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平方英寸的寂靜

苗煒

你聆聽過黃昏時的寂靜嗎？或者風雨過后的那種寂靜。夜晚的鄉村路，聚會時忽然的沉寂，還有關上門獨守空屋時的安靜。如果你仔細聽，這些時刻都非常美，寂靜散發出一種魅力，要我們去聽。然而，很多時候，我們享受不了寂靜，我們要對付各式各樣的噪音，早上的車流，喇叭，晨練者身上的巴哈便攜式擴音器，城市建設發出的巨大噪音，商場里濫用的音樂，電梯里說話的男人，裝修的噪音，練鋼琴的鄰居，看電視的鄰居，喧鬧的人群。人們投入生活時熱氣騰騰的興奮和心底冷冰冰的欲望在相互激蕩，嗡嗡作響。

1920年代的紐約是美洲最喧鬧的城市，其中第六大道及三十四街的路口噪音最為嚴重，曼哈頓街頭商鋪都用擴音器給自己店鋪的產品做廣告，飛機懸掛著宣傳標語低空飛行，汽車在街上轟鳴，一棟棟摩天大樓在建設中，到處都在修地鐵。1925年的一份雜志上說，人們的生活節奏都跟著城市噪音的節奏加快了。1929年，紐約市民接受調查，列出他們最反感的噪音，首位的就是城市交通所發出的聲音。那種擁擠、每個人都渴望的加速，讓人心情煩躁，無法擺脫。

90多年過去了，我們現在已經習慣了種種噪音。有許多城市都比當年的紐約要吵鬧——孟買，內羅畢，里約熱內盧，我們的北京。我們接受了噪音，是因為我們無法離開那些物質生產的過程。有一本書叫The Unwanted Sound of Everything We Wanted，這個標題闡明，我們要過上一種現代生活，就要忍受現代生活的建造過程，忍受現代生活帶來的噪音，擁擠到城市里，住在與大自然隔絕的地方。霧霾和大氣污染是我們能看到現代生活的標記，噪音是我們能聽到的現代生活的隱喻，在這樣的環境下，我們總會有逃離的欲望。

音樂家伯尼·克勞斯Bernie Krause在過去的45年中行走于世界各地，他記錄下大自然的聲音——風吹動樹梢，海浪拍打海岸，溪水流動，他也記下動物發出的聲響，他說，聆聽動物的聲音可以幫助我們判斷整個棲息地中所有生命的健康狀況。在1960年代末期他開始錄音的時候，每在野外錄制10個小時的“聲音背景”，其中就可以截取1小時用于音樂作品或博物館展示，現在他要錄制1000個小時，才能截取1小時的素材，其原因是全球變暖、資源榨取和人為噪音的干擾。1988年，西雅圖郊外三小時車程的林肯草甸開始伐木，克勞斯前去錄音，記下清晨小鳥的鳴叫，一年之后，他再去同一場所錄音，鳥叫的聲音消失了。此后25年，他回到那里15次，通過聲音的記錄，他能確定，那里的生物多樣性一直沒能恢復。

錄音師戈登·漢普頓的“一平方英寸的寂靜”項目開始于2005年，他跟華盛頓州奧林匹克國家公園里的一塊石頭達成協議，要記錄并維護這塊石頭周圍的寂靜。要做到這一點，他要限制高處的飛機和遠處的挖土機，力圖讓一平方英寸寂靜能逐漸蔓延開來。他將自己的行程及活動記錄下來，寫成了一本書，題目就叫《一平方英寸的寂靜》，“寂靜并不是指某樣事物不存在，而是指萬物都存在的情況。它就像時間一樣，不受干擾地存在著。我們只要敞開胸懷就能感受得到。寂靜滋養我們的本質，人類的本質，讓我們明白自己是誰。等我們的心靈變得更樂于接納事物，耳朵變得更加敏銳后，我們不只會更善于聆聽大自然的聲音，也更容易傾聽彼此的心聲。寂靜就像炭火的余燼般能夠傳播。我們找得到它，而它也找得到我們。寂靜有可能失去，卻也能夠復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