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瑩
“所謂希望、未來、光明、美好、幸福,大多數人靠這些詞撐著活下去”
倒回40年前,“老樹”這個稱呼還沒被學生叫開。劉樹勇在一個夏天,暮色蒼茫時分,坐在墻頭對著無邊無際的玉米地吹口琴,想著山那邊是哪兒。
40年后,老樹身在北京,忙里偷閑畫著彼時的山間日常。
“你還沒到那歲數,”這話兩個半小時內他前后說了4次。40歲時老樹疑惑——憑什么要依賴他人認可以確認自己的存在。這焦慮就是整個世界,快壓死他了。
他只盼著趕緊到50歲,盼著經歷過后,有些事情可以不那么看重。
“我一個教書的,被看成畫畫的,也是尷尬。”9月起,老樹就不接受采訪了。
耐不住勸,他提一個要求:不要涉及私人生活。但凡談到“有公共價值的個人經驗”,“嗨”,他來這么一聲,勁頭就上來了。眼睛微瞇,湊近,記憶如垃圾傾倒場。
老樹頂著顆光頭,威風凜凜從秋風里來。學生說,“是山東野地里一棵又正又妙的莊稼。”53歲的臉恰如其分,浮腫、粗糙。
生于1960年代,20歲出頭來北京,在被老樹形容為“簡陋”的80年代里,老樹“餓得嗷嗷叫,逮著什么吃什么”。他給自己補課:“齊白石、蒙克、勞申伯格。李德倫、小澤征爾。弗洛伊德、海明威、喬伊斯、《第三次浪潮》、《夢的解析》、《丑陋的中國人》、《理想的沖突》。《少林寺》、《幸福的黃手帕》、《黃土地》、《第一滴血》、《紅高粱》、《飛越瘋人院》。”
饑餓已久的他曾這樣生活:教書繪畫、策展攝影、設計出版、電影批評、書法研究。
“瞎混唄,”他說。
50歲的老樹成了一個累得過勁兒的人。“到歲數,你就萬念俱灰了”,他“對活著這檔子事兒沒那么熱愛”,對煙、酒仍沒法節制,對再打個盹有越來越強的渴望。
作家鐘鳴評價好友老樹“具冷眼者兼具熱腸”,有時是暫時抽離出的旁觀者,更常是在場者。
煙和打火機在手中摩挲幾分鐘后,老樹爽脆打火,點燃了一根煙。他眼神失焦,吐出煙圈,說著死亡的進展。
今年10月,53歲的老樹再次走到了山的盡頭。
從小被塑造的是集體人格,想當小英雄,想當革命的螺絲釘,從沒想過要做回自己。1983年大學畢業,《理想的沖突》一書正流行,書里談到弗洛伊德“作為動物的人”,他才明白人的多樣性。經歷“文革”,他確信了人的動物欲望,“一幫年輕動物來了,形成威脅了。”
他常看《動物世界》,看到雄性間的戰爭有時只為了雌性。“摸摸自己,也是一頭野生動物”,老樹提醒自己:有些表現就是純生物性的。
坐在你對面的首先是個動物。
過去太單一了,我們老通過一個視角理解人,很多表現理解不通。后來發現,是動物性在起作用。
70年代有個攝影師叫任曙林,老拍女中學生。他拉我喝茶,特想讓我寫篇文章,我說行。
當天晚上,嘩,寫了六千多字。文化、歷史、共同記憶,說得頭頭是道。但總覺得不太對,另有隱情。
說了半天,為什么別的有這種記憶的人沒拍這東西?道理不能有例外,有例外這事兒就不攻自破了。后來我再看,看到半截一下明白了。把六千多字咣當刪了,重新寫。
就是生物欲望。70年代初甚至更早,一個男孩在街上盯著個女孩看,老盯著,那女孩,“臭流氓”,一咋呼,旁邊那些男人就把你扭送到派出所去了,立馬以流氓的名義把你抓起來,這種案例太多了。
我一算,那時他十七八歲,青春萌動——我靠,萌動得有點晚吧,在一個禁錮特別嚴苛的時代,欲望會格外強烈。很多男女拉個手,放電呢,手都哆嗦好幾天。
他拍了大量女性局部。拍腰,耳朵后面這塊,女人肘部,小腿。在那個年代,是被男人共同認為很性感的部位。拍女人胸部,那基本不干。
盯著看不行,我拍照片。中間有相機區隔,“我”的窺視就合法。這幾句就是他所有照片的原因。
就跟很多年前我看了一本書一樣,叫《糖》,商務印書館印的,三十多萬字。最后的結論是什么?
