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仁輝
內容摘要:法律輸出跟隨者是指在競爭性的法律輸出博弈或市場上,或者在特定的法律輸出關系或個案中,居于跟隨地位的法律輸出方,其法律輸出的戰略主要有緊密跟隨戰略、距離跟隨戰略和選擇跟隨戰略。緊密跟隨戰略的要義是突出仿效、保持低調、避免沖突;距離跟隨戰略的要義是跟隨為主、保持距離、適當擔責;選擇跟隨戰略的要義是利則跟隨、注重創新、避免競爭。正確的戰略是跟隨型法律輸出成功的前提條件。
關鍵詞:法律輸出跟隨者?緊密跟隨戰略?距離跟隨戰略?選擇跟隨戰略
法律輸出是以本法域內自然人、法人和其他社會組織的利益最大化為導向,由本法域官方或非官方組織、人士進行或推動目標地區、目標法域或國際社會的法律觀念、法律制度、法律實踐、法律教育、法學研究和法律文化與本法域趨同,或者雖然暫時不能趨同,但至少不損害本法域前述利益最大化的制度性或非制度性安排或活動的總稱。其最終目的是:在本法域外建立一個或若干個類似于本法域的司法轄區,以便在當地或者在全球范圍內,使本法域前述利益以一種可以預見的方式得到持久保護。〔1 〕其核心要點在于:主動輸出,意在求利。如果要精簡成一句大眾時尚用語,那就是:法律走出去。
毫無疑問,在法律輸出這一現象中,特別是在多個法律輸出方針對同一目標法域或若干相同目標法域進行法律輸出的情形下,各方的地位不盡相同。其中,有的在法律輸出中起主導作用,成為法律輸出主導者;有的會對法律輸出主導者的地位進行挑戰,成為法律輸出挑戰者;有的會對法律輸出主導者進行跟隨,成為法律輸出跟隨者。即便同為法律輸出跟隨者,由于法律內外等多種因素的影響,它們在法律輸出中的地位也各不相同。
一、法律輸出跟隨者的基本類型與戰略概述
法律輸出跟隨者是指在競爭性的法律輸出博弈或市場上,或者在特定的法律輸出關系或個案中,居于跟隨地位的法律輸出方。
法律輸出跟隨者存在的基本前提是:在針對同一目標法域或若干相同目標法域的法律輸出中,至少有兩個以上的法律輸出者。由于各個法律輸出方自身的法律輸出目標、法律發展階段、法律文化傳統等法律內在因素和政治外交目標、經濟發展水平、產業結構差異法律外在因素存在諸多不同,因而這種分歧必然是普遍存在的。在針對同一目標法域或若干相同目標法域的法律輸出中,各個法律輸出方所處地位和所起作用也是不同的。其中,有的法律輸出方只能跟隨法律輸出主導者或者搭乘法律輸出主導者的便車,成為法律輸出跟隨者。
在通常情況下,法律輸出跟隨者會承認法律輸出主導者的領導或領袖地位,在法律發展、法律輸出、話語權力等方面均晚于或弱于法律輸出主導者。同時由于意識形態、法律傳統、國家利益等方面的原因,不能或不愿充當法律輸出主導者,也無意成為法律輸出挑戰者,而是采取跟隨法律輸出主導者、搭乘法律輸出便車的做法。同時,與其他領域、特別是市場競爭領域的情形一樣,在主導者開發和發展法律輸出的新法域或新領域時,會承擔因法律輸出而產生諸如法域或領域的發現、辨析及培育等相關成本或費用,跟隨者、包括法律輸出跟隨者可以通過對主導者包括法律輸出主導者的學習、模仿或對其法律輸出進行改善而減少其在法律輸出中所遇到的阻力或必須產生的成本,〔2 〕減輕目標地區或目標法域對法律輸出所產生的阻力和反制,從而節省法律輸出所必須支付的時間成本和經濟成本,提高法律輸出的效果。基于這些原因,不少主要法律輸出國家或實體都在歷史上某個時期充當過法律輸出跟隨者。以維護并依賴英美特殊關系而著稱的英國,可能是法律輸出跟隨者中最為出名的例證之一。因為篇幅所限,這里僅以美國、英國、日本、中國為例。
根據法律輸出跟隨者與法律輸出主導者的跟隨距離遠近或法律輸出跟隨者所具有的相對獨立性之大小,并借用市場營銷學中關于市場跟隨者的劃分,〔3 〕可以將法律輸出跟隨者劃分為緊密型跟隨者、距離型跟隨者和選擇型跟隨者。相應地,跟隨型法律輸出戰略也就可以劃分為緊密跟隨戰略、距離跟隨戰略和選擇跟隨戰略。
