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煜

跑步終究是孤獨的,那為什么大家會聚合起來,把這項孤獨的運動變得熱鬧?大家追求的是心理上的安慰。
跑步終究是孤獨的,那為什么大家會聚合起來,把這項孤獨的運動變得熱鬧?大家追求的是心理上的安慰。
跑步變得很“潮”已經不是一天兩天了。
持續升溫的熱度,讓上海首條真正意義上的慢行“綠道”也于今年在閔行悄然開放。綠地為帶狀,腳下的瀝青路,被醒目地辟出1.2米寬的人行步道和2米寬的自行車道?!熬G道”(Greenway)源于歐美,是一種線形綠色開敞空間,內設可供行人和騎車者進入的景觀游憩線路,連接主要的公園、自然保護區、風景名勝區、歷史古跡和城鄉居住區等。綠道有利于更好地保護和利用自然、歷史文化資源,并為居民提供充足的游憩和交往空間。
這種運動空間,既沒有交通工具干擾又能欣賞景色,不但可以避免運動傷害還能飽覽美景,一舉兩得。雖說上海的綠道剛剛開始出現,但“馬路塑膠跑道”則早已遍布申城。而城市規劃部門更在計劃為跑步愛好者修建更多的“城市跑道”。
這一切,都是因為跑步的人,尤其是青年,越來越多。
中產青年愛跑步
2014年,復旦大學社會學教授于海參加了一場慈善活動的開幕式,這場開幕式并沒有像通常一樣放在會議室里,而是一場數百人參加的跑步活動。活動中,一對父母帶著孩子跑步的場景引起了于海的注意。在他眼里,跑步在此刻不再是單純的體育事件,而具有了文化意義。他心中升起了開展研究的興趣。
中長距離跑步是青年的天下,更是高學歷青年熱衷的運動。這在于海的研究里再次得到驗證。對225名2014年“上馬”選手中所做的問卷調查顯示,高學歷者熱衷上馬賽事,說明跑步無疑已經成為具有風向標意義的時尚;而為社會中文化資本最高人群所熱衷,也表明跑步超越了單純體育健身而成為文化風潮的表現。
于海特別注重跑者的社會身份。他的結論是:跑步熱人群的主體是城市中產階級。他表示,創設跑團、協調活動、凝聚成員、組織賽事,需要知識、眼界,也需要人脈和資源,這些資質本身界定了人的社會階層,新中產階級的骨干和精英成為跑步運動的發起者、推動者和組織者,既是時勢造英雄,也是英雄創歷史。他解釋說,這里用“英雄”一詞,并非輕佻之語,也非夸大之辭,將一項從來是個人的健身活動,發展為青年社群的時尚文化,確是不同凡響的創設。
于海提出,按社會學的觀點,資深跑者幾乎成為一項分層標準,將標準的城市中產者,甚至是“成功的中產者”從人群中毫無爭議地區分出來。
跑步自古有之。而今日的跑步文化,新在哪里?
“跑步從來不是時尚,尤其不是青年群體中的時尚;而今天,‘跑步熱’成為了一種時尚?!庇诤8嬖V《新民周刊》。
在他眼里,當健康成為時尚價值,當以運動如跑步來獲得健康被認為是“酷的生活方式”,甚至把跑步當作中產階級的“新的宗教”時,所有這些說法,的確提供了關于生活方式的一個新畫面、青年文化的一個新面相、城市消費革命的一個新領域、社會分層地位的一個新符號、社會整合的一個新入口。
他解釋說:正是因為這些新穎,造成了今日的跑步熱;而透過跑步熱之為文化現象的視角,或能對今日的社會趨勢文化走向有更新的了解:跑步為健康,也是時尚,熱衷跑步也有了時尚消費的性質。但跑步是具有生產力的消費,它生產進取的人生、健康的生活方式,而非只是顯擺和炫耀的消費;跑步為自己身體,也為社會身份,這已是社會地位追求。
從跑步中尋找存在感
除了調查問卷,于海還帶領團隊,對跑步賽事組織者、從業者、贊助商、跑團負責人、資深跑者進行了深度訪談。從這些訪談中,他進一步了解了跑步對于個人的意義。
參與跑步的動機,因人而異。“為了健康”或許是所有人都會回答的一個選項。于海從調查中發現:為了健康,可以是為了健康的功利,即為了身體健康;同樣也可是為了成為時尚的“健康”,即當社會認為投入健康的活動足以令人稱羨和追求時,健康就具有了時尚的價值。
