳥窩,絕非報道所講的那么簡單。
報道后來又提及,“7月27日二人又發現一個鳥窩,又掏了4只鳥。”這一段看似沒問題,但這一次,4只小燕隼剛到家,就引來了森林警察,我特意去查看了當時的視頻,紙盒里4只燕隼中的2只已經羽毛長齊全、2只還處在白色絨毛的階段,顯然不是一窩。因此,這一次閆嘯天掏的應該并不是一個燕隼窩,而是兩個。
對這個細節,判決書的表述是“2014年7月27日,被告人閆嘯天和王亞軍在輝縣市高莊鄉土樓村一樹林內非法獵捕燕隼2只及隼形目隼科動物2只,共計4只。”——同樣沒有講是“一窩”。
明白了吧,真相很可能是閆嘯天等人多次主動進樹林、廣泛尋找并非法獵捕了燕隼5-8窩,共計16只。
腦補一下畫面吧。
可能有人要問,也許“熊孩子”就是這么頑皮,不懂后果呢?
接著看。
未交代清楚是否“明知故犯”
關于閆嘯天等人在非法獵捕時是否知道燕隼是國家二級保護動物,《鄭州晚報》的報道并沒有提及,但在缺少了這個關鍵細節的情況下,報道整體讀來的語境容易給人造成一種“閆事先并不知情”的錯覺,從而對閆被判刑10年半產生同情。
閆嘯天上訴的理由也是他不知道獵捕的隼是國家二級保護動物。在后來接受其他媒體采訪時,閆嘯天的父親也堅持這一點,稱“我們家門口樹上有很多喜鵲窩,就沒有別的鳥窩。農村孩子從小就喜歡逮鳥摸魚,我們都覺得挺正常,沒想到他會因為掏幾只鳥就被抓了。我們都不認識燕隼,更不知道是二級保護動物,要不是因為這個案子,我都不認識那個‘隼’字。”
實際情況卻并非如此。
檢察機關指出,閆嘯天是“河南鷹獵興趣交流群”的一員,曾網上非法收購1只鳳頭鷹轉手出售,且在網上兜售時特意標注信息為“阿穆爾隼”。因此,被告人閆嘯天應該對隼類有所了解,也知道自己抓的是燕隼,這說明其主觀上是有故意的。
案件辦理期間,警方從閆嘯天手機中找到了他和鷹隼愛好者的往來手機短信、QQ聊天記錄等,記錄顯示,他曾多次向他人介紹隼的生活習慣和特性。由此可見,閆嘯天并非在“不知情”的狀態下獵捕、販賣國家二級保護動物燕隼。
網友也沒閑著,先后扒出閆嘯天在貼吧中自稱“狩獵愛好者”,并長期通過QQ群等網絡渠道販賣獵隼等珍稀鳥類等大量信息截圖。
從這些信息中可以看到,其使用“嘯天1125”的賬戶多次在貼吧中征購、販賣鷂鷹、隼鷹等各種珍稀鳥類,并在帖子中直言“我殺生很多很多,野兔、鴿子、刺猬、各種鳥都殺過,請大師指點我會有報應嗎?”其中甚至還包括其自制槍支的照片,并在回復網友“會打傷人么”的疑問時表示“打死人都行”。
看到這里,你還認為這個案件是一群不知天高地厚的熊孩子“在家沒事掏鳥窩”闖下彌天大禍嗎?
上述信息,大多在辦案機關的卷宗材料中有所反映,媒體要拿到這些信息應該不是難事,但很遺憾在最初的報道中,缺少了這一部分。
如果您還糾結,接著往下看!
忽略了“掏鳥窩”真實目的
決定這個案件定性的另一個重要細節就是,閆嘯天掏了這么多燕隼的目的是什么。關于這個細節,《鄭州晚報》如此報道“后來,小閆將鳥的照片上傳到朋友圈和QQ群,就有網友與他取得聯系,說愿意購買小鳥。小閆以800元7只的價格賣給鄭州一個買鳥人,280元2只的價格賣給洛陽一個買鳥人,還有一只賣給了輝縣的一個小伙子。”
真相有如此簡單嗎?真是閆嘯天等人將鳥的照片發到網上,有網友主動聯系要買,他才將鳥分批賣出去的嗎?
閆嘯天的父親在接受其他媒體采訪時稱“兒子一直很喜歡鳥,與兒子一起掏鳥窩的朋友王亞軍也很喜歡鳥,家里還養著鴿子。”言下之意,閆嘯天抓鳥只是因為喜歡,并不知道這些鳥值錢,更沒有故意販賣獲利。
然而,從閆嘯天被抓獲前在網上發布的信息來看,顯然是其主動在網上發布小燕隼的照片進行兜售。
比如,2014年7月15日,閆嘯天發布帖子,照片為小燕隼的照片,文字表述“出幾只鳥鳥,懂的進來看看”;2014年7月25日,閆嘯天發布帖子,照片同樣為燕隼,文字表述“出幾只鳥,懂的進來看看”。
閆嘯天2014年1月9日還在輝縣吧發布帖子“收各種鷹、鷂鷹、隼鷹”,2014年5月13日,發布帖子,“今天爬樹掏了一窩喜鵲,累死我了,現在賣了,有人要沒有?”此外,閆嘯天還曾發布消息“小鷹售完,大鷹已到,要的速戳我電話”。
對應,輝縣市檢察院也回應,捕獵、收購、倒賣“一條龍”,閆嘯天多次實施上述犯罪行為,足以證明其主觀明知,10年半有期徒刑量刑合理。而閆嘯天所在的“河南鷹獵興趣交流群”及貼吧,也被懷疑在背后有一個捕獵、收購、倒賣國家保護動物的“一條龍”組織。
您說,閆嘯天是無知被誘出售,還是故意販賣?