糖,是甜的。
“文革”期間人那種動物的攻擊欲,甚至性欲,完全釋放出來了。當時的畫很多都體現性欲轉化,男的系那種腰帶,女的戴頂軍帽,哇,很性感。
《動物兇猛》這書光這4個字就夠了。盡管叫"文化大革命",但根本不是文化革命,是在革文化的命。

“天色將晚,抱魚上床。世間破事,去他個娘”

“遠山秋云乍起,平野漸次蒼黃。小院瓜熟蒂落,手邊一茶微涼”
栗憲庭在《八十年代訪談錄》中指出,那一代人都有這樣的讀書經歷,藝術家常“喝酒談藝術,徹夜談哲學,弗洛伊德、尼采、薩特、黑塞”。80年代文化熱那會兒,老樹參與現代藝術,經歷“八五新潮”。
那會兒崔健唱《一無所有》,所有人都有同感,我們一無所有,我們什么都沒有,我們他媽的有什么啊。
過去老覺得我們生活得很好,世界上2/3的人還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我們吃個窩窩頭都留半拉,準備給他們呢。國門打開,發現人家根本不吃這破玩意兒。
80年代有弗洛伊德一本書,哇,像癡一樣看,就這么理解弗洛伊德了。說白了根本不是理解西方,是想象西方。
可當時你餓得嗷嗷叫,逮著什么吃什么。
“八五新潮”重要的一個傾向是哲學思考,包括王廣義早期一些東西都帶有宗教、哲學的情緒,他一東北人,高度世俗,哪有偉大的東西,瞎掰。但可以比劃,模仿。
1989年2月,我去了6趟中國美術館,27歲,就擱那兒待著看展。
“中國現代藝術展”是栗憲庭和高名潞幾人策劃的。大門口臺階有“不許調頭”的標志。
當時大家都挺興奮,覺得實驗性藝術被承認。二十多年過去,回頭想想就明白一個道理:藝術不是茍合的力量,它永遠處在一種質疑、挑戰的狀態。
“八五新潮”時期還是團伙作戰,覺得團結才是力量。捏了塊宣言就鬧革命,那是搞運動,結黨必為營私。我不喜歡“革命”這詞兒,但當時喜歡。我討厭革命是40歲以后的事。
85年我在大學當老師兩年多了,原來這種團伙可多了,一個宿舍分好幾個派別,有文革時期的傳統,要革命組織。
那年,《深圳青年報》搞了個“1986中國現代詩群體大展”,整版整版的,上千個派別。有些人為了投稿,當天晚上幾個人琢磨趕緊起草個宣言。
“與天斗斗不過,與地斗斗不過,與人斗更斗不過,于是我們就撒嬌。”這是撒嬌派的宣言。這類東西在當時非常普遍。
09級學生回憶老樹談起1989年“中國現代藝術展”時,仍是興奮的,甚至是亢奮的。
20年后,“中國現代藝術展”文獻展在墻美術館舉行,老樹沒去。
“中國現代藝術展”之后,“八五新潮”就戛然而止了,什么不戛然而止?