緊密跟隨戰略的要義是突出仿效、保持低調、避免沖突。突出仿效意味著,在多個或各個法律輸出領域盡可能地仿效法律輸出主導者,以便通過對法律輸出主導者的學習、模仿和跟隨,減少或降低其在法律輸出中所遇到的阻力或必須產生的成本,減輕目標地區或目標法域對法律輸出所產生的阻力和反制。保持低調意味著,刻意保持其法律輸出跟隨者地位;它是緊密跟隨型法律輸出的要求,也是突出仿效要義的應有邏輯。除了由此可以減輕目標地區或目標法域可能對其法律輸出所產生的阻力和反制外,也可以避免被法律輸出主導者當作有意挑戰其主導地位的法律輸出之異己,從而可以在跟隨型法律輸出中積累經驗、積聚實力,以漸進的方式實現法律輸出在時、空、質、量等維度上的增長,并使之成為對抗法律輸出挑戰者之挑戰和法律輸出主導者之打壓的基礎。避免沖突意味著,有意不與法律輸出主導者發生直接沖突或競爭,有些法律輸出跟隨者甚至被看成是靠拾取法律輸出主導者的殘余而謀生的寄生者。此外,避免沖突還意味著,法律輸出跟隨者最好不要單獨或直接跟目標法域或目標地區發生沖突;即使發生沖突,也要避免此種沖突對法律輸出主導者的利益形成重大挑戰。這樣,通過避免沖突,緊密跟隨型法律輸出者可以分享法律輸出主導者進行之法律輸出所帶來的紅利,搭乘其法律輸出之便車,降低自己在法律輸出中的目標區域或目標法域之發現、開拓成本,從而在法律輸出主導者的庇護、掩護或默許下,實現法律輸出及其收益在時、空、質、量上的最大化。
距離跟隨戰略的要義是跟隨為主、保持距離、適當擔責(類似于“共同但有區別的責任”)。跟隨為主意味著,在法律輸出的目標法域、輸出領域、輸出目標等主要方面,仍然是對法律輸出主導者進行跟隨,而不是挑戰法律輸出主導者;同時,跟隨為主也必然要求法律輸出跟隨者與法律輸出主導者有所區別,其區別表現為與法律輸出主導者保持一定的距離并應法律輸出主導者的要求或者為了法律輸出的必要而適當承擔一定的責任。保持距離意味著,在跟隨的同時需要與法律輸出主導者保持明顯的距離,既要避免距離過近而成為緊密跟隨型并喪失自己的獨立價值,又不能距離過遠甚至被法律輸出主導者認為是挑戰者,同時又不能僅僅因為利則跟隨而成為沒有堅定立場的機會主義者。保持距離的主要意義在于:既不挑戰法律輸出主導者的主導地位,又要與其保持適當的距離,以使自己與法律輸出主導者顯著區別開來,從而彰顯其在法律輸出中的獨立價值,并由此在其與法律輸出主導者之間的博弈中保持較大的獨立性或者擁有更大的回旋余地,這在責任承擔上就顯著表現為適當擔責。適當擔責意味著需要或者愿意與法律輸出主導者一起承擔責任,但責任應當與其在法律輸出中的地位、包括與其從法律輸出中所獲收益基本相稱,即所謂“共同但有區別的責任”,以便既能滿足法律輸出主導者要求分擔責任的要求,使其不致反對、甚至樂于接受法律輸出跟隨者的跟隨地位,由此法律輸出主導者可以轉移法律輸出中所產生的部分成本,法律輸出跟隨者也可以繼續搭乘其法律輸出“便車”、獲取法律輸出的紅利,又能樹立負責任的法律輸出者的形象,為提升其法律輸出地位和影響等進行量的積累并為質的變化準備條件。
選擇跟隨戰略的要義是利則跟隨、注重創新、避免競爭。利則跟隨意味著法律輸出跟隨者并非盲目跟隨,而是擇其利者而跟隨之;同時,它也意味著,如果跟隨法律輸出主導者,會對其法律輸出產生重大不利或妨礙其法律輸出的目標達成時,原本為法律輸出者的法律輸出方會選擇不予跟隨的情形,刻意與法律輸出主導者保持顯著區別,甚至由此開始向法律輸出挑戰者的身份轉變,表明選擇型跟隨戰略可能會帶有鮮明的機會主義立場。注重創新當然是一切法律輸出參與者的應有之義,但在選擇跟隨型法律輸出戰略中,它的主要價值在于:選擇跟隨型法律輸出者在自身并非法律輸出主導者、甚至尚不具備成為法律輸出挑戰者的情形下,要堅持以利則跟隨為核心的選擇跟隨戰略,就必須格外注重創新,才能在法律輸出主導者的法律輸出行為可能會妨礙其法律輸出收益最大化的情形下,通過具有某種形式或實質上的創新,從而與法律輸出主導者顯著區別開來,形成自己的獨特法律輸出風格,達成自己的獨特法律輸出目標,并同時避免法律輸出主導者的過分反對。避免競爭意味著,在一般情形下,不與法律輸出主導者發生競爭關系,以便獲得跟隨型法律輸出的種種收益而免于支出相應的各種成本。當然,避免競爭并非完全禁止與法律輸出主導者或法律輸出的其他跟隨者或挑戰者之間的競爭;相反,如有可能,法律輸出跟隨者,包括選擇跟隨型法律輸出者,都可能會進行為法律輸出主導者所容忍的適當競爭。
二、法律輸出跟隨者的戰略:基本類型與典型例證
1.近代前期美國的選擇跟隨型法律輸出戰略
