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朝暉
各民族、各時代的腐敗之間既有共性,也有差異。究其原因,各種腐敗在很大程度上與信仰大面積失落,以及全社會一切向錢看的社會風氣有關。主張集權的法家式反腐與主張分權的民主式反腐,都未切中當前腐敗根源的要害。要從治本的角度來診治腐敗,制度健全和嚴刑峻法固然重要,但是如果不能找到克服信仰危機的有效途徑,不能扭轉當前一切向錢看的社會風氣,無論是疾風暴雨式的運動反腐,還是分權制衡式的制度反腐,都未必是根本有效的反腐之路。
在反腐問題上,目前有兩種常見的思路。一種思路是寄希望于政治手段,抓出一個個貪官,造成一連串震懾,使人們不敢貪、不再貪。另一種思路是寄望于建立民主體制,通過分權制衡來反腐。
這兩種思路各有自身的合理性,但很難說就找到了反腐敗的治本之策。
首先看第一種思路,它實際上就是中國古代法家治理思維的現代翻版。這種思維方式相信嚴刑峻法,其有效運作的前提是中央集權。雖然在短期內有一定效果,但不能促進體制外下情上達的道路暢通,無法建立體制內自我約束的良性機制。從長遠看,法家式治理無益于形成開放、透明、健全的權力系統,而是相反,容易導致專制、集權甚至極權,后者恰恰被公認為腐敗的重要制度根源。更重要的是,法家式治理的人性論基礎是性惡論,把人民當成小人來防范,把官員當成奴隸來管制,無助于確立人民的獨立人格,無益于培養官員的主體意識。按照它的邏輯,人們因為害怕才不貪不腐,一旦不怕則必貪必腐。然而,一套以人與人相互監控構成的體制,也容易因為人與人相互勾結而歸于無效;一套以人與人互不信任為基礎的制度,也必因為人與人相互猜忌而走向瓦解。以嚴刑峻法為主要特點的治理思維,之所以長期受到儒家的抨擊,正是由于上述諸多原因,中國過去幾千年的歷史已經證明法家式反腐行不通。
第二種思路實際上是民主反腐思路。這種思路,就其倡導權力的公開化、透明化而言,無疑有極大的合理性和誘惑力,所以在今天非常流行。然而,這套治理思路的局限性也是極其嚴重的。首先,一些學者的研究已經證明,在全世界范圍內,政治民主化與腐敗程度并無明確的反比關系。恰恰相反,不少自我標榜政治大幅民主化的國家,腐敗程度不但沒降低,反而繼續盛行,只是表現形式有所不同罷了。其次,我認為,以分權制衡、多黨競爭為特色的西方民主體制并不完全符合中國文化的習性,因為它無助于在中國文化土壤中迅速確立有效的權威,產生巨大的社會凝聚力,因而也未必能在短期內形成抑制腐敗的有效機制。
因此,我認為,上述兩種相反的治理思路——一個主張集權,一個主張分權——雖然各有自身的理論依據,但均不是在中國文化中治理腐敗的治本之策。什么是中國文化中治理腐敗比較根本的政策方向呢?
我認為從儒家思想看,有兩個值得我們深思的方向。
第一,導致今天腐敗的主要根源之一是部分官員的信仰失落。我們必須認識到,國家官員作為這個社會的治理群體,他們的整體精神面貌極大地決定了國家機構能否良好運作;如果官員群體的精神世界不健全,即使再好的制度也無法正常運轉,還談什么制度設計、體制改革,因此不能寄望用制度來解決一切,以為民主可根除腐敗。從反腐的角度看,即使再好的制度,也不是沒有漏洞可鉆;即使再嚴密的法網,也難以抵擋大面積的群體性腐敗。
誠然,一套健全的制度,可以有效防范許多人的腐敗墮落;但是只有官員自身有了堅定的信仰,才能真正從內心深處杜絕腐敗,成為反腐最強大的動力。事實上,今天許多官員腐敗墮落的重要根源之一,恰因為他們沒有崇高的精神追求,所以自然會在金錢、財富和女色等方面尋找滿足,因為他們無法想像在財富和情色之外,世界上還有什么讓他們感到刺激、興奮的東西。另一方面,一個人權位越高,越是需要堅定的信仰。因為位高權重必然伴隨更多的誘惑、更大的挑戰,對內在品質的要求也更高。盡管不能指望所有官員都有堅定的信仰、高尚的情操,但至少整個官場的潮流不應當由沒有堅定信仰和高尚情操的人主導。
應當承認,過去30多年來,意識形態領域大刀闊斧的改革頗見成效,但是,這些改革之所以并未解決信仰危機的頑癥,主要是因為未能找到個體信仰的真正落腳點。我們必須認識到,信仰的對象只有建立在超越感性需要的、非功利性的超驗目標之上,才能真正牢固。國家需要、民族利益、經濟成就、人民生活等,這些具體可見的功利價值,誠然有強大的合理性,但直接拿來作為個體信仰的對象未必總是牢固的。多年來,我們在信仰和道德教育上停留在集體主義和愛國主義這兩點上,而不能面對和回答每一個個體生動、豐富的精神和情感需求,這也是今天信仰失落的重要理論原因。