80年代后期別人送了我一海鷗DF-1的破相機。國產的,后邊漏光,裝上膠卷得用黑膠布把縫貼起來才能用。
多窮啊,買電影膠片纏成膠卷拍,都買不起成盒的。盒的四五塊,分裝的平均一塊五。膠卷七毛錢還是多少錢一個,找些空膠卷盒,在被窩里纏。
那會兒拍了一萬多張,用了三百七十多個膠卷。在底下看不著道,我就趴在樹叢里拍,根本看不見人頭。
到了后來我冷靜了,就覺得這他媽有點扯淡。我那年27歲。
之后對攝影迷上了,覺得這個方法來得快。有個老師叫李曉林,現在是保險學院書記,很早有相機,理光R7,還有一套頭。我們這學校原來是北京卷煙廠占領著,那時剛撤走,里邊好多機器、鐵軌。我就用布把李曉林裹起來,捆在鐵軌上,在周邊拍些詭異的東西——一只死鳥、樓梯里的廢棄物、防毒面具。
那年夏天就開始拍照片,還沒開學,8月份從老家回。
天特別熱,就到單身樓看著年輕教師成天帶著一伙學生,弓著膀子,上身連件背心都不穿,穿一褲衩兒,耷拉一拖鞋,呆屋里,百無聊賴打撲克。
拍了一張我那哥們兒,現在是《中國財經報》總編。他成天養只貓,跟對付孩子似的。還有一望遠鏡,貓趴在肩膀,他從窗戶往下看,為什么?底下過去個女人。
當時都二十多歲,他比我年輕,沒戀愛沒結婚。
當問到“八五新潮”那一撥藝術家的現狀時,老樹深嘆口氣,說后來就沒什么聯系了。聯系多的是1993年,在圓明園畫家村。“大家在?1993?年春天又溫暖又有點兒懶洋洋的空氣里瞎扯。”
31歲時我對藝術家村有很美好的想象,但這種理想很快就破滅了。
早年我也留長發,覺得藝術家就得這樣。少年輕狂,找不著北。在這之前看過《渴望生活——梵高傳》,對歐洲現代主義時期藝術家聚集區比如蒙馬特高地,有純粹的假想。
93年給陳冠中的《號外》做關于中國實驗藝術的內容,我拍照片、采訪,繪畫只是一部分。圓明園畫家村,真正一個樣本出現在面前,你會發現他們談論藝術的時候很少。琢磨畫的時候就琢磨:我靠,畫哪張圖好賣。
那會兒都窮,趕緊掙錢。畫基本賣給老外,來個老外都巴結。
我正在采訪,一畫家剛才還在談嚴肅的東西,突然說,“來了。”嘩,起身就走。屋里收拾好,畫擺上,等外邊人來。
圓明園畫家的生活方式我挺不喜歡。吸毒、酗酒、為女人大打出手,跑到圓明園湖里把過去沉的石雕用拖拉機拖上來,搬回老家去,凈干這種爛事。
很多人連個字兒都寫不成溜兒。也不是瞧不上,有些很棒。方力鈞復印的日記在我手里還一摞,他寫我為什么這樣畫畫,為什么這樣生活,寫他同學說他是地主家的狗崽子,寫上學的時候怎樣受歧視,很誠懇。他說如果你哥們不跟你好了,他女人你就可以隨便搞了。全是這種話,特痞氣。祁志龍寫得講究,邏輯縝密,那家伙很可能喜歡哲學。我到他家去吃排骨,那真是排骨,買不起帶肉的。
圓明園村民不理解,怎么來了這么一幫人?披頭散發偷雞摸狗的。藝術家喝酒從街上經過,孩子跑過去,一女的趕緊把孩子拉回來,護著,看他們過去,跟看鬼子進村似的。
村民煩他們,又想租房子給他們,想掙錢,又覺得這些人不靠譜。
村里書記說,“我原來不大了解他們,現在很了解了,我也很喜歡藝術了。”挺逗的,那個時候藝術跟鄉村有啥關系啊?
后來圓明園村散了,有些人去城里住,就是現在的798。破廠房也挺便宜,大法式,挺好。更窮一點的就跑到宋莊,有幾個哥們兒在那,“來吧,來吧”,就跟圓明園當時聚集是一樣的,尋求機會和交流。說白了又在城邊,進退有據,其實就是一種生活方式。
栗憲庭先生對圓明園里邊繪畫的集中傾向做了個概括。比如方力鈞,就是玩世現實主義,祁志龍就政治波普。有個概念,好把這兩撥人推去威尼斯雙年展。玩世是文學、音樂、繪畫在同個時期的共同傾向。
我現在繪畫中的自嘲當然也是一種玩世。你不玩世行么?你有什么辦法?你提刀出去?