美國從一開始就有法律輸出的愿望,并且志在成為法律輸出的主導者,其基本理論依據是美國例外論。例如,早在1620年訂立的美國憲法“先例”性法律文件 〔4 〕《五月花號公約》中,就宣稱要“以上帝的名義……為了上帝的榮耀,為了增進基督教信仰”來“開發……殖民地”;〔5 〕同時,他們自認為,與腐敗墮落的舊大陸相比,他們才是“現世中的圣徒”和“僅存的拯救者”,是“負有特殊使命的上帝的選民”,〔6 〕“距上帝更近”,〔7 〕才能被上帝“選中”,才能獲得對絕對真理的認識,從而享有足夠的權力去干涉、控制、甚至左右“非選民”的生活,最終達到“利已”的目的。〔8 〕因此,獨立前向西開拓殖民地、獨立后開疆拓土(建立一個包括加拿大、愛爾蘭等地區在內的大帝國就成為獨立前后本杰明·富蘭克林 〔9 〕、喬治·華盛頓 〔10 〕等美國國父們的遠景規劃)、對外法律輸出和領導國際法律規則的制定與解釋成為“基督教徒”對于上帝所負的當然“義務”。〔11 〕也就是說,美國“優越于世界上的其他國家”,〔12 〕“代表了人類文明發展的最高階段”,〔13 〕“在人類歷史上,美國法律和美國民主制度獨一無二,無與倫比”,〔14 〕“只有美國才有資格充當國際規則的制訂者和世界的領導者”。〔15 〕因此,在獨立戰爭前及獨立戰爭后,北美殖民地及后來的美國本來是要挑戰英國主導的全球法律輸出秩序的,并且確實以實踐的形式,在獨立戰爭期間與歐洲各國一起對英國的法律輸出主導者地位進行集體挑戰。這種挑戰的勝利成果之一就是美國的獨立,從殖民體系中脫離出來,通過與英國簽訂和約等方式成為條約體系中的一員,成為獨立的主權國家,為向目標國家、目標地區、目標法域進行法律輸出準備了國際法上的主體資格。
雖然美國有成為全球法律輸出主導者的愿望,并確實有獨立戰爭等成功的法律輸出實踐,然而在美國獨立后相當長的一段時間里,英國仍然是世界第一強國和全球法律輸出和全球法律秩序的主導者,其典型例證就是歐洲列強在1815年《威尼斯和約》中承認了英國在全球法律輸出和全球法律秩序中的領導者地位,從而使歐洲迎來長達百年的罕見和平局面,史稱“英國治下的和平”。〔16 〕這表明:在當時,全球各國均無力挑戰或替代英國的全球性法律輸出主導者地位,美國當然也不能例外。因此,美國必須改變其在全球法律輸出中的自身定位,成為英國法律輸出的跟隨者。
與此同時,在法律發展方面,近代前期的美國也不具備成為法律輸出主導者的條件。眾所周知,美國在西方主要國家中法律和法學起步時間最晚:〔17 〕美國法律脫胎于英國法律,是普通法系的一個分支,在獨立后的一百年間仍然以模仿、消化和吸收英國法律為主,因而不能在理論上與實踐上完全成熟并獨立發展。〔18 〕在制度供給、理論創建、學說傳播、法律實踐等方面尚處于起步階段,在法律輸出方面也只能充當英國主導的海洋法系、甚至法國等主導的大陸法系輸出的跟隨者。因此,美國在近代時期,除了在北美地區進行擴張和在拉美地區實行門羅主義等少數挑戰型法律輸出外,基本上都是采取跟隨型法律輸出戰略策略。
受美國例外論等法律輸出基礎性理論的影響,美國在進行跟隨型法律輸出時,不可能采取緊密跟隨戰略和距離跟隨戰略,只能采取以利則跟隨、注重創新、避免競爭為要義的選擇跟隨戰略。
利則跟隨意味著,美國在進行跟隨型法律輸出時,對于當時的法律輸出主導者并非全盤盲目跟從,而是選擇對其最為有利的理論與實踐進行跟隨。因此,只要對美國有利,美國就會沿用英國、法國等先行的歐洲法律輸出國和當時的法律輸出主導者的基本理論與實踐方式。例如,美國在北美大陸領土擴張過程中沿襲了歐洲法律輸出國家的“無主土地論”:從本杰明·富蘭克林 〔19 〕、喬治·華盛頓 〔20 〕等美國國父們的“帝國計劃”到美國首任總統華盛頓的“印第安人為野獸論” 〔21 〕、從亞當斯“預先注定要擴張到整個北美”的政策宣告 〔22 〕到特納等人的學術論證,〔23 〕再到美國聯邦最高法院關于美國可以以國家繼承方式取得英國殖民時期所獲北美土地、對于非基督徒地區可以視為無主土地而先占的“國際慣例”、美國聯邦憲法未賦予印第安人公民權因而其不能依法對其所在地區土地主張任何法律上的權利的司法判決,〔24 〕美國在這一領域的選擇跟隨型輸出在學術理論、政策宣告、具體方式、法律適用等無不是對當時歐洲法律輸出主導者的跟隨和效仿。
注重創新意味著,美國在進行跟隨型法律輸出時,對于當時的法律輸出主導者不能一味盲從,而是要適時在法律輸出的理論依據、制度建構、具體領域、具體方式、輸出法域等方面要適當創新或拓展。例如,美國就在選擇跟隨法律輸出中,提出、實行并發展了利益均沾策略。〔25 〕在英國通過鴉片戰爭打開中國大門、通過不平等條約攫取領事裁判權、片面的最惠國待遇后,美國除了奉行利益均沾策略、搭上殖民體系“便車”而取得上述權益、開始對華法律輸出外,還根據本國捕鯨業在北太平洋地區發展需要等原因,〔26 〕在1853年和1854年兩次用武力打開了日本大門,不僅首次將殖民體系和上述特權在日本加以復制,而且該次法律輸出執行人Commodore Perry和傳教士Peter Parker均提出法律輸出的遠景規劃——美國應當將日本變為附屬性盟國并控制琉球國(后被日本吞并改為沖繩)和我國臺灣地區,〔27 〕美國跟隨型法律輸出“注重創新”和遠景規劃由此可見一斑。