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盜與英帝國的崛起

祝秋利

英國自都鐸王朝統治時期開啟海外擴張之路起，歷代王朝統治者們都不約而同地對海洋表現出了極大的熱情。他們不僅大力發展海外貿易、爭奪制海權，還以國家的名義支持和鼓勵海洋冒險和海外擴張。從十六世紀至二十世紀初，英國通過大規模的海外擴張，建立了一個強大的殖民帝國，領地幾乎遍及全世界，一天二十四小時里，英國的米字旗總是在陽光下飄揚，號稱“日不落帝國”。而這一日不落帝國的建立，卻同“海盜”有著極其緊密的聯系。也許英國一開始并無建立全球霸權的野心和宏偉藍圖，因為十六至十七世紀時的世界霸主是西班牙。作為西歐最早的殖民國家，十六世紀中期時的西班牙帝國國力強盛，經濟繁榮，建立了人類歷史上第一個“日不落帝國”，其統治范圍包括今天美國西南部、佛羅里達以及墨西哥、西印度群島、中美洲和除巴西以外的整個南美洲。而英國和西班牙之間的不和卻由來已久。伊麗莎白一世（Elizabeth I，1533-1603）統治時期，由于英國插手西屬美洲貿易，幫助尼德蘭革命，軟禁瑪麗女王以及新教和天主教之間的矛盾等原因，英西兩國關系日趨惡化。鑒于當時兩國實力懸殊，伊麗莎白女王并沒有與西班牙公開較量，而是借助其他手段來打擊她的政治敵人，其中最重要的手段之一就是海盜活動。于是，官盜彼此聯手、政商互相勾結，共同推動了大英帝國的崛起。

海盜的歷史可謂源遠流長，是一門古老的犯罪行業，可以說自有船只航行以來，就有海盜的存在。“海盜”，pirate，來源于希臘語peira，和peril（危險）屬同源詞，意為“動機、經歷”，暗指“在海上撞大運”。古希臘人并不把海盜視為一種可恥的行為，凡是去遠海航行尋求奇遇和虜獲物品的男人被統稱為海盜，同游牧、農作、捕魚、狩獵并列為五種基本謀生手段。西方古代文明的主要發祥地，位于地中海北部的希臘第一大島—克里特島就曾是一個有名的海盜聚居地。

而公元八至十一世紀來自北歐斯堪的納維亞半島的北歐海盜（俗稱維京人）掀起了一場大規模的對外搶掠活動，開創了人類歷史上有文字記載以來的規模最大、持續時間最長、影響最深遠的對外侵擾活動。北歐地理環境的不利造成的生產不足和人口增長相對過快的矛盾導致這個民族必須周期性地進行對外擴張，以期尋求更為合適的居住地來緩解國內的人口壓力。這群北歐人對財富和榮譽無止境的追求也促使他們進行海外冒險。他們生性兇悍、驍勇善戰，并且具備頑強的意志，堅信只有貿易、殖民、劫掠和戰爭才會給他們帶來更多的耕地、錢財、尊嚴和名譽，因此對于那些窮困潦倒、百無聊賴的人來說當海盜似乎就是最好的出路。

同屬西方文明且深受北歐海盜直接影響的英國，海盜歷史十分悠久。海盜自古就是善于航海與征戰的盎格魯-撒克遜人的職業。公元五至六世紀入侵不列顛群島的盎格魯-撒克遜人中間有一大部分從事過海盜行當。不列顛四面環海、島嶼縱橫的島國環境構成了海盜們生存的基礎。公元八世紀末到十一世紀的北歐海盜的入侵更是促使海盜傳統在這一古老島國得到了竭力的張揚。海盜們在茫茫大海之上劈波斬浪，不僅能促成英國與海洋的“聯姻”，更能幫助英國政府對抗海洋強敵。十六世紀六十年代末以后，英國的海盜掠奪活動逐漸走出英吉利海峽，迅速走向大洋。這一時期的英國正集中精力發展海上力量以打破西班牙的貿易壟斷地位，統治者通過對各類商業探險家公司、貿易公司和團體的支持來充實國庫并尋求國家安全保障。在這一歷史背景下，伊麗莎白一世不失時機地給英國的海盜掠奪活動披上了合法的外衣，她向海盜頒發“私掠許可證”（Privateering Commission），不僅引導英吉利海峽的海盜去海外掠奪，授予他們在戰爭時期攻擊和劫掠敵國商船的權力，還積極鼓勵這些海盜在大西洋和加勒比海劫掠西班牙在美洲裝滿財寶的商船。據統計，從一五八五到一六零四年，每年有少則一百、多則兩百的英國私掠船出海，專門在大西洋和加勒比海劫掠西班牙運輸船隊?！八铰哟１I”在本國的合法地位使其在被俘時有權要求享有戰俘地位，這一合法地位一直持續到一八五六年。

