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越明
1964年12月16日,新華通訊社發出一條“廣州十六日電”:原蔣介石集團國防部情報局澳門組少將組長程一鳴,于十三日起義,回到廣州。翌日,這則電訊被海內外眾多華文報紙刊用,引發了不少人的關注甚至震驚。因為電訊披露:“程一鳴參加蔣幫特務組織達三十一年,解放前,歷任蔣幫軍統局黔陽、蘭州等特務訓練班教官、總教官,軍統局西北區區長,軍統局本部第一處處長,偽淞滬警備司令部稽查處處長,偽廣州衛戍司令部保防處處長。廣州解放前夕,程一鳴隨蔣幫特務機關逃往港澳后,又歷任蔣幫廣東反共救國軍粵中指揮部第十六路軍司令,國民黨中委會第二組澳門派遣組組長,蔣幫國防部情報局澳門站站長、澳門組組長等職。”
新中國成立直至1960年代中期,程一鳴是從臺灣國民黨政權內部起義回到大陸的最高級別官員,且是有少將軍銜的特務頭目。哪怕普通的讀者也知道,此人手上,肯定握有國民黨情報機構及其他方面的重大機密,價值不可估量。

那么,作為一個國民黨特務頭目,程一鳴的立場是如何轉變的呢?電訊對此交代得比較簡略:“從1950年起,程一鳴在澳門專門負責對大陸進行破壞活動。他起義前,認清了形勢,感到追隨美蔣集團沒有前途,決心棄暗投明。”事情的經過,自然不會如此簡單。電訊里沒有寫到的是,程一鳴在成為國民黨特務之前,曾是中共早期黨員,在上海從事地下工運,表現出色。若非后來走上另一條道路,他在中共黨內的資歷和地位,很可能高于在廣州出面歡迎并宴請他的那幾位黨政要員。也許,對于程一鳴的人生經歷,只有用在紅、黑兩種顏色之間變幻來形容才較為確切。
早年投身革命,曾赴蘇聯接受培訓
1907年程一鳴出生于廣東省香山縣第四區(現中山市南朗鎮)亨美村一個華僑家庭。1924年初,因繼母要他停學做家務引發爭拗,父親送他乘輪船赴上海當學徒。
到上海不久,程一鳴經堂兄介紹,進入虬江路上的廣東汽車公司當學徒。當時正處于國共合作的大革命時期,上海的工人運動蓬勃展開。程一鳴經歷了五卅大罷工,目睹了資本家和帝國主義勾結鎮壓工人的猙獰面目。1926年夏天,他遵照生母的遺囑去漢口探望姨媽,順便由姨父介紹到大智門附近一家機器廠做工。在那里,他對北伐軍占領漢口時工人群眾興高采烈的景象,留下了深刻印象。
這年10月,程一鳴乘船返回上海,進入閘北的光明電器廠維修機器。每天下班后,回到租住的亭子間讀書看報。這幢石庫門房子的樓上樓下,都住著上海大學的學生。上海大學是共產黨創辦的學校,黨團組織力量較強,充滿濃郁的革命氣氛。同樓的鄰居之一馬異,廣東海南人,是該校中共獨立支部書記。他經常找程一鳴談心,經過不斷啟發和開導,程一鳴產生了參加共產黨的強烈愿望,寫下申請書和履歷表,很快被批準成為一名共產黨員。隨后,馬異給了一本《共產主義ABC》,要他認真閱讀,并布置他在廠里工人中從事組織、宣傳和鼓動工作。在馬異的具體指導下,他發動全廠工人舉行了一場罷工,最終迫使資本家接受了改善工人待遇的要求。
1927年3月21日,上海的廣大工人為配合國民革命軍北伐,在中共領導下先是發動大罷工,隨后舉行了第三次武裝起義。在起義中,程一鳴率領工人糾察隊,奪取了當地軍警的部分武器,埋伏在淞滬鐵路的天通庵車站,當晚上滿載孫傳芳部隊的列車駛入車站時,開火打得那些士兵紛紛棄車逃向租界。接著,他們又攻打守在東方圖書館的駐軍殘部,對方只得豎起白旗投降。但是,指揮國民革命軍進駐上海的蔣介石,突然在4月12日策劃了針對共產黨人及工人群眾的大屠殺,成百上千的人頭落地,全市頓時陷入白色恐怖。這時,程一鳴并沒有氣餒,每天到各工廠區與工人骨干聯絡,鼓勵他們繼續與敵人斗爭,表現出較為堅定的革命意志。由于他身份暴露并遭當局緝捕,8月,黨組織決定他前往蘇聯。