后來,美國將利益均沾策略逐步放大,長期積累,終于在1898年美西戰爭和1899年門戶開放政策中演變為質變,從而完成了從跟隨型法律輸出向挑戰型法律輸出的歷史轉變:從跟隨歐洲國家進行法律輸出以便利益均沾到要求歐洲國家的法律輸出不得妨礙美國法律輸出、甚至必須為美國法律輸出讓行。〔28 〕對此,基辛格的名言——“所有人必須認識到,在這個世界上只有美國有全球利益和全球責任,其他國家只有地區性利益和地區性責任” 〔29 〕——就是最好的佐證。因此,選擇跟隨型法律輸出中的注重創新或拓展正是選擇跟隨型法律輸出的主觀能動性的表現或要求,其積累和量變可以引發質變,即向挑戰型輸出轉變。
避免競爭意味著,在成為有足夠實力的法律輸出挑戰者之前,要盡量避免與法律輸出主導者的正面沖突或與之競爭,以免引起法律輸出主導者的反對。在通常情況下,避免競爭需要在理論依據、制度建構、具體領域、具體方式、輸出法域等方面不直接對法律輸出主導者提出挑戰;如有可能,可以在當時法律輸出主導者反對或不太關注的理論依據、制度建構、具體領域、具體方式、輸出法域有所突破。例如,美國剛剛獨立時,作為當時法律輸出主導者的英國長期奉行勢力均衡戰略,歐洲各國在歐洲本土或歐洲以外地區進行的法律輸出多以強制輸出為主,相互之間時有使用武力之情形發生,或者常常結盟。根據選擇跟隨型法律輸出戰略,當時新生美國的最佳選擇顯然既不是勢力均衡、也不是結盟對抗,而是利則跟隨、注重創新(拓展)、避免與歐洲法律輸出強國產生直接或正面的競爭。因此,美國首任總統華盛頓才會在提出印第安人是野獸論、借助無主土地論大肆向西擴張的同時,告誡美國人不要卷入歐洲事務,從而成為孤立主義政策的起點。從法律輸出角度看,孤立主義的實質就是:美國自身實力不足,不能單獨對英國主導的法律輸出和全球性法律輸出秩序進行挑戰,同時也不能卷入當時的法律輸出主導者(英國)和法律輸出挑戰者(法國、俄國等)之間及它們相互之間的法律輸出之爭,而是要在這些法律輸出者之間的競爭與博弈中保持中立,以避免在此挑戰型法律輸出中所必然產生的成本或支出,同時為美國自身的發展謀求良好的外部環境,以便集中力量進行以北美大陸擴張為主要內容的強制性法律輸出。同時,與當時法律輸出主導者英國進行對抗或與其他法律輸出挑戰者結盟,將會把美國與歐洲國家法律輸出及法律輸出之爭捆綁在一起,也會直接違反選擇跟隨型法律輸出中利則跟隨的基本要義。
因此,美國在奉行選擇跟隨型法律輸出戰略時,綜合運用利則跟隨、注重創新、避免競爭三大基本要義或基本法則,抓住有利時期,特別是利用法律輸出主導者的反對,對其他法律輸出者進行反對或反制,積極作為,進行為法律輸出主導者所容忍的挑戰型法律輸出。例如,歐洲大陸強國聯合組成的“神圣同盟”不僅與英國長期奉行的勢力均衡法律輸出戰略相違背,甚至在拉丁美洲發生獨立革命后準備進行聯合干涉,因而作為法律輸出主導者的英國提議英美兩國發表聯合聲明,反對在拉美恢復殖民,承認拉美國家獨立,以便對神圣同盟和西班牙維護拉美殖民體系的強制性法律輸出進行反制。〔30 〕對于法國、西班牙通過先發強制性法律輸出在美洲地區建立了大片殖民地這一事實和局面,美國當然心懷不滿,因為法國、西班牙以獨占形式的殖民地窒息或擠壓了美國在未來時間里對美洲地區進行法律輸出的空間,因而曾經就此向英國表示應當“結束”法國和西班牙美洲地區的“殖民”統治。〔31 〕然而,在這一問題上決定選擇跟隨戰略的具體策略時,認為“對俄國和法國直言不諱地宣布我們的原則,總比充當尾隨在英國軍艦后面的一艘小船要光明正大和體面得多”,〔32 〕并未單獨選擇其中一種策略,而是同時使用利則跟隨(英國倡導、于美有利)、注重創新(門羅主義、與英有別)、避免競爭(雖未來接受、但也不反對英國提議),盡管當時美國海軍力量只相當于法國的1/4、俄國的1/8與英國的差距更大,〔33 〕還是于1823年獨自發表了“門羅宣言”,宣告歐洲列強不得對美洲地區進行干涉和法律輸出,既迎合和跟隨了英國反對歐洲大陸強國對拉美地區進行強制性法律輸出的反制需要,又受到了法律輸出之目標法域——拉丁美洲地區國家的歡迎。因此,作為法律輸出主導者的英國,對于美國的這一“拉大旗作虎皮”的“搭便車”、謀私利行為雖然不滿,但也不好公開反對。不過,英國還是在1833年通過占領馬爾維納斯群島的方式向美國和全世界表明了自己仍然是全球、包括美洲地區法律輸出主導者的地位,而美國囿于國家力量弱小、法律發展滯后等原因也不能、不敢或不愿公開反對,即承認了英國的法律輸出主導者地位。