跑步的價值,不僅在于身心的改善,更在于人性的發展和自我的確證,也就是說:跑步讓自我有存在感。
“虎撲網”跑步頻道總監安定表示:跑步能夠流行起來,很重要的原因是運動本身的價值。跑步能給人帶來生理快感,這個不能否認。從運動生理的角度來說,長跑的有氧呼吸達到臨界點時,當跑者的身體開始疲勞時,大腦會開始分泌內啡肽。所有經歷過這個跑步階段的人,都會很享受這種狀態,因為內啡肽的主要作用就是增加幸福感。
當然,除了生理的獲得,心理層次的收獲更是跑者所看重的。安定的同事陸先生說:“跑步是一個放松的狀態?,F在很多一二線城市的年輕人有了父輩積累的財富,經濟壓力相對不大,這個時候如果要追求什么東西,選擇跑步這個方式,是很放松的。沉浸在自己的運動過程中,這就是追求自由的狀態。我身邊的很多朋友,包括同事在問:跑步是什么?跑步終究是孤獨的,那為什么大家會聚合起來,把這項孤獨的運動變得熱鬧?大家追求的是心理上的安慰?!?/p>
分眾傳媒副總裁錢倩,作為上海交通大學上海高級金融學院EMBA學員,完成了第九屆玄奘之路商學院戈壁挑戰賽。4天112公里的戈壁挑戰賽,無疑可以算作“超級馬拉松”?;貞浧鹉谴翁魬穑f:“戈賽的挑戰里,誰是資產上億的人,誰是拿50萬年薪的人,這都沒有關系。因為這4天,拼的是體能和意志,以及你投入多少時間精力下多大的決心去干這件事,這個起點是一致的。你脫去了所有外在的東西,無論你平時有多風光、一呼百應,在這個賽場上,大家是平等的。這是這件事最大的意義。當你走在戈壁上的時候,這112公里,每厘米每一分鐘,都不是錢可以替代的,也不是你過往的經驗和你任何外在的東西可以替代的。”
跑步給了現代人一個安靜面對自己的機會,而這種機會通常是非常稀缺的。通過積極的努力獲得的自我認知,一定是發現“自己其實比自己想象中要更強大”,在這樣一個“有我”且不忌諱“有我”的時代,還有什么比這更讓青年人興奮的?于海認為,這是對存在感的正能量最強的詮釋。
存在感的獲得還來自曬在朋友圈里的跑步軌跡和隨之而來源源不斷的“贊”。陸先生說:他曾看到有個年輕人已經完成了“百馬”,就是跑完了一百個馬拉松。這個新聞一傳開,大家都會很羨慕,就有一種崇拜的感覺?!爸?,好像只有你是奧運冠軍或者世界冠軍,才會被崇拜;但是馬拉松的話,只要完成就是英雄。這種心理也是推動很多人去參與的原因?!?/p>
現在還有一些專門的跑步項目已經跨界到娛樂方面了,像比較熱門的“顏色跑”,還有各種各樣的“泥漿跑”、“僵尸跑”、晚上的“熒光跑”……很多活動都沒有要求參加者跑幾十公里,也就是在5公里、10公里范圍內,在安定看來,這對于一個普通人來說可能稍微有些吃力,但對于一個經常跑步的人來說會覺得很輕松,甚至對于資深跑者來說就是玩兒一樣。但就是因為它參與門檻低又好玩,就會吸引非常多年輕人參與,它符合年輕人求新求異、好奇心強的特點。這就純粹當成一次凸顯個性、酷炫好玩的娛樂活動。
跑團,新的社會力量
青年跑團在推進跑步文化中的強大作用,以及其對社會轉型的象征意義,是這項研究非常重要的一個發現。
然而,在研究的受訪者中,參加跑團的跑者比例最多不超過全體的1/5,這樣的比例還能支持關于青年跑團角色地位的判斷嗎?于海的回答是肯定的。他告訴《新民周刊》:青年跑團對方興未艾跑步運動的貢獻,不能僅以跑團的參與人數和規模來衡量,更應該從跑團對風氣的引領、對生活方式的示范、對青年文化的創新及對社群自治實踐的貢獻等質性成就來衡量,在所有這些方面,跑步社群都比跑步個體發揮了更積極的作用。
微信等社交網絡工具的興起,為跑團提供了便利的組織條件。