這年10月中旬,程一鳴進入中國勞動者中山大學成了一名學生。這是國共合作時期為兩黨培養政、軍干部的教育機構,但國民黨在“四一二”清黨行動后,于當年7月26日宣布與該校中止一切關系。所以,校內此時大都為中共派送的學生,其中有些后來成為著名的政治領袖和軍事將領。程一鳴喜歡研究“游擊戰術”,暑假期間接受過蘇聯紅軍的野營訓練。
遭打擊,失黨籍
1928年春,中國勞動者中山大學改名為中國共產主義勞動大學。副校長米夫升任校長,還兼任共產國際執行委員會委員、東方部部長。他大力扶植給自己當過翻譯的學生陳紹禹(后改名王明),開始在中共留蘇學生中大搞宗派,竭力排斥不追隨他或持有不同意見的人。1929年末,由于蘇共中央發生了所謂的“布哈林事件”,開始對黨員和預備黨員進行大清洗。這場運動也在中國共產主義勞動大學展開,正在該校學習的程一鳴,遭到來自革命隊伍內部的無情打擊。
程一鳴是中共培養的工人運動骨干,也是共產國際轄下的赤色職工國際會員,在大清洗運動中由該組織派出三名監察委員對他進行審查,莫名其妙地羅織了三項罪名:(一)程的父親是華僑,在香港一家旅館做工,被說成開旅館的資本家,因而他是階級異己分子。(二)1929年暑假里程到南部維爾塔休養,回校后給父親寫信說:“南俄的天氣酷熱,很像廣東的夏天。山上的樹木很少,土是赭色的。”結果,信被人偷偷拿走譯成俄文,據此講他把社會主義的蘇聯與國民黨統治下的廣東相比,還誣蔑蘇聯的氣候惡劣,山上荒涼,是反革命誹謗。(三)程的中文程度不高,學習俄文更感吃力,干脆放棄不去上課,而把圖書館里中文書籍和譯成中文的馬列著作都讀了一遍,卻被說成不學俄文,無心學習革命理論。
由于沒能學會俄文,程一鳴無法直接為自己辯護,只能聽任翻譯居中誣害。最后,他以“階級異己分子”的定性,被開除蘇共黨籍。所幸,中共黨組織依然視他為同志。
1930年5月從勞動大學畢業后,同學中有的打道回國,有的先去休養,而程一鳴卻和另一同學被送去莫斯科的鐵錘鐮刀鋼鐵廠勞動,顯然是組織上要繼續考察。因為他們在工作中勤勤懇懇,該廠黨支部給予好評,并認為留在蘇聯發揮不了作用,建議把他們送回中國參加革命。
同年秋天,程一鳴從莫斯科啟程回到上海。他與中共閘北區委接上關系,獲派負責恢復上海五金機器工會,并參加全國總工會的工作。于是,他一面在美昌洋行做工,一面到工廠組織秘密工會。然而,1931年5月,他忽然接獲通知,中止與中共閘北區委和全國總工會的聯系。他明白,這是王明一派掌控了白區黨中央的大權,在黨內打擊在蘇聯沒有清洗完畢的“階級異己分子”。他從此被逐出組織,完全脫離了中共。
脫黨后,程一鳴如同一只飛離了雁群的孤雁,失去了方向也失去了依靠,只能憑借個人的摸索尋找出路。為維持生計,他有時去工廠做工,有時到小學教課,還出版了名為《聊齋》的雜志,但沒辦幾期即難以為繼。
輾轉步入歧途
1932年冬,正當程一鳴彷徨無計之際,一位名叫吳景中的留蘇同學找上門來,要他去南京國民黨中央組織部的留俄學生招待所報到。他當即表示:“你知道我已經脫離中共了,沒有到南京去的必要。”但吳景中對他說,南京的老同學認為他在工廠做工,又到小學教書,還出版了一份雜志,懷疑他已恢復了中共的組織關系;如果與中共沒有關系,為了自己更應該到南京去一趟。
這時,有些過去的同學投靠國民黨干起了特務工作,也把程一鳴作為爭取的對象。他考慮下來,眼前只有兩條路:一條是逃到中共領導下的革命根據地,但王明一派已把他排擠出黨;另一條是遁往漢口,但那里也在國民黨統治下。他又想,既然自己與中共已經沒有關系,為什么要逃離上海?