美國雖然被迫承認了英國的法律輸出主導者地位,但也并非無所作為,而是伺機進行反制,因而逐漸以事實層法律輸出的方式,特別是通過不顧英國和法國兩個最大的法律輸出主導者關于保證從墨西哥分離出來的得克薩斯共和國獨立的主張,仍然堅持以門羅主義為依據于1833年與得克薩斯簽訂合并條約,將其完全納入美國,徹底排除了其他國家對該地進行法律輸出的任何可能性,并通過關于美洲地區要么獨立于歐洲國家、要么成為美國一部分的宣示,〔34 〕進一步明確門羅主義的內涵和外延,表明美國選擇跟隨型法律輸出中利則跟隨要義或策略已經開始占據主導地位,在不利于美國時可能放棄跟隨型法律輸出戰略,甚至不排除對全球性法律輸出主導者及其聯盟進行挑戰性的反制性法律輸出,已經有了從法律輸出跟隨者向法律輸出挑戰者轉變的心理準備。此后,美國國力迅速增強,1860年時工業產值躍居世界第四位,1894年則躍居世界第一位、兩倍于英國、半倍于整個歐洲,〔35 〕使得全球性法律輸出的天平發生了明顯有利于美國的變化。因此,1860年英國與美國就英國退出中美洲部分地區達成協議,以制度層法律輸出的方式承認了門羅主義在美洲地區法律輸出中的排歐效力,〔36 〕事實上以全球法律輸出主導者身份承認了美國成為拉丁美洲地區的地區性法律輸出主導者。后來,美國靈活運用制度層法律輸出,如通過修改條約的方式將原來約定由英美兩國共同控制巴拿馬運河變為美國獨家控制,或者運用事實層法律輸出,如多次援引門羅主義調解拉丁美洲國家間的邊界糾紛,或者通過理念層法律輸出,發展出美洲領土不得在歐洲國家間轉讓、也不得由美洲國家轉讓給歐洲國家的“不得轉讓論”,再到后來西奧多·羅斯福總統提出的“警察國家權力”及其與之配套的大棒政策(強制性法律輸出),最終鞏固了其在拉丁美洲地區的法律輸出主導者地位。而在亞洲,特別是在以中國為目標法域的競爭性法律輸出中,美國更是多次使用了選擇跟隨型法律輸出戰略中的利則跟隨(尾隨歐洲強國、一般不打頭陣)、注重創新(首開片面的最惠國待遇)、避免競爭(未在中國直接劃分勢力范圍)并最終利用其工業產值躍居世界第一之后的有利地位,于1899年提出“門戶開放政策”,以承認歐洲各國在華法律輸出已有成果(特權)為前提,要求各國不得對美國在華法律輸出進行地域限制,獲得了當時在華法律輸出主導者英國的支持,由此改變了其對華法律輸出中的跟隨者地位。這樣,美國從全球性的法律輸出跟隨者漸次成為個別國家或地區、大洲級的法律輸出主導者,是后來成為全球性法律輸出主導者的先聲;其中的經驗教訓值得認真研究。
2.現代英日兩國的緊密跟隨型法律輸出戰略
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后,英國國力衰微,面臨海外殖民地紛紛獨立、歐陸上出現從歐共體到歐盟的歐洲聯合進程,昔日的全球性法律輸出主導者地位一去不復還;日本則面臨著《聯合國憲章》中的敵國條款和美國駐軍,從亞太地區的法律輸出挑戰者淪為戰敗國。兩國又都面臨著蘇美爭霸、蘇聯解體后美國一超地位延續等強大的外部制約條件,昔日法律輸出的榮譽不復存在,被迫成為法律輸出跟隨者,被迫維持與美國的附屬型同盟關系或特殊關系,因而從法律輸出角度來看,它們都成為典型的緊密型法律輸出跟隨者,只能采取以突出仿效、保持低調、避免沖突為要義的緊密跟隨型法律輸出戰略。
突出仿效意味著,緊密跟隨型法律輸出者應當在法律輸出上刻意突出其模仿或跟隨角色,以借助于法律輸出主導者的先發優勢或法律輸出實力減輕自己的法律輸出阻力。第二次世界大戰后,美國法律輸出的中心任務是推動以四大自由為代表的理念層法律輸出(主要針對社會主義國家和敢于挑戰美式法律輸出的其他發展中國家)、以美式法學研究與法學教育為代表的學理層法律輸出、以聯合國和GATT/WTO等為代表的制度層法律輸出、以美元和石油美元為代表的事實層法律輸出、以法庭之友制度WTO化為代表的過程層法律輸出和以超級301為代表的政策層法律輸出。在這些重大制度構建的重點法律輸出中,英國與日本至少在外界看來基本上扮演了緊密跟隨型法律輸出者的角色。例如,新中國成立時,美國出于意識形態上的分歧和地緣政治的考慮,一手主導了包含政治敵視、經濟封鎖、貿易禁運、外交孤立和軍事包圍 〔37 〕等內容的對華法律輸出,一手主導了以市場經濟為基礎的國際貿易制度——關稅及貿易總協定,利用“東方國家……作為意識形態敵手賦予GATT體系以團結性資源”,〔38 〕直接將中國排除在多邊國際貿易體制之外;后來,又成立巴黎統籌委員會中國委員會,專門對華實行經濟封鎖和貿易禁運;〔39 〕在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對中華民國的GATT締約方身份可能發生政府繼承的情形下,為了防止中國大陸產品享受GATT中的關稅減讓,美國甚至伙同臺灣當局,采用以中國臺灣地區退出GATT的方式而將中國排斥在主流國際貿易體制之外,〔40 〕極大地限制了中國對外貿易的發展。〔41 〕在這一系列美國主導的對華法律輸出中,英國和日本無不刻意突出其模仿或跟隨角色。
