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瑩琦

年關將近,三個無所事事的青年在雪地里徘徊。手中的錘子和鐮刀被裹上毛巾,放在身后。路人的錢財是他們的目標,但好多次舉起錘子的手默默放下,任行人從眼前一一走過。
“妹子,等一下。借點錢花花唄。”錯過幾次后終于狠下心來,而話音剛落手中的武器已被奪走,三人被迅速地敲暈,倒在了頻頻“作案”的路上。
畫面緩緩移動,他們的身后是白雪皚皚的東北村莊。凋敝的平房,光禿禿的樹枝,偶爾馳過的運煤火車,彌漫著孤獨和荒廢的味道。
這部名叫《錘子鐮刀都休息》的獨立電影,在一個多月前獲得了金馬獎最佳創作短片獎。談到這部電影,導演耿軍笑得很謙和。
耿軍很排斥“底層”這個詞,因為他覺得自己就是其中的一員。19歲的耿軍曾懷揣600塊錢到北京闖蕩,當過賓館服務員、開過錄像廳、賣過早點,19年過去,他還過著“離經叛道”的生活:一有錢就投入拍電影,拍了十多年,幾無存款。
故鄉鶴崗灰突突的城鎮與村莊,在生存困境里無處可逃的青年,是他過去所有影片的主角。耿軍說自己拍不了華美精致的電影,不為故作深沉,而是他的目光無法從家鄉移開,故事里面的每一個青年,都像他自己。
鶴崗地處黑龍江東北角,挨著俄羅斯,是一個邊境城市,也是煤礦輸出的城市。《錘子鐮刀都休息》的拍攝地點距耿軍的老家十公里左右。上中學時逢暑期,耿軍每天騎著自行車來這兒賣冰棍,每賣出一箱能掙7塊錢,天氣熱的時候能賣兩箱。
“方圓十公里的地段我走得特別熟,那個時候人丁興旺車水馬龍,平常的居住氣氛和人際關系都挺有意思。”熟到什么程度?“按著幼兒園下課的時間點就去,會有很多小孩來買冰棍,哪個幼兒園的阿姨漂亮,我都知道。下雨了就把冰棍箱和自行車一起推到公共廁所里避雨,特別歡快。”