轉眼到了第二年春節,吳景中上門拜年,又對程一鳴提起到南京去的事情,還恐嚇道:“你經過很長時間的考慮,應該作出決定了。再拖延下去,在南京的同學可能拘捕你,迫你自首。你既然與中共沒有關系,何必吃這樣的苦頭?”在這種脅迫下,他過完年終于去了南京留俄學生招待所。先是有個老同學問他是否學過修理汽車,然后帶他到另一個同學兼同鄉家里,要他代擬一份開辦汽車修理廠的計劃,原來這個同學已擔任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交通研究院副主任,想請他出任汽車系研究委員。接著,國民黨中央組織部總干事張沖找他談話,認為他到交通研究院工作很好,大家都是為了效忠“領袖”。張沖讓留俄學生招待所所長發給他一張“自新證”,以示與過去一刀兩斷。從這一點看,程一鳴是被中共黨組織除名后舉目茫然,才經留蘇同學勸導投靠國民黨。他當時沒有出賣中共組織或同志,實際上被迫中斷聯系后也已無可出賣,至多只能算是政治上變節,而非一般意義的“叛徒”。
不久,因交通研究院正、副主任之間內斗,程一鳴受到波及,只好辭職離去。他正準備回滬,在大街上遇見兩個留蘇老同學。由他們引領,去拜會到南京參加黃埔軍校紀念活動的另一個同學鄧文儀。鄧此時已任蔣介石的侍從秘書兼南昌行營調查課課長,還記得程一鳴在大學里出墻報繪畫的舊事,提出要他去南昌幫忙繪制統計圖表。他起先推托自己不懂軍事,但經不起陪同的同學在一旁勸說,便答應下來。他帶著鄧文儀一紙介紹信去了南昌,當上南昌行營調查課軍事股少校股員,正式踏進了國民黨軍事特務機關的大門。
7月1日,南昌機場發生火災,一架正在維修的戰斗機被燒毀,旁邊一長排航空署辦公用房也化為灰燼。蔣介石震怒之下,派鄧文儀前去調查。由于行營調查課事先未能防范,事后又沒及時破案,隨后遭裁撤,并入南京復興社特務處。程一鳴作為首批人員,調進特務處第一科統計股任股員。在同學照應下,不久升任華南股副股長、中校股長和華東股中校股長。1934年,他一度兼任憲兵司令部特高班教官,學員大都是憲兵團的反動軍官和中共叛徒。委任他當教官,應是借重他對中共有較多了解。這些官職雖說都不高,但奠定了他在特務機構穩步升遷的根基。
1937年7月,抗日戰爭全面爆發。8月13日“淞滬戰役”打響前,程一鳴出任復興社特務處蘇州特別組中校組長,負責搜集蘇州、無錫、常州、常熟和昆山有關日軍及漢奸的情報。第二年春,他擔任復興社特務處上海區書記(相當于秘書)。1938年3月,復興社特務處停止活動,隨后改組為軍事委員會調查統計局(即“軍統”)。這年10月,他奉調前往湖南省臨灃縣,擔任軍統在那里開辦的特別訓練班情報教官。
抗戰時期,由于國民黨對外抵御日本侵略,對內防止中共坐大,急需大批情報人員,在后方各地辦了好幾個特務訓練班。程一鳴多次擔任訓練班的教官,對學員傳授特工的理念和技能,還編著《情報學》一書,作為這些訓練班的基本教材之一,為培訓和壯大特務隊伍立下了汗馬功勞。
終成特務頭目
1939年11月,程一鳴在擔任軍統局黔陽特訓班的情報教官時,不滿總隊部的大隊長、區隊長經常打罵學員,也看不慣各隊指導員動輒給學員扣上莫須有的罪名,不僅在課堂上進行了批評,還當面指責他們的行為。另外,他還在學員面前發過牢騷。那些人就趁戴笠前來主持特訓班結業典禮之時,告了他一狀。戴笠當即下令將程扣押,第二天送到貴州省息烽縣的陽朗壩監獄,后又轉押重慶市磁器口的白公館監獄。但此事激起其他教官和已畢業學生的義憤,加上上峰的懲罰目的已達,程于1940年4月1日獲釋,調至甘肅省蘭州市中央警官學校特種警官訓練班,擔任情報系主任教官、總教官。