保持低調意味著,除非法律輸出主導者示意或暗示,緊密跟隨型法律輸出者在法律輸出方面要保持低調,在法律輸出的理論依據、制度構建、輸出實踐等方面不得高調行事,有意突出法律輸出主導者的主導地位,以便搭乘法律輸出主導者的法律輸出便車。例如,日本在和中國就釣魚島主權之爭進行的法律輸出博弈中,就刻意讓與爭議事項并無利害關系的美國介入,讓美國正式或非正式地就釣魚島是否適用《美日安保條約》第5條進行表態,以便在中國可能依法使用武力維護主權時將美國推上前臺,同時也不違反其和平憲法所禁止的戰爭權,并在中國援引《聯合國憲章》第107條中之“敵國條款”之規定而將日本置于國際法上的不利地位時,借助美國在安理會的否決權進行牽制。又如,早在1971年1月15日,作為美國法律輸出的緊密型跟隨者,英國就已有準備給予中華人民共和國政府予以國際法上正式承認的意思表示,〔42 〕但鑒于美國的全球性法律輸出主導者地位和自己的緊密跟隨型法律輸出處境,仍然只能等到1971年7月15日中美兩國達成尼克松總統訪華協議、美國準備給予中華人民共和國政府予以國際法上的正式承認之后,英國才與中國正式建立大使級外交關系。
避免沖突意味著,有意不與法律輸出主導者發生直接沖突或競爭,有時甚至被看成是靠拾取主導者的殘余而謀生的寄生者。這當然是緊密跟隨型法律輸出者在進行法律輸出時的第一要務。不過,避免沖突并不意味著其法律輸出與法律輸出主導者保持絕對一致而不發生任何偏離或沖突。事實上,由于種種原因,法律輸出主導者有時需要緊密跟隨型法律輸出者偏離其法律輸出主流,以便達到自身難以達到或不便達到的法律輸出效果。例如,對于歐洲大陸國家、特別是法國與德國聯合推動的歐洲一體化這種超國家法律輸出理論與實踐,美國出于意識形態和國際法方面的原因不能公然反對,于是支持、至少不反對英國——英國當然本身出于勢力均衡政策和英美特殊關系也愿意——對歐洲一體化這種超國家法律輸出進行離岸阻攔,甚至通過建立歐洲自由貿易聯盟對歐共體進行反制性的制度層法律輸出;在長期阻攔收效甚微后,英國對歐共體(歐盟)從置身事外到無奈加入,但一直成為歐盟中要求例外最多的國家,并且游離在歐元區之外。“戴高樂曾將英國加入歐共體比作特洛伊木馬,相當數量的官員和學者都認為英國參與歐洲一體化的重要目的之一就是讓一體化停滯不前” 〔43 〕。從美國法律輸出的角度來看,英國以表面沖突、實際一致的對歐法律輸出行為,反面證實了英國對美國的緊密跟隨型法律輸出之性質。
3.當代中國的距離跟隨型法律輸出戰略
當代中國是指1949年以后的中華人民共和國。在古代,中國曾經是法律輸出主導者,但在近代百余年間卻成為歐洲列強、美國、日本等國家強制性法律輸出的被動接受者,民國時期曾經成為法律輸出的挑戰者(如廢約運動),甚至成為法律輸出的主導者(如制定《開羅宣言》和《波茨坦公告》和成為聯合國安理會常任理事國)之一。然而,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至今,由于兩大超級大國、兩大陣營對峙局面的存在、中蘇之間曾經交惡、改革開放后中國經濟、社會和法律發展的需要等諸多原因,中國自身的實力尚不足以保證自己成為全球法律輸出中的真正主導者。中國在意識形態、法律發展、國際秩序等方面都是一個后發國家,因而必須根據時代的需要,在當時的法律輸出主導者之間作出選擇,進行跟隨型法律輸出。因而總的說來,當代中國主要是一個法律輸出跟隨者。同時,中國又是一個負責任的大國,對于法律秩序和法律輸出的是非曲直有著自己的判斷標準、核心利益和重大關切,加上有著數千年的法律文化傳統、數億人的法律實踐以及一國兩制三法系四法域的獨特法律發展現狀,因而不可能在長時間內奉行以突出仿效、保持低調、避免沖突為要義、沒有獨立立場的緊密跟隨型法律輸出戰略,也不可能奉行利則跟隨、注重創新、避免競爭為要義、帶有機會主義的選擇跟隨型法律輸出戰略,只能采取跟隨為主、保持差距、適當擔責(為法律輸出主導者適當分擔責任,即“共同但有區別的責任”)的距離跟隨型法律輸出戰略。