如何才能走出嚴重的信仰危機?我一直認為,中國傳統文化中的一個重要傳統可以給我們以重要啟發,那就是“修身”。我認為,過去數千年來,中國人在信仰上走的是一條與基督教、伊斯蘭教等非常不同的道路,那就是:不把任何一個具體的外在目標——包括鬼神或某個理想王國——當作信仰對象。孔子主張“敬鬼神而遠之”,歷代儒家不僅不把鬼神也不把某種脫離當下生命需要的遠大目標當作信仰的主要對象。孔子“己立立人、己達達人”的“為己”精神,表明他認為信仰的主要任務不過就是一個不斷完善自己、成就自己、實現自己的過程,因為信仰的本質在于“成人”,不能脫離個體生命的需要;孟子“親親、仁民、愛物”的愛有差等思想,表明儒家信仰的建立不是簡單地獻身于國家或社會,而是指從當下親親之愛做起,擴充光大而至于愛民濟物。
那么,儒家修身思想如何能讓人建立起牢固的個人信仰呢?這套思想的最大特點就是,把信仰理解為一個動態的過程,對生命價值和意義的體驗過程。因此,所謂儒家式或中國式信仰,就是對自己生命意義與價值的信仰,其中包含生命尊嚴和人格獨立性的確立。它的超驗基礎在于:與萬物同流,與天地同在。因此,“天人合一”是中國人對生命不朽的追求,也代表古代中國人精神信仰的最高境界。
我認為,從儒家修身傳統出發,重建人民群眾的信仰世界,給千千萬萬群眾找到了合理的信仰方向,對于從根本上反腐以及進行治理現代化改革來說是可以嘗試的一個方向。
第二,今天導致腐敗的另一個更深刻的原因是全社會“一切向錢看”的風氣。我認為,在腐敗問題上,我們不能只看到制度問題,還應該看到風氣問題。我們不能忽略的一件事是,在中國文化中,社會風氣對每個人的影響極大。社會風氣好比一只“看不見的手”,深刻地支配著每一個人的行為。任何官員,無論地位多高、身份多特殊,都在一定程度上是社會風氣的產物,至少受社會風氣制約。因為每個官員同時也是生活在社會中的人,生活在由自己的親戚六眷、鄰里朋友、同學師長等所構成的復雜而龐大的關系網中。一方面,他們會面臨來自社會各方面關系的壓力;另一方面,他們也需要在自己的社會關系中找到感情寄托和精神歸宿。因此,從中國文化的特點看,社會關系往往是個人腐敗的重要根源,社會風氣往往是官員腐敗的重要溫床。當社會風氣敗壞、人們一切向錢看時,官員所受到的來自社會的強大壓力,是推動其走向腐敗的最重要力量之一。
今天的腐敗現象,在很大程度上正是我們這個時代一切向錢看的社會風氣的產物。須知,即使是再好的制度,也未必能抵擋強大的風氣。當社會風氣一切向錢看,人們會自然把那些阻礙自己金錢利益的制度視為毒瘤,動用一切資源來瓦解它,使之變成廢紙。當社會風氣向錢看,官員們也會容易把個人收入視為首要目標,想盡辦法來撈錢,從而產生一切向錢看的官場風氣。因此,今天反腐最重要、最緊迫的任務之一,在我看來就是改造當前一切向錢看的風氣。如果整個社會的風氣健全了,人們更看重的不是物質財富而精神財富,不是掙錢多多而贏利正當,腐敗就會喪失巨大的社會溫床。如果社會風氣健康向上,人們寧愿清貧儉樸也不愿坑蒙拐騙,寧愿心安理得而不愿行賄受賄,就會視權錢交易為可恥、視行賄受賄為骯臟。
那么,怎樣才能扭轉當前一切向錢看的功利風氣呢?我們必須明白,中國文化中“上行下效”的特點極為明顯,國家政策導向對全社會的影響無與倫比。對此,古人早就有清醒、深刻的認識。孟子曰:“一正君而國定矣。”(《孟子·離婁》)《孝經》則更深刻地指出:
先王見教之可以化民也,是故先之以博愛,而民莫遺其親;陳之以德義,而民興行;先之以敬讓,而民不爭;導之以禮樂,而民和睦;示之以好惡,而民知禁。《詩》云:“赫赫師尹,民具爾瞻。”
這段話講的正是國家政策和官員行為對全社會無與倫比的引導作用。據此,一個國家的大政方針,切忌好大喜功;一個國家的政策改革,切忌以利為本。對于中國這樣極重人倫關系的文化來說,人與人之間,尤其是上與下之間、政府與社會之間的相互影響異常深刻。另一方面,我們應當清醒地認識到,把政權的合法性主要建立于物質利益基礎上,有時會導致適得其反的效果。孔子云:放于利而行,多怨。(《論語·里仁》)當政府指望用經濟利益來滿足人們的需求時,人的欲望也同時被調動起來,而變得欲壑難填、無法滿足。孟子曰:“上下交征利,而國危矣。”(《孟子·梁惠王上》)追逐個人利益本來是人們正常的欲望,但一旦不能正確引導,它所潛含的自我中心傾向就會甚囂塵上,摧殘健全的心理,毀壞正常的秩序。《大學》曰:“國不以利為利,以義為利也。”這是指國家大政方針必須正確引導人們如何追逐利益。今天全社會的浮躁功利,在一定程度上正是由于國家政策的短視、功利,未能正確引導人們對理想生活秩序的向往。
腐敗作為一種現象,也許是任何社會、任何制度下都無法徹底根除的。每一個國家或者同一個國家在不同時代的腐敗,可能有特定的原因,但是如果不能找到克服信仰危機的有效途徑,不能扭轉當前一切向錢看的社會風氣,我想,反腐永遠達不到治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