利用“私掠船海盜”雖只是權宜之計，是英國在特殊時期所采取的海上政策，卻在軍事和經濟方面起到了重要作用，伊麗莎白一世也由此被冠以“海盜女王”的稱號。作為被官方授予合法地位的海盜，私掠船海盜雖不像海軍那樣具有破壞力，但他們通過掠奪商船來擾亂敵國貿易秩序，能起到輔助海軍的作用。再者，由于這些民間移動武裝船的所有花費均由私掠船的投資者支付，因此可節約大量公共開支。海盜們還想方設法將劫來的各種貨物賣給西班牙的殖民地，從中獲取巨額利潤。就這樣，英國借助海盜的力量不但達到了復仇的目的，還成功地攻破了西班牙人的貿易之門，為其獲得海洋自由貿易權逐步掃清了障礙。海盜掠奪為伊麗莎白一世時期的英國帶來了豐厚的財政收入。一五七七至一五八零年一次由海盜德雷克率領的私掠巡航奪得的財寶總價據說高達一百五十萬至一百七十五萬英鎊。十六世紀八十年代初，英國統治階級內部一些人士都感覺到了國家財富的迅速增加，如當時的海軍財政總管約翰·霍金斯（John Hawkins，1532-1595）認為，從伊麗莎白女王即位起英國的財富已經增長了三倍。私掠船的收益在投資者、船長和船員之間分配，作為授權者的國王在某些時期也能從中獲利。為了達到致富的目的，都鐸王朝以及斯圖亞特王朝的統治者們，同他們的整個民族一樣，不會對海盜們所掠奪的西班牙財富抱任何歧視態度。這些財富的獲得，充裕了國庫，緩解了英國當時財政拮據的狀況，還加速了資本主義原始積累，從而推動了英國經濟的發展。

英國的這種海盜行為不僅使西班牙蒙受了重大的經濟損失，甚至動搖了它海上霸主的地位。一五八七年伊麗莎白一世處死瑪麗女王一事致使英西兩國的矛盾達到白熱化的程度，為爭奪海上霸權和殖民地英西雙方最終于一五八八年展開了一場海上決戰。當時西班牙派出的是號稱歐洲首屈一指的“無敵艦隊”（總計船艦一百三十艘，可載陸軍一萬九千多人）。以當時英國的國力而言，是無法派遣一支可與西班牙相抗衡的龐大艦隊的，于是英國迅速組織了一支主要由各地商人和海盜的私掠船組成的艦隊應戰，并派遣大海盜約翰·霍金斯（John Hawkins，1532-1595）、弗朗西斯·德雷克（Francis Drake，約1540-1596）等指揮艦隊作戰。因伊麗莎白一世即位時英國皇家的海軍實力還較為薄弱，故而私掠船在英國海軍中占有較大的比例。至一五八八年英國與西班牙發生海戰時私掠船竟占參戰船總數的四分之三。霍金斯根據平日在西班牙殖民地附近進行海盜活動時積累的豐富的海戰經驗，大膽變革軍艦結構和海戰戰術，為英艦配置了遠程火炮，并采取海盜式的快速靈活戰術，直接打擊敵艦。眾所周知，當年維京人正是憑借其精湛的航船技藝以及先進的軍事技術和作戰方式在海戰中無往不勝。他們通常按小團體的方式組建戰隊，具有迅速靈活的特性，尤其擅長閃電戰，攻擊異常兇猛，極難抵御。不出意料，高大笨拙的西班牙戰艦在英艦的靈活戰術和遠程火炮的猛烈攻擊下很快就敗下陣來，在繞道蘇格蘭返航途中又遭風暴襲擊，損失慘重。一五八八年英西海戰后西班牙海軍一蹶不振，這次勝利令英國人大為振奮。雖說這次勝利存在著一定的巧合性，但足以說明那時英國的海上力量在海盜的積極推動下已有了顯著增強。而后，英國由本土防御轉向近海防御，并通過逐步打敗歐洲大陸其他兩個海洋強國—荷蘭和法國，最終奪取海上霸主之位。

