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妖
《瑯琊榜》是古裝偶像劇,卻以正劇手法制作,是殺雞用了牛刀;融奪嫡、權謀、武俠甚至隱隱的耽美于一體,有國仇家恨、扶持明君、振興山河等龐大命題,但其核心落在小巧的“情義千秋”,而獲得各個年齡層的認可,成為網絡播放近60億次、闔家收看的國民連續劇,現象級作品。
《瑯琊榜》的勝利是細節的勝利。正劇的共同屬性是主題嚴肅、制作手法嚴謹。可怕的是,這個制作過“零差評”正劇《北平無戰事》的團隊,這次把做正劇的嚴謹拿來做一部偶像劇,“導演組全是喪心病狂的處女座”的呼聲高漲,弄到各位導演在采訪中不斷解釋:并不是處女座……
所有服裝都右衽,男子服色按地位越來越深,成年男子皆束發結髻,士子皆佩玉于身體前側、并依身份場合材質不同……劇組邀請研究古代禮儀的團隊擔任禮儀指導,服飾靠近唐朝之前,建筑為唐風,道具卡在宋朝,保證了服飾道具的嚴謹。
如果說服飾道具的嚴謹是畫皮,動態的人物細節則是畫骨。不說大受贊譽的主角演技,訓練到后來,扮演管家黎剛的演員(副導演王宏),已養成看到靖王與長蘇交談就退后的習慣;比如殿外8個太監迎門跪成45度,皇上出來,第一組即緩緩跪正,再全景時8個已全跪正了。看時暗呼變態,誰會注意這些腳邊匍匐的群眾演員?也要調教到這個地步!即使一開始8個太監就跪正了,也沒有問題,那么,為什么要費心思摳這些臉都不露的群演的戲?因為這樣就有了動態。不是主角在麻木的群演中行動,群演動起來,空間活了,戲才有了日常生活的底色。建立在日常生活樸素底色之上,愛恨情仇、風云變幻才有真實感。正是下笨功夫摳細節,和雷人偶像劇相比,它有了質的飛躍。
最后是審美。《瑯琊榜》贏在古風之美,不僅是其水墨意境,更有創作者對傳統之美的理解和堅持。“中國古人的傳統個性中,尤其是士紳階級,講究的是‘有所為,有所不為’,說話做事是節制有度的”,所以色彩節制。影像古樸,美術和服化不用艷色,梅長蘇服裝多為青白灰藍,面料棄綾羅而用棉麻,和其他古偶劇亮瞎人雙眼的配色相比樸素之至,古代士子的高潔氣質卻展露無遺;“有所為,有所不為”,太子與譽王爭相結交長蘇、相互貶低,旁觀幾位公子皆面露不自在,視為粗鄙。視權勢為俗物,不為黨爭折腰,這才是世家子弟風骨。而太子和譽王那場幾乎是這部戲中最“粗鄙”的段落了。最有資格歇斯底里的景睿,長亭告別時表現的豁達寬厚令我動容,終于有一部偶像劇大部分人都明辨是非,不胡攪蠻纏,某些時刻還表現出“謙謙君子溫潤如玉”的豐采。
《瑯琊榜》中男人之美是東方的沖淡之美,而非西式肌肉男的力量之美,其力量感來自人格,是“舍身取義”的士之弘毅。有時恍若看到《世說新語》中人物,蕭蕭肅肅,爽朗清舉。古風古韻重點不是視覺上的東方元素,而是中國文化中推崇的到底是什么。畫皮容易,做到骨清神秀難得,做到這一層,觀眾自然會認,因為這是血緣里的文化,仿如重逢一個多年不見的親人。
它讓我想起曾是禮儀之邦的我們,怎么變成如今電視上為雞毛蒜皮吵鬧而不以為粗鄙,拜金而不以為粗俗。
《瑯琊榜》的勝利也是價值觀的勝利。在扶保明君、國仇家恨的大主題下,最終的落腳點很小,“情義千秋”,正派人士因相信情義而聚,蔑視情義者永遠折于情義。“明君”因其執著情義而人心所向,并不試圖展開政治倫理學探討何為“明君”。犧牲了人性進一步的復雜,而換取這樣簡單而光明的價值觀,因其簡單,所以堅固,讓人有安全感。
是“情義”而非現代意義上的“正義”,古代之“義”,義氣、道義為先,作為一部古裝劇它并未突破封建社會的政治觀,梅長蘇慷慨說出“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已是此劇最先進的國家觀念。別笑人家落后,直到如今許多人也未必有這樣的見解。
好人的手上沒有無辜者的血。反派要從牢里換出問斬官二代,找個相似者便是;梅長蘇換出譽王妃,用的是一具女性尸體。即是說,制作者對此是自覺的。這是現代文明角度的自覺,是對的。
當然,以正劇標準衡量,《瑯琊榜》仍是一部偶像劇,梅長蘇不可一世的帥美出場,腳下小舟無槳而行,是犧牲物理真實,襯托主角炫酷狂拽;反派不堪一擊,是犧牲戲劇沖突,襯托主角算無遺策的智商碾壓。我個人定義的偶像劇是會讓觀眾產生強烈代入感,有和主角談戀愛的感受,所以許多人形容看完此劇“猶如失戀”。主角耍帥是偶像劇天然屬性,無法修改。而邏輯破綻一旦洞開,大部分偶像劇即放任自流、向雷人劇一路狂奔,因為就低容易,求真太難。此劇難得之處是在邏輯洞開之處堅守,一個細節一個細節地收復真實感,終于守住一條嚴謹制作底線。
幾年前,我任職一家影視公司做文學顧問,當時流行抗日神劇、于正雷劇以及婆媳斗劇,大家都覺愚蠢,“可是觀眾就吃這一套”。精心制作是在冒險,迎合粗俗才能成功。
朋友說她父親看了《瑯琊榜》后,再看他往日喜歡的抗日神劇,完全無法忍耐而牢騷不斷。而這正是此劇的意義,它的勝利是良幣驅逐劣幣。這部劇用牛刀殺雞,做不白癡的偶像劇,觀眾買賬了,觀眾并不蠢。劇中反復強調,不管風云如何變幻,但持赤子之心便能始終,相反,弄權者皆死于斗爭。而現實中,侯鴻亮、孔笙、李雪也頗有赤子之風,該團隊執導過《北平無戰事》,叫好不叫座,被業內人士稱為“一曲談著理想主義的市場悲歌”。精心做的劇不叫座,沒關系,換個類型,仍然誠意不減,這樣的人,才有傲氣說《瑯琊榜》只是保持了正常水準。而這樣浩然正氣、熱血滿懷的故事,雖然讓年輕人嘀咕“現實中不可行啊”,卻無論如何也是價值觀的明亮堅持。
市場被這樣的良幣占領,總勝過為教人厚黑、爭斗、權詐的電視劇占領。
追看《瑯琊榜》的同時,我在看《曼德施塔姆夫人回憶錄》,這兩者以一種奇特的方式在我心中疊放,同是一份地獄歸來者的證詞,不同的是,后者告訴我們,你絕對無法讓一個暴君認錯,所謂的翻案只能等到暴君死后,而代替他的,也不過是另一個版本的暴君。因為在一個專制的體制中,領袖必須成為暴君,方能克制住這位置的反噬。
這,大概才是真相,才是《瑯琊榜》中皇上告訴梅長蘇的:“景琰登基后,也會變成我這樣。你要的天下,我給不了你,他,也給不了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