媒體該如何處理分歧
在沒有證據之前,我并不愿意去懷疑我的媒體同行在當初作出“掏鳥窩”報道時對司法判決懷有主觀惡意,我甚至對那些肆意污化媒體,指責媒體惡意誤導輿論的指控感到反感。我更愿意相信,相關媒體是限于篇幅限制導致語焉不詳,或者是在采編過程中把關不嚴,對上述問題求證不夠所致,當然,歸根結底,還是對這個案件思想認識不到位的問題。
記者在拿到這個新聞線索時,潛意識可能和多數網友看到這個新聞的第一反應一樣:天啊!掏個鳥窩被判10年半,太可憐了。
作為媒體從業者,看到這個新聞時,我當然也很替閆嘯天惋惜,但媒體記者不能被自己的正義感或者同情心裹挾,在沒弄清楚基本事實與關鍵細節前,被這種所謂的同情心裹挾是很危險的。這句話,對普通公眾同樣適用。
最初看到人們對法院“不近人情”“機械判案”的指責時,我心里也不是滋味,我并不認為法官有什么錯誤。難道因為是大學生,閆嘯天就應該被原諒嗎?影響他一生的到底是判決,還是他自己的行為?
如果要算得上好事情的話,這場掏鳥窩引發的論戰讓人們突然意識到了學習并遵守野生動物保護法的重要性。在我國,很多群眾對野生動物保護法認識不夠,經常有人因非法獵捕野生動物而獲刑。而隨著所謂狩獵亞文化在民間的流行,一些與非法狩獵相關的論壇內,充斥著大量非法狩獵的炫耀貼,甚至包含大量販賣野生動物、弓弩、槍支的信息。
閆嘯天的教訓,讓人們意識到,獵捕、販賣國家保護動物不再是罰款或者拘留幾個月那么簡單。
“掏鳥窩”案引發一場論戰,確實讓人意外,但撕裂法律人與公眾的罪罰觀的,本質上并不是“掏鳥窩”,更不會是一篇報道,而是公眾的罪罰觀與法律人的罪罰觀天然的差別,公眾的罪罰觀往往是基于社會生活與情感邏輯,而并非法律規定。
當然,理想上,司法案件的判決如果能得到兩種罪罰觀高度認可是再成功不過的了,我們要認識到公眾的罪罰觀與法律人的罪罰觀之間的差異,并認真對待,作為兩者間信息橋梁作用的媒體,在傳遞信息時要避免失衡,從而夸大兩者之間的差異,以至產生重大分歧,在這方面我們是有過很多教訓的,比如南京彭宇案。
對閆嘯天等人的判決,已經啟動了申訴審查程序,但很多原先同情閆嘯天的人也已經認識到,至少從目前的材料來看,判決本身恐怕并無什么問題。
剩下來的問題是,還有不少人有一種觀點——論危害性,殺人放火、貪污受賄判處十年甚至死刑不為過。非法狩獵,比如掏個鳥窩,罪刑設置情節嚴重的判處十年以上,是否過重?
我的建議是,這當然是個值得探討的問題,但罪刑設置這類問題還是留給專業的法律工作者們去討論比較好。
在相關法案修改前,我們要做的就一件事——尊重并遵守!
《鄭州晚報》“掏鳥窩”報道正文
在家沒事掏鳥窩,賣鳥掙了錢
90后小閆,原本是鄭州一所職業學院的在校大學生。2014年7月,小閆在家鄉輝縣市高莊鄉土樓村的小山村過暑假。7月14日,小閆和朋友小王發現自家大門外有一個鳥窩。于是二人拿梯子攀爬上去掏了一窩小鳥共12只。飼養過程中逃跑一只,死亡一只。
后來,小閆將鳥的照片上傳到朋友圈和QQ群,就有網友與他取得聯系,說愿意購買小鳥。小閆以800元7只的價格賣給鄭州一個買鳥人,280元2只的價格賣給洛陽一個買鳥人,還有一只賣給了輝縣的一個小伙子。
再次掏鳥引來森林警察
7月27日二人又發現一個鳥窩,又掏了4只鳥。不過這4只鳥剛到小閆家就引來了輝縣市森林公安局。第二天二人被刑事拘留,同年9月3日二人被逮捕。去年11月28日,新鄉市輝縣市檢察院向輝縣市法院提起公訴。新鄉市輝縣市法院三次公開開庭審理了此案。他們掏的鳥是燕隼,是國家二級保護動物。
今年5月28日,新鄉市輝縣市法院一審判決,以非法收購、獵捕珍貴、瀕危野生動物罪判處小閆有期徒刑10年半,以非法獵捕珍貴、瀕危野生動物罪判處小王有期徒刑10年,并分別處罰金1萬元和5000元。贠某因犯非法收購珍貴、瀕危野生動物罪獲刑1年,并處罰金5000元。
新鄉市中院二審維持原判。
昨天,小閆的家人透露,他們已替孩子請了律師,希望能啟動再審程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