老樹的92級學生對95年學校的一場講座仍記憶清晰:“崔健來時海淀炸窩了。他沒唱,穿了件大紅花棉襖,講了披頭士。”
1992年,趕上了“下海潮”,老樹曾下海去廣州。遠離皇城根底下,在“只談早上吃什么,晚上怎么泡澡”的氛圍里,他第一次明白什么是世俗社會。撲騰幾年后,高校熱起來,他又被“收買”回北京,此后“俗身在單位,云心赴天涯”。
95年那代全是混子。理想破滅了,知識分子正猶豫下不下海呢,也沒下去,那怎么辦?其實很頹廢。
學校組織政治學習,9月初還挺熱,返校,下午還在學習。開會時我因長發被批了。
這他媽不說我么,就剃個寸頭吧。
學校對門就是一溜發廊、菜市場。遇上個二把刀。“這邊好像有點不對,這邊好像有點長,這邊短,你得把長的給我弄掉。”把長的又弄短,短的地方又顯長了。來回弄弄。
“你給我刮了得了!刮了出去特舒服,嗨,水一壺就完了。”
當時是有點叛逆,還是有點“他娘的,搓火嘛!”畢竟還是年輕。后來發現太舒服了,省事兒,涼快。
95年我把崔健請到這來講座,他空身來,沒帶家伙什兒,也沒唱,就打著手指頭跟大家一起念歌詞。哼哼的,有個節拍的,就叫《混子》。
太他媽準確了。全是混子。
那會兒我太想把國內各界請一人發言,定了個名字叫“發言人系列講座”。想法很簡單——經濟院校的學生得了解一些這個,成天就知道數錢,挺煩他們。
沒想到宣傳部支持,太好了,請唄。
現代藝術請的栗先生,戲劇是牟森,音樂是崔健。電影請的戴錦華,那些女生特崇拜她,一定要把她送回家。特冷,11月,找了個大教室沒暖氣,我給她搞了件軍大衣她就出去了。
我找學生用復印機剪貼海報,八開,拿去學校張貼。太饑渴了,知道這兒有講座學生都來,還有為占地方打架的。教室坐了480人吧,六七百人全站著,周邊一圈全是人,只有發言人站的那個地方是空的。
學生差點把崔健給吃了。崔健說,老劉,咱撤。賊有恐懼感,老怕像列儂那樣被那什么了。從后面禮堂出來,在操場他開一輛破車,趕緊走。
“40歲時我有很大焦慮,那個時候就特盼著趕緊到50歲。到50歲就好點了,有些東西就不太那么看重了,無所謂,太陽都偏西了。”
03年我有一陣抑郁了,那年很多人得了這毛病,就是非典那時激發的。最大的問題就是睡不著覺,腦子轉得飛快,嘩啦啦,停不下來。七天七夜睡不著,機器一樣,過去叫飛了車了,油門拔了它還在轉。人很快就完蛋了。
以為靠精神可以扛過去,后來有個得過這病的朋友勸我,我才服藥。服賽樂特、羅拉,很快就控制住了。生理上發生了變化,跟肚子疼似的,總得吃點藥吧。
很難跟焦慮聯系到一塊兒,說不好。你要是得了病你并不知道啥原因,就是得了,對吧。
現在會不會有這種狀態很難講,明天一出門讓車撞死了,誰知道。所有事兒都可能存在。所以我說有虛無感,一會兒不知道啥樣,永遠不知道,沒人知道。
04年又大病了一場。當時心臟不好,虛無感更強了。快了,差不多了,說不定哪天就嗝屁了,有人在敲門。
做的第一個攝影專題就是關于死亡的,北京喪葬。88年,剛有相機,當時正好有個親戚,在大排檔上吃著飯,突然就被人家連捅三刀,三棱刮刀。捅死了。
他是我一姐夫,被錯殺的。這事對我震動挺大。
當時覺得,死亡這事兒,是他媽一挺大的事兒。
就因為他,我第一次去火葬場。春節前八寶山停尸房滿了。值班的少,燒不迭,全是的。有些放在盒子里,有些就一塊白布,蒙著。我掀開一個個看,一人在屋里邊。
死亡本身的靜態是我關注的,一個人復歸平靜,躺在那。陸續拍了一年多。
對死亡沒有恐懼,覺得我將來就這樣。后來跟好多人說,在你有生之年,或者年輕的時候,多想想死亡,會活得謙卑。瞎咋呼什么,嘚瑟什么。
對《放大》那部電影我有極深刻的印象,電影看得我云山霧罩,那時哪懂。后來突然明白。當下大悟,如桶底子脫。
一攝影師到公園拍照片,回來洗完發現有個白點,什么東西?放大,再放大,尸體。他驚訝,有兇殺案?趕緊第二天早上直奔公園,去找,沒了。
他一直想把這事兒搞清楚,成了個焦慮。尸體哪兒去了?尋找中他發現,這東西可能本來就沒有。“有”是我意念里有它,我思了,所以它在了。
結尾他打網球。咚,咚,沒有球。打,打,有聲音。打完之后,歘,球在場子外落地了。意思是,球落在腳底下,你給我撿回來。
地上沒球啊!結果他拿起來,掂掂,扔回去了。
啪,啪,啪,啪,電影結束。
本來無一物,說的就這個。不單理解了電影,有閱歷之后,你就理解人生就這么個東西。
到歲數你就萬念俱灰了,越來越沒意思。年輕時老覺得前面充滿一切可能性,等你一樣一樣達到,“草色遙看近卻無”,湊近一看,啥啊,沒什么意思。
今天在床上我說,真冷啊,我還穿著短袖。真是寒露,強烈感受到了。這一年馬上就快過去了。一年干嗎了?想想,挺忙,有啥意義。每個人不都是西西弗么?