不到一年時間,程一鳴獲得一項重要的實職任命:軍統局西北區區長。該區本部于1939年從西安遷到蘭州后,以第八戰區司令長官部調查室的名義為掩護,所以他另有兩個公開身份:第八戰區司令部調查室少將主任,兼第八戰區執法總監部調查室上校主任。雖然國共聯合抗戰,但國民黨對共產黨深懷戒心,采取嚴格防范和遏制措施。西北區是軍統局派出機構中規模最大的一個,工作范圍涵蓋甘肅、寧夏、青海、新疆、西藏等五個省區,一是搜集共產黨領導下的陜甘寧邊區的各方面情報,同時破壞中共在西北國統區的地下組織;二是控制公路、航空、郵電的檢查,監視和鎮壓群眾和少數民族的反抗;三是監控和防范西北的地方割據勢力;四是監視當地所駐軍隊的政治狀況;五是搜集西北軍政、黨派、財經、文教和社會以及外國人在西藏和新疆活動的情報。程一鳴主持軍統西北區四年期間,在上述幾方面均有建樹,做過有害于中共和普通民眾的事情,是毋庸置疑的。
1945年5月,臨近抗戰勝利,程一鳴調任軍統局第三處處長,顯示他獲得進一步信任和重用。日本宣布投降后,9月9日他即隨戴笠飛抵上海,在戴兼主任的軍統局上海辦事處兼行動組組長,參與對全市敵偽財產的接收和對大小漢奸的處置。同時,他還兼任淞滬警備司令部稽查處處長。蔣介石特別指定這個職位由軍統局主管,無需經警備總司令部批準就可逮捕各類漢奸及其他嫌疑分子,根據需要還可以警備總司令部名義調動駐軍、憲兵和警察,參與對任何事件的彈壓和人員的搜捕。實際上,往往是軍統上海辦事處決定要逮捕的人犯,通過稽查處實施抓捕,再交上海辦事處司法組處理。稽查處內設稽查、情報、司法、外事、電訊監察和總務六個科,外有滬東、滬西等六個稽查所,外加一個偵防大隊。除了編制內的三百名稽查員,還在各街區遍布義務稽查員,織成一張白色恐啼的大網籠罩上海。程一鳴作為特務頭目,率眾多如狼似虎的下屬,既出力逮捕和懲治各類漢奸,也鎮壓共產黨人以及學生、工人的進步活動。不消說,他手上也沾有革命志士和無辜民眾的鮮血。
1946年6月1日,程一鳴調任交通部粵漢鐵路管理局警務處長。他還未上任,即奉蔣介石來自江西廬山的電話命令飛赴昆明,協助內政部警察總署署長唐縱偵破著名民主人士李公樸、聞一多教授遇刺案。此后,他從粵漢鐵路管理局警務處處長,調任隴海鐵路管理局警務處處長。因國民黨在與共產黨的軍事較量中不斷失利,四處告急,保護運送兵源和后勤物資的鐵路動脈十分重要,他先后擔任的這兩個職務也很吃重。但不久軍統局改組為國防部保密局,他已身處特務機構核心之外。
駐澳獨當一面
到了1948年,程一鳴看出國民黨大勢已去,敗象紛呈,開始消極倦勤,10月辭去隴海鐵路管理局警務處處長一職;11月,從西安返抵廣州,經常跑去香港,打算離開特務機構。不過,特務這個行當是“上船容易下船難”。
1949年1月,蔣介石在南京宣布“下野”后,退居奉化溪口故里,部署殘余力量作困獸之斗。4月里,蔣介石通過廣東省政府主席宋子文通知程一鳴到溪口,召見時痛責保密局有關共軍的情報還不如中央社記者報道快,要他提出整頓該局的建議并組織一個特務監察網。但程一鳴無心接受這個任務,借口要與宋子文商量工作,住了幾天便返回廣州。一個月后,薛岳繼任廣東省主席,委任程一鳴為省保安司令部視導室主任;8月,改任衛戍總司令部保防處處長。
不到兩個月時間,國民黨兵敗如山倒,中華人民共和國中央人民政府在北京宣告成立。解放軍開始向廣州進發。10月13日,廣州解放前夕,程一鳴和廣州衛戍總司令李及蘭同乘飛機逃到三灶島,再坐船遁往澳門,隨即轉去香港。聽說程一鳴人在香港,保密局局長毛人鳳從臺灣派人找他,但他避而不見。毛人鳳大為不滿,說程有意向共產黨靠攏,在他的人事卡上注明“叛變”字樣。