跟隨為主意味著法律輸出的主要方面仍然是對法律輸出主導者進行跟隨,而不是挑戰法律輸出主導者。為此,在采取距離跟隨型法律戰略時,要盡可能在基本面上保持對法律輸出主導者的跟隨局面,充分利用其法律發展和法律輸出方面的先發優勢和已有成果,充分利用已存和時存的學理層、理念層、制度層、事實層、過程層和政策層法律輸出之成果與平臺,推動自身的法律發展與法律輸出,為自己謀求更加有利、至少不會更差的國際法律環境。例如,新中國成立時,世界上存在著以美國為首和以蘇聯為首的兩大陣營間對峙性法律輸出,并在各自法律輸出指向的“觀念中的法” 〔44 〕、“紙面上的法”、“行動中的法”以及 〔45 〕“檢討中的法” 〔46 〕等方面存在著顯著區別,而且其對峙性法律輸出貫穿于法律意識、法律運行和法學研究的全部環節,甚至存在著非此即彼的法律輸出之判斷標準。同時,出于意識形態方面的原因,美國對中國展開了以進行政治敵視、經濟封鎖、貿易禁運、外交孤立和軍事包圍 〔47 〕等為主要內容的壓制性法律輸出,中國被迫游離于以GATT為基礎的國際貿易法律體系、以聯合國等國際組織為基礎的國際政治法律體系之外。〔48 〕在這種情形下,新中國百廢待舉,以意識形態為基礎的法律歷史類型更替尚未完成,自身的法律制度尚未健全、法律實踐尚在起步,對于區際法律秩序和國際法律秩序僅有非常宏觀的原則性構想而無可操作的具體法律制度、法律理論與法律儲備,但又必須對美國的法律輸出進行反制,因而最佳選擇就是參加世界實力第二強大的全球性法律輸出者蘇聯主導的法律輸出,其法律輸出以意識形態為首要判斷標準,以經濟互助委員會等為組織機構或輸出平臺,以革命(法制)輸出為鮮明特色,其跟隨為主的最大表現就是承認蘇聯在兩大陣營對峙性法律輸出中的“老大哥”地位。改革開放以后,由于中國自身、美國本身和全球貿易發展的需要,因而對于美國主導的以GATT/WTO為代表的國際經濟貿易法律輸出及其成果,中國都采取了承認和跟隨的戰略,先后都提出了“復關”和加入申請,以便充分收獲國際貿易自由化的制度性紅利,為中國熟悉國際規則和后續的制度層法律輸出積累經驗和準備條件。同時,由于中國以距離跟隨型法律輸出者的身份承認了美國的法律輸出主導者地位,因而減輕了中國發展和法律輸出——特別是利用WTO進行海峽兩岸間法律輸出——所面臨的壓力。
保持距離意味著,在進行跟隨型法律輸出的同時,需要與法律輸出主導者保持明顯的距離,既要避免距離過近而成為緊密跟隨型并喪失自己的獨立價值,又不能距離過遠而被法律輸出主導者認為是挑戰者,同時又不能僅僅因為利則跟隨而成為沒有堅定立場的機會主義者。一句話,保持距離的目的是彰顯獨立價值、避免被誤認為是挑戰者和機會主義者。獨立價值是距離跟隨型法律輸出的主要目的所在,可以為將來成為法律輸出挑戰者和法律輸出主導者準備量和質上的積累,并利用其判斷誰會是自己現實、潛在或未來的法律輸出同盟者、跟隨者或反對者(挑戰者)。避免被誤認為是法律輸出的挑戰者和機會主義者是距離跟隨型法律輸出的防御性目的;前者意味著可以降低來自法律輸出主導者的反制可能性或者減輕其反制力度,為己方的法律輸出從量變到質變的漸進式發展提供有利的外部環境;后者在于維護自己的國際形象和法律輸出地位,以吸引己方法律輸出成長歷程中、特別是成為法律輸出主導者及其之后的潛在同盟者和跟隨者,同時以此反制自己正在面臨或可能面臨的反制性法律輸出,使反制者承擔巨大的道義壓力,并可提升自己的理念層法律輸出地位和實效。例如,中國跟蘇聯結盟、采取對蘇距離跟隨型法律輸出戰略的年代里,雖然意識形態是判斷是非的全球主流、通行標準,但在蘇聯出兵捷克斯洛伐克、以強制性法律輸出維護蘇聯的法律輸出主導者地位時,中國并未對其法律輸出行為采取當時通行的意識形態判斷標準,而是根據法律輸出的全球性共識成果——《聯合國憲章》的宗旨、原則和中國自己參與創設的理念層與制度層法律輸出成果——和平共處五項原則,與蘇聯的強制性法律輸出行為不僅保持明顯的距離,而且表示反對,從而彰顯了自己的獨特價值。
