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洪波
有一個說法叫“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一犬吠形,百犬吠聲,不知誰先發現有這么一個“金句”,無數的人就跟著哇哇大叫。
可憐之人,可能是各有原因的,但“可恨”之何在呢?是說“怒其不爭”,是說不自振作嗎,這也談不上“可恨”吧。或許是說一個人落入可憐處境,必定是個人能力上有所欠缺,但能力問題怎么跟“可恨”聯系得上,何況能力貧困、文化貧困、知識貧困、社會資源的貧困,都有可能是不得已。既然相信了“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見到可憐之人就要首先想他是可恨的,于是就免得自己生出憐恤之情來。當然,另一面,我們會看到財富的頌歌,對富貴者的諂贊逢迎。
可憐者可恨,富貴者可愛,一種新的觀感,一種新的價值,乃至一種新的社會和人格美學,就此建立。比弱肉強食的社會達爾文主義還要不如,因為社會達爾文主義也只講叢林法則的“必然性”,而并不公然主張那樣合乎人道和倫理準則。
有一句老話說“倉廩實而知禮節”,現在差不多引為真理。但倉稟與禮節,真的有必然聯系嗎?倉廩不實而知禮節,倉廩實而不知禮節,都是大量的。貪腐官員倉廩實,禮節有幾何?還有一些各種各樣的“二代”,倉廩也不可謂虛空,禮節又幾何?現在的社會比幾十年前倉廩實,但冷漠之事并不更少,恐怕反而是更多。
有一種理論叫“旁觀者理論”,說遇到救命之事,之所以無人去救,不是因為人們見死不救,而是因為每個人都認為肯定會有別人去救,于是自己就當起旁觀者。這理論可能不無道理,可能也有實驗數據,我在一本美國心理學家的著作中讀到過。它可以使見死不救得到心理學上的合理解釋,但不足以使見死不救免受倫理上的否定。這就像說暴力犯罪有基因基礎,仍然不能使犯罪者列為基因疾病患者,而不受刑事判決。
社會富裕了,而見死不救的現象也增加了,這就是倉廩實而禮節沒有增加的證據。如果倉廩實就會知禮節,那么美國也就不必出現那么多槍擊案,美國的監獄也不會關全世界最多的犯人。我當然也不會說倉廩空而知禮節、社會越窮越和諧。我只想說,倉廩和禮節、富裕與德行,兩者不存在必然對應的關系。
“富人進天堂,難過駱駝鉆針眼”,是一種與倉廩實而知禮節反向而行的理論。眾所周知,這套理論大有問題。但倉廩實而知禮節,這套理論仿佛越來越有市場。例如“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這是說倉廩不實者必然不知禮節的,隱然讓人感覺,現在通行“富貴之人必然可愛之處多”的邏輯。媒體上說到富貴之人,連嫖娼都會予以贊賞,有個演員嫖娼被抓了,有一些人說,“不潛規則女同行,不賞臉女粉絲,自費而非公款,真是業界良心”。
還有一個說法叫“有恒產者有恒心”。又是老話,于今為盛。我還不知道這是什么意思。是說一個人有恒產,一定是因為有恒心呢,還是說一個人有恒產以后才產生了恒心?無論如何,這跟倉廩實而知禮節一樣,表面是一個客觀性陳述,實際上一個褒揚性陳述,有產者、富貴者獲得了品德上的好評價。
現在,各界都在批民粹主義。為何突然間,共同擔心起民粹主義起來了,大家都著力區分起民主和民粹起來了呢?
倉廩實而知禮節、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有恒產者有恒心、反對民粹,后面有共同的邏輯。這邏輯就是富貴者知禮節、可愛、有恒心,配得上掌握天下;而窮人則不知禮節、可恨、無恒心,不配參與公共事務。勝利者的視角,占有者的心態,精英主義的體統,蕓蕓眾生、人民大眾是無足與論的。來時的路為何、為什么出發?驀然間話語體系的歷史性翻轉已悄然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