但進入1951年冬,因特務機構內部的派系關系,“國防部”大陸工作處卻發布任命:程一鳴擔任反共救國軍第十六路司令。第二年初,“國防部”次長兼大陸工作處處長鄭介民還通知程一鳴去臺灣。他們原是留蘇同學,鄭知道他在莫斯科學過“游擊戰術”,要他撰寫一本《反共的游擊戰術》。半年后,程返港開始寫作,由于從未真正打過游擊,只能紙上談兵,實在寫不下去,就到中環各書店尋找有關游擊戰術的參考材料,其中包括毛澤東《抗日游擊戰爭的戰略問題》等論著。
朝鮮戰爭結束后,“國防部”大陸工作處撤銷,鄭介民調任國民黨中央執行委員會第二組主任,專責搜集大陸情報并派遣特務。“中二組”在香港設有國民黨南方執行部,內設分管港澳地區的幾個單位,程一鳴獲任澳門派遣組組長。1955年3月,“國防部”保密局改為情報局后,他又出任該局澳門站站長。
程一鳴在中山出生并度過少年時代,而澳門緊鄰中山,有許多居民來自中山及周邊地區,要借助同鄉關系探知和搜集大陸方方面面的訊息,并非難事。所以,由他擔任此職獨當一面,也可見上峰“知人善任”。無奈國民黨氣數已盡,“反攻大陸”不過是激發士氣的口號,依靠特務滲透大陸從事破壞活動也難以奏效,他這個站長只好虛應故事。
可能戴罪立功
按程一鳴后來回憶所言,他長期居住香港或澳門,經常看到新中國出版的報刊,聽到新中國的廣播,有時看到新中國的電影,還讀到各國媒體對新中國的報導,逐漸了解到大陸的真情實況。這些都促使他轉變立場,做出了起義回到廣州的決定。
為及時了解大陸的形勢,程一鳴在澳門的星光書店訂閱了《人民日報》和《人民畫報》。1963年6月,他從《人民日報》讀到國民黨空軍上尉飛行員徐廷澤駕機起義的消息,又讀到該報社論中的一段話:“我們一再重申:對于一切愛國的人們,不論他們參加愛國行列的先后,也不論他們職位的高低,過去犯了多大的罪過,都本著‘愛國一家’的原則,采取既往不咎的態度,歡迎他們棄暗投明,起義歸來,并按照他們立功大小,給以應得的獎勵和適當的安置。”1964年秋,他在星光書店購到《毛澤東選集》第一卷,其中《論政策》里有一段話:“對于叛徒,除罪大惡極者外,在其不繼續反共的條件下,予以自新之路,如能回頭革命,還可予以接待。”在這些話語的感召下,他解除了思想包袱,認定返回大陸向中共投誠才是光明的出路、人生的歸宿。
經過精心準備,程一鳴于當年12月13日毅然攜帶武器和特務人員名單,從澳門回到廣州,掀開了人生新的一頁。據新華通訊社報道:“他同時帶來電臺一部、密碼一批、文件一批、無聲手槍五支、各式手槍四支、子彈二百一十四發、手榴彈四個、鐘表式定時引信七個、電器鐘表引信十三個、磁性水雷一個、炸藥三十磅、雷管三十六支、暗殺用的毒針兩支。”與這些特務工具相比,他腦子里積存多年的國民黨特務系統的各種內情,可供大陸安全部門驗證、研究和參考,有些更可能成為掌握敵情并調查破案的線索,無疑具有更大的價值。
不僅如此,程一鳴在回廣州起義之前一個時期,很有可能已是“身在曹營心在漢”,擔當了大陸情報機構的重要內線。這并非空穴來風的猜測,而是基于事實的推斷。原國務委員、公安部部長王芳晚年在其回憶錄披載:1963年4月20日,國民黨“情報局”副局長兼“中二組”副主任沈之岳潛至澳門,部署對大陸的行動破壞。他這里說得比較籠統,這個特務頭目到澳門,其實是坐鎮遙控指揮刺殺將于5月初到柬埔寨訪問的國家主席劉少奇。值得注意的是王芳如下表述:這一回,沈之岳化名孫子超,在澳門新新酒店、同盟酒店各開一個房間,而實際住在“中二組”澳門特一組的駐地。沈特離臺前夕,我們就搞到沈到澳門住的飯店房間、證件、照片和進澳門的輪船班次、時間等詳細信息,以及入澳后活動任務、接見人員、與臺灣聯絡的信件和電報等情報,經我華南辦事處直送北京。(《王芳回憶錄》,浙江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