研究發現,在跑步運動中發揮引領和示范作用的青年跑團,其參與或創設的緣由大體有四:一是為馬拉松備戰而接受跑團系統的訓練,或加入跑團或自行創立跑團;二是因參加諸如馬拉松賽或越野賽后,熱愛上跑步的社群方式,而創設跑團;三是或不想孤獨地跑步,或一開始就試圖在朋輩中推廣跑步活動,通過約跑而發展為草根跑團;四是為跑步愛好者提供某種專業的服務,通過分享自己的跑步經驗和技能而發展出跑團,有的進而轉型為專業化的服務平臺和市場組織。
在于??磥?,最重要的是,為跑步而自發創立的跑團,其功能已經超出單純跑步的范圍,更具有了文化創新和社會組織發育的意義。一個新的跑團的成立,誕生的往往不只是跑團本身,更有新的社會網絡。
從聯系面看,跑團一面整合著跑步愛好者,一面聯系其他的跑團或路跑賽事組織機構,就讓跑團的活動超越了本社群的限度,而與更大的跑步社區聯系起來。隨著跑步的興起和跑團的活躍,各種以跑步為專題的社交平臺應運而生,它們依托跑步社群,傳播跑步知識和賽事信息,分享跑步體會,跑團和社交平臺正相互支持而創造以跑步實踐和跑步體驗為核心的文化,進而繼續給予跑步的社會流行以動力。
上海跑團“Crazy碧池”的成員在2014年底時是136人,因為會定期處理一些不跑的成員,所以跑團的規模不是特別大。負責人那那表示,這也是為了能夠保證跑團的成員都是真正熱愛跑步并且會堅持參與活動的。“我們也不是很在意跑團人數的多少,因為我們的目的是聚集一些有共同愛好的人一起跑步,并不是要發展成一個規模很大的跑步團體。”
跑團的常規活動是每周一次的跑步,除此之外每周末還會小范圍組織活動。跑團在上海市內的每個分區都會有一個或幾個負責人,每到周末都會比較自由地組織一些與跑步相關的活動,較大型的主題活動則大約一個季度舉行一次。
那那舉例說,他們組織過在上?!八拳h”的活動。在上海馬拉松前夕組織過一次馬拉松模擬,想以東道主的身份歡迎來上海參加比賽的跑者,就是按比賽照路線跑一次,記錄下路況,整理成小貼士的形式發到網絡的公眾平臺上。跑團的公眾平臺有微博和微信,定期都會有推送,內容包括跑者的一些心得或者跑步的經歷。除了這些活動,跑團也會組織大家一起去參加跑步比賽,有時候甚至組團去參加外地的比賽。
“Crazy碧池”的規模比較小,所以成員的參與度比較高,基本上可以達到70%的參與度,其中較為積極的核心成員可達到30人。
在那那眼中,現在的許多跑團就像一團團星火,把跑步這件事情照得越來越亮。“可能若干年前每一個跑步的人都很孤獨,覺得自己不能被理解。但是現在隨著跑團發展越來越快,越來越多的人開始加入跑步的行列。即使不加入跑步也逐漸了解跑步,心中可能也會有想要跑步的沖動。我覺得這是一個很好的趨勢?!?/p>
轉型社會靠什么影響人、組織人、動員人,塑造人?于海提出了這樣的問題,這也是本次研究的發起者之一、共青團上海市委想要了解的。尤其在當前上海群團組織改革的背景下,了解青年人熱衷的時尚和其中的原因,真正沉入基層,這是共青團組織必須要做的。
積極的價值,如跑步,如何被青年人很好地接納?于海認為,既要有自上而下的動員,還需有自下而上的動力。一項日常運動成為發生的機制,成為吸引力的焦點,成為組織的平臺。從轉型社會講,這是社會重構和自發集體化的一條進路。因此,問題已經不再只是草根社群如何助力跑步熱,更是草根社群如何創新生活,如何重建社群聯系。跑步帶給我們的,并非僅僅一項積極的活動,更有人們特別是青年組織跑步的自主精神,以及將跑步發展為具有新的社會組織方式的文化生活實踐。
跑團的出現和蓬勃發展,從來沒有政府自上而下的動員;在轉型社會中,有力的不再是國家對個人的動員,而是民眾的自發動員。這意味著,任何趣緣活動和社群結合將成為社會發育的一種新常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