更令人震驚的是古老的海盜行為所包含的商業性居然會與近代西方國家所奉行的重商主義不謀而合。重商主義的思想中滲透著跨洋擴張的海盜精神，尤其是晚期重商主義者，他們將對外貿易視為國家致富的唯一手段，極力主張國家發展航運業和出口貿易，特別是殖民地貿易。在英國政府重商政策的刺激下，海盜由于其自身所具備的勇于冒險、敢于開拓的特性以及與政府的隱秘性聯系自然而然地充當起了英國開拓海外殖民地、發展遠洋貿易的開路先鋒，為英國的對外擴張之路披荊斬棘、清除障礙、積累經驗?？梢院敛豢鋸埖卣f，近代英國的殖民擴張是跟隨海盜們的足跡一步一個腳印地登上世界歷史舞臺的。

值得一提的是，在女王的大力支持下，在金錢的巨大誘惑下，私掠船海盜在民間也得到了以商人、紳士等為主體的中上層階級的追捧，其中商人占有較大比例。商人追求財富的本性決定了他們是海盜掠奪活動的積極參與者，為了獲得更多的財富，大量的商人改變了他們的貿易活動，樂此不疲地經營起他們的海上事業，將海盜搶劫活動視為其獲得財富的一條捷徑。因此在伊麗莎白時代的大部分海外探險和遠航中都能覓到商人的影子，商人的對外貿易常常是與海盜活動并行的。有很多著名的海盜都是商人出身，如著名的商人海盜托馬斯·米德爾頓（Thomas Myddelton）、托馬斯·科德爾（Thomas Cordell）、約翰·瓦特斯（John Watts）等。而那些本身就是海盜的人也不只是進行掠奪，他們也從事商業活動，亦商亦盜，商盜一體。

十九世紀晚期到二十世紀初無疑是英國進行殖民掠奪的高峰期，此時的皇家海軍已今非昔比、羽翼漸豐，昔日對海盜的依存度早已降至冰點，但海盜們所特有的崇尚武力、敢于冒險的開拓精神早已深藏于英吉利民族內心深處，隨著時間的流逝，海盜身上殺戮劫掠的本質深深地滲透進了后代不列顛人的血液中，并演變成不斷向外擴張侵略的民族秉性。在英國人看來，帝國就是對其他民族的殺戮與奴役，就是對別國財富的侵占與劫掠。如英國在印度成立的東印度公司，名義上是貿易公司，實際上集軍事、政治、經濟權力于一體，除了為英國商人謀取了極為有利的貿易優惠權，榨取了上百億英鎊的利潤之外，還不斷地征服和兼并印度土邦王公的領地，不斷地擴大殖民地范圍。東印度公司的肆意掠奪，給印度人民帶來了深重的災難，不僅直接導致了印度人民的貧困和印度工商業的衰落，更破壞了印度原有的社會結構，阻礙了印度社會的正常發展，使這片原本美麗富饒的土地變得滿目瘡痍。征服的背后是暴力，資本的前身是血淚，近代英國的殖民擴張史絕非是一首靜謐悠閑的田園牧歌，而是寫滿了殖民地人民的辛酸和控訴。在英帝國非比尋常的崛起之路上使用海盜式的武力掠奪始終充斥著整個過程，從這一層面上來看，海盜與英帝國兩者之間似乎又找到了結合點。海盜們不僅孕育了不列顛文明中最為顯著的海盜文化基因，并且將處于歷史困頓中的英國解救出來，為英國的發展道路掃清障礙，將英國成功地引入了世界海洋強國的行列，從而使其能夠充分利用海上優勢，逐步問鼎世界霸權。

（《北歐海盜史》，格溫·瓊斯著，劉村譯，商務印書館一九九四年版;The Nobility of Later Medieval England， K. B. McFarlane， Clarendon Press， 198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