幾年前,煤場的地下被采空,這里成了塌陷區。地上一開裂,人們就容易一氧化碳中毒。政府因而棚戶改造,能搬的人都搬走了,原本熱熱鬧鬧的城區變成一片廢墟。搬家需要自付一部分錢,付不起的繼續住著,平房也就星星點點地落在那兒。
2013年回老家,教畫畫的弟弟對耿軍說,去那兒拍點照片吧。耿軍說,好。倆人在熟悉的路上走著,“一看到那個地兒已經荒廢掉了,文學青年嘛有點傷感,就想以‘荒廢’為主題,拍一個片。熟悉的地方成了廢墟,年華荒廢了,人際關系也是荒唐的。”
《錘子鐮刀都休息》是耿軍拍的第六部獨立電影,相對于以往每一部創作都“蓄謀已久”,這一次,更像是回鄉偶書。
演員都是當地找的普通人。在殘聯上班的主演張志勇是老搭檔,“勇哥小時候在礦區玩鋁管,手指被炸掉了兩根,一只眼睛視力不太好。他非常熟悉殘疾人的肢體語言,知道偏癱是怎么樣的,小兒麻痹是怎么樣的,羊癲瘋是什么樣的,喝完酒后他就人來瘋,學他們單位殘疾人的樣子。”
耿軍想了想,決定以他作為支點,寫一個關于“荒廢”的故事。“身體的殘廢跟環境的荒廢一樣,都殘缺了。”
故事情節有些荒誕:兩個因窮困潦倒企圖搶劫的人遇到另一個做壞事的人,準備團結起來一起劫人錢財,但由于軟弱他們沒有成功,最終被人用自己的作案工具錘子敲暈、倒在了經常“作案”的路上。金馬獎頒獎詞評價,“悲涼之中透露出一股特別的幽默感”。
耿軍說,錘子與鐮刀只是他家鄉隨處可見的勞動工具,隨著城市化的進程被荒廢。當它們被再利用為武器時,卻裹上了柔軟的毛巾,懦弱無力,一如影片中留守在小城里茫然的青年。
錘子、鐮刀不常使用以后,小城青年“在平庸里被淹沒,在環境里無所適從,茫然,既適宜又不合時宜”;同時他們又軟弱無力,“整個人群的懦弱,讓他們對環境的荒廢束手無策”。
伴隨著環境荒廢的,還有人際關系的疏遠。在耿軍的眼里,東北人是嬉笑怒罵的,也是熱血的。2008年小城趕上經濟危機,曾有同學的父親下了夜班遭人打劫,“大哥站住!我沒錢吃飯了,給我一袋面的錢吧,50塊。”他淡定地回,“我過幾天發工資,給你買一袋面吧。”
過了幾天,真就買了面在原地等—有時候,打劫者和被劫者成為朋友并不算什么新鮮事。鶴崗的冬天長達半年,看二人轉、打麻將、串門成了傳統娛樂項目。東北人見面說聲臟話,“干啥呢,狗卵子?其實是北京話傻逼的意思,不會覺得是罵人。”
然而就是這樣一個熱氣騰騰的城市,隨著平房格局的瓦解,人際關系也發生了巨大的變化,“樓房有一個尷尬的地方就是門對門打招呼但不熟,樓上樓下也不太認識,除非居委會組織活動。城鄉一體化整個連根拔起了以前社會的層次。”
“茫然懦弱的小城青年”,也包括耿軍自己。上中專前,對俄貿易興起,像很多鶴崗青年一樣,他選了俄語作為專業,兩年后貿易冷卻,“班上學得最好的和最不好的都沒有用上”。畢業后帶著一股子文藝理想和父親給的600元路費,他和喜歡搖滾的朋友一起上北京,“去攪動北京的文化市場。”他們說。
“結果文化沒做成,成了來京務工人員。”耿軍在北京推銷過速凍餃子,當過賓館服務員,給雜志社、電視臺做過廣告推銷,期間因為寫劇本認識了電影學院的老師,順便蹭了兩年多的課。
2002年,耿軍拍攝了他的第一部獨立電影《山楂》。電影講述的是一個青年人在家鄉混得不好,來到另一個城市討生活受本地人排擠,受挫后他想反抗,卻沒有能力反抗的故事。
此后,愛上妓女的搶劫犯、為朋友兩肋插刀死在醫院的無業青年、因家庭貧困被退婚的年輕人……困窘的、壓抑的東北小城青年一直在他的影片里出現。
“他們沒有方向,我也是其中的一員,可能感受會更深一些。我的所謂的這種創作,其實更多的也是表現我在這個社會里邊的感覺。”為了生存從一個工作流動到另一個工作,耿軍覺得,主流中產之外的人群是龐大的,也是茫然的、無所適從的。上完中專后沒再上學,在他看來,教育制度也是失敗的,同齡人大多改行,做著自己特別不喜歡的事,但為了活下去,又不能不干。
“像一片肉一樣被煎著、烤著,完了之后又這么硬著頭皮活著。”對小城青年來說,在大城市實現理想和靠能力吃飯這兩件事很難,“他們是腌制在生活里的”。
除了自己的經歷,身邊朋友的故事也曾幾次“扎”到他。從平房搬到樓房后,原有的人際關系消失了,二嫂因為沒有處理好婆媳關系,在經濟壓力和孤獨難抑的心情下自殺。
還有朋友張稀稀,十多年前從清華大學畢業后留在北京的時尚雜志社工作,每天中午大伙兒一塊吃飯,一餐飯三四十元,房租貴、消費高,收入卻不足以維持好的生活。久而久之,得了抑郁癥,回到家鄉小城做了一名中學老師,在二十七八歲的年紀。
教學期間,張稀稀幾次和學生吵架,后來到醫院檢查,才發現是得了精神分裂癥。由于是工作期間患上的,學校不能辭退,如今張稀稀就在小城生活著,拿著每月2000多元的基本工資。
“精神分裂是間歇性的,醫院開不了健康證明,因此這個病癥將伴隨他一生。不能上班,也不能融入周圍的人群,活得非常孤獨。”養病期間,愛寫詩的張稀稀不停地寫,希望以此來改變自己的命運,也一次次地在無奈和掙扎里打轉。這個故事,后來被耿軍拍到了紀錄片《詩與病的旅程》里。
六部獨立電影,從《燒烤》的窮人、妓女,到《錘子鐮刀都休息》的搶劫者,窮困和悲涼是一以貫之的主題。耿軍說,希望把生活中的奮斗、乏味、無力、掙扎和人性中的美好、微弱的兇惡都記錄下來,把這個變化的時代帶給我們的機遇和阻礙,把適者生存和不適者的無奈隱忍都一股腦地用影像呈現出來。而他拍到的,不過是主流中產之外的、龐大人群的一個切面。即便從青年拍到中年,也要拍中年的困窘。
在北京生活了19年,耿軍卻從沒想過把故事的背景放在這里。“北京是一個人才聚集的地方,它的資訊發達,學術氛圍更好,我在這里獲取我需要的營養。當我面對這個城市的時候我仍是茫然和無所適從的。我無法融入真正的城市生活,我還是一個郊區小城的思維和生活方式。”
“得獎了,還不覺得是‘城市的一員’嗎?”有人問他。
“為什么要成為城市的一員?”耿軍說:“大家都往城市擠,城市會爆炸的。”

《錘子鐮刀都休息》劇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