但不意味著我就不好好活了。
話先說到頭,說到盡處,選擇才真實。所謂希望、未來、光明、美好、幸福,大多數人靠這些詞撐著活下去,人生就是個掩耳盜鈴的過程。
問老樹,你怎么記住那么多?
“老了嘛。”
最近老樹可能上歲數了,過去的記憶特別深刻。眼巴前的事兒,沒興趣。十一期間,老樹讓弟弟開著車,又回了村子,看看老父親。在山里邊轉一轉,開到了山的盡頭。
離開村子二十多年,變化挺大,都沒法看了。房子都一排排的,筆直的,養豬場似的。
過去房子依山勢而建,道路沒有一條是正南、正北、正東、正西的。凡有河流穿過的城市,都曲里拐彎。你看天津,就沒有正南正北的方向。所以上大學到天津去很焦慮,找不著東西南北。往南走、往北走,天津從不這么說。往左走、往右走、撿直走,靠,描述方式都不一樣。
山里倒沒多大變化。樹葉子照樣黃,蘿卜照樣長。就是人少,年輕人都出去打工了。空村,老弱病殘。
山里每點都記憶深刻,回頭想想,可能因為離開了。打柴的地方,從哪里滾下來過,操,都記得。一看,這地方也不高,就是大斜坡有點陡,一骨碌下去怎么跌成那樣。想這些事兒呢。
我小時候就挺寂寥,不太合群也不愛說話,因為沒法跟小朋友玩兒。人家家里姐妹多,我是家里老大。父親在外地,母親每天忙,很晚回來。我就帶著弟弟妹妹在家,不能出去玩兒。
母親回來,我吃個飯歘地就跑掉了。
我家在村子最靠邊,北邊是一望無際的田野。跑到家后面,待一會兒,往天上扔兩塊石頭,蝙蝠翻飛。我畫了很多麥田,小時候這種記憶太深刻了。沒什么玩的。
那個年代突然有一個很美好的遭遇,印象會很深刻。書里我寫到的那是個真事,黑馬掉進懸崖摔死了,馬肉分了吃了。
那黑馬很牛,打雷的時候特喜歡撒歡。我們有時候說它受驚了,不是,它是高興!沒人管,放它的人不知道躲哪兒去了。它亂跑亂奔,掉懸崖底下摔死了。
我們在山上打柴,躲山崖那兒,淋不著。就在旁邊看著,看它嘩啦嘩啦跑啊跑,掉下去了。
山上云很低,看它掉到云底下去,穿過云,又下去了,看到一點兒,再也沒看到了。肯定摔死了,那么高。
村子里有12個生產隊,我家住在第六生產隊旁。生產隊得去懸崖底下把馬拉回來,肯定的,那是塊肉,那了得!過年才能吃上點肉。
他們給我家送了一塊,人家都不吃。哎呀,香啊,他媽的,半年沒吃肉。馬肉的味道現在的記憶就是香,忘了啥味了,半年沒吃肉的人給你塊肉你還想著怎么個香法?那說不出來!
那是真事兒,我常把一個真事跟虛幻的東西打通,亦真亦幻。
我很有感覺的事就仿佛是真的,我不在不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