適當擔責意味著需要與法律輸出主導者一起承擔責任,但責任應當適當,類似于“共同但有區別的責任”,以便既能滿足法律輸出主導者要求分擔責任的意愿,使其不致反對、甚至樂于接受法律輸出跟隨者的地位從而繼續搭乘其法律輸出“便車”,又能樹立負責任的法律輸出者的形象,為提升其法律輸出地位和影響等進行量的積累并為質的變化準備條件。天下沒有免費的午餐。法律輸出跟隨者自然要承擔一定的責任。不過,比較而言,法律輸出緊密型跟隨者由于過于緊密的跟隨戰略常常不能自主決定是否擔責及擔責范圍,法律輸出選擇型跟隨者出于利則跟隨的戰略而常常故意避免承擔責任或者只在對自己有利時才承擔責任,法律輸出距離型跟隨者由于其立場相對中立,因而可以根據可能和必要而自主決定、甚至主動承擔責任,并且由于其基于樹立聲望、戰略目標、爭取潛在的同盟者、跟隨者和牽制其他法律輸出方的反制性輸出等原因,可以承擔“共同但有區別的責任”。例如,中國在申請“復關”和加入WTO未果的情況下,仍然對美國主導的WTO自由貿易采取了距離跟隨的法律輸出策略,因而在1998年亞洲金融危機暴發、各國貨幣競相貶值的情形下,中國主動承擔起貨幣不貶值所帶來的貿易利益減損,為其在加入WTO的后續談判中積累了道義上的優勢,樹立了負責任的法律輸出形象,為后來與東盟建立自由貿易區等多個法律輸出帶來了潛在的便利。從法律輸出主導者美國方面來看,中國在從加入WTO前,美國認為中國是當時國際關系和美國法律輸出中的“戰略競爭者”,因而對中國“復關”和“入世”百般設限;然而中國通過當年宣布將與東盟建成自由貿易區以承擔貿易自由化的責任之后,加上在加入WTO后的擔責表現,使得美國在2005年將中國視為國際關系和美國法律輸出中的“利益攸關方”,即美國不僅在制度層面、也在意識層面接納了中國的距離跟隨型法律輸出者地位。
當然,跟隨為主、保持差距、適當擔責在選擇跟隨型法律輸出戰略中可以同時有機結合。這里以亞洲基礎設施投資銀行(AIIB)為例。首先,中國多次聲明,中國不謀求取代美國的全球領導地位 〔49 〕和全球法律輸出主導者地位,表示其將對美國法律輸出將采取跟隨為主的法律輸出戰略,使美國無法公然反對中國的跟隨型法律輸出。其次,中國在涉及AIIB時多次表示,以AIIB為平臺的法律輸出與以世界銀行和亞洲開發銀行為平臺的法律輸出不同,前者著力于減貧領域法律輸出,后者側重于基礎設施領域的法律輸出,即中國這一跟隨型法律輸出與美國主導的相應法律輸出不僅不存在競爭關系,相反有著明顯的差距或差異,是美國法律輸出尚未涉及或不屑涉及的領域,以此減輕美國對中國這一法律輸出進行反制的力度和強度,從而巧妙地運用了保持差距這一選擇跟隨型法律輸出戰略之基本要義或基本法則。最后,在美國及美國的其他法律輸出跟隨者表示出對中國可能會通過其出資額而謀求在AIIB中的否決權這一擔憂之后,中國及時澄清,表示不會因為其在AIIB中出資份額最大而謀求在AIIB中的否決權,明顯異于美國在世界銀行中出資額與否決權之間的關聯關系。這表明:即使在美國法律輸出尚未涉及或不屑涉及的領域,中國也不謀求美國作為法律輸出主導者在世界銀行等國際金融機構中否決權的那種法律輸出主導地位。由此,美國更加無法對中國以AIIB為平臺的法律輸出進行公然反對或反制,降低了中國這一距離跟隨型法律輸出的成本,并能夠借此吸引和團結更多的對美國法律輸出主導地位不滿的潛在盟友,以漸進和為法律輸出主導者美國可容忍的方式,為中國法律輸出由跟隨型向主導型轉變作量與質上的積累。
結論
正如沒有永恒的大國和強國一樣,也沒有國家或法域能夠作為永恒的法律輸出主導者。正所謂尺有所短、寸有所長,即使是法律輸出主導者,也不可能在任何領域、任何法域、任何時候都是無可置疑或不可動搖的法律輸出主導者;相反,幾乎可以肯定的是,任何國家和法域都能夠在特定領域、特定法域或特定時間成為法律輸出的跟隨者。因此,每個國家、每個法域都需要、甚至必須在緊密跟隨戰略、距離跟隨戰略和選擇跟隨戰略中擇其一者而從之。同時,需要根據法律輸出的具體情形,特別是根據法律輸出各方的力量對比關系,擇機奉行以突出仿效、保持低調、避免沖突為基本要義、但缺乏獨立自主地位的緊密跟隨戰略,或者奉行以跟隨為主、保持距離、適當擔責為基本要義、但有獨立價值的距離跟隨戰略,或者奉行以利則跟隨、注重創新、避免競爭為基本要義、但可能帶有深厚機會主義色彩的選擇跟隨戰略,甚至不排除在特定情形下同時或混合使用兩種或三種法律輸出跟隨戰略。
就中國而言,古代中國是東亞地區法律輸出的主導者,其法律輸出成為中華法系形成的基礎性力量,但在近代的法律輸出中無所作為、甚至成為法律輸出的主要對象國家。改革開放以來,中國漸次融入以WTO為代表的國際經濟貿易法律秩序,逐步確立了承認美國法律輸出主導者地位、先學習國際規則、再使用國際規則、最后再輸出國際規則的戰略觀念。目前,中國在GDP、資本凈輸出、自然人流動等指標方面已經穩居世界前列,必然并且已經產生參與國際法律秩序制定的內存要求,希望擴大在國際社會中的法律話語權,〔50 〕需要并且正在積極進行法律輸出。〔51 〕在這種背景下,熟悉法律輸出跟隨者的戰略策略,具有十分重要的現實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