沈之岳這次“離臺前夕”,大陸已掌握詳細信息,可見提供這些情報的人一定身在澳門,且是安排并配合沈的當地負責人。依常理推知,此人非程一鳴莫屬,因唯有他才可能知悉沈赴澳行程的所有細節。當然,老謀深算的沈之岳被澳葡警方突然驅逐出境,回臺后稍作分析就知道遭人出賣,最可疑者即接待自己的這位少將組長。因而,程一鳴若不迅速回歸大陸,必有性命之虞。
榮獲優渥待遇
從1960年代前半期國民黨特務與澳門沾邊的行動接連失敗看,程一鳴早已成為大陸情報機構在敵方“臥底”的可能性很大。那么,他這一轉折是何時又是怎樣開始的呢?澳門坊間有本回憶錄提及,是被毛澤東稱為“澳門王”的何賢對程一鳴做了工作,但此說缺乏事實陳述。另有一種說法,是早年領導上海第三次工人武裝起義的周恩來對程一鳴有所了解,親自部署了對他的策反工作,此說也無具體情節。有位曾在澳門一家左派報紙工作的老報人告訴筆者,當年報導程一鳴起義返穗的新華社電訊一到,轟動整個報館,總編輯命他立即查找整理有關程的資料。他隨后聽聞,程一鳴在澳門常以購書為掩護,與大陸來人在星光書店秘密接觸。該書店時為南光貿易公司下屬單位,而南光是中共組織委派地下黨員柯正平于1949年8月底在澳門創辦最早的中資企業,在澳葡時代不光是一家商行,還是北京派駐澳門的代表機構,擁有不言而喻的政治地位。不論是程一鳴主動棄暗投明,還是大陸有關部門對他策反成功,目前均無更多的確鑿資料佐證,那應是又一段隱秘且驚險的軼事。
據傳,程一鳴投向大陸后,主管臺灣情治特務系統的“國防部”副部長蔣經國氣惱至極,接聽葉翔之的報告時摔了電話。特務機關內部也頗震動,因上上下下有不少是程一鳴往昔的學生和下屬。為此,臺灣方面也祭出應對之策,希圖大陸中計放棄程一鳴。
1997年臺北出版的《最高機密》一書稱,程一鳴叛逃大陸,按道理情報局長葉翔之應該受連帶處分,但他顯得若無其事,談笑自如。到下一個月,程一鳴在臺家屬的眷補如常致送,分文不少。當時不免有人竊竊私議,葉翔之對程一鳴未免寬厚過分,甚至有位職司督察的少將還將這事向蔣經國密奏一本。中共對于程一鳴往投,當然要查證真偽,遂透過潛臺人員探知程的在臺眷補未斷。這一事實,使中共判定程一鳴是假投降、真滲透,在廣州整得他日子很不好過。不久之后,“文革”發生,廣州紅衛兵出的一種小報上刊出文章《夜審程一鳴》,說把他過去反共的罪惡追得很深很透,還用嚴刑拷問要他招認假投降的過程。后來,根據程一鳴會輕功的特點,發配他到白云山上的佛寺,擦拭懸在空中多年未潔凈過的大鐘。該書號稱“高階諜報員首度公開國民黨情報史”,但作者對大陸明顯不了解,不僅“在廣州整得他日子很不好過”僅有虛語而無具體事實,還將“文革”那個特殊時期發生的荒唐之事,如紅衛兵批斗程一鳴,當作大陸有關部門判定他“假投降”的后續證據,純屬牽強附會。
事實上,程一鳴“終于沖破了地獄之門”,從澳門回到廣州后,受到當地和中央有關領導人親切接見和熱情關心,獲委任廣東省人民政府參事室副主任、主任等職,并被選為廣東省政協委員、常委和第六屆全國政協委員。他對這一切心懷感激,積極履職,寫下了許多很有價值的史料,對同類回憶文章作出補充和糾正,還于1979年7月由公安部所轄群眾出版社出版了《程一鳴回憶錄》,因有些內容特殊和敏感而“內部發行”。
1985年3月,程一鳴抱恙赴京出席全國政協會議,繼續關心國家統一大業。程患病期間,政府、政協及有關部門負責人多次前往醫院看望,終因病情嚴重醫治無效,于1986年6月29日去世,享年79歲。廣東省政協和廣東省國家安全廳聯合為程一鳴舉行了隆重的追悼會,對他那先紅后黑繼而又紅的變幻人生,作出了準確和公正的評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