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夷
辛亥、甲午這類前人研究較為成熟的領域應如何深入,考驗學者的學力與識力。后進之人喜捷徑,借新觀念以提倡新問題,而不愿嘗試接續前賢未竟之業往下做的道路,更有等而下之者,儼然自我作古,一味平地造起,以自說自話為空谷足音。其實,“前人關注者往往是樞紐性的大問題,盡管近代學術上不乏附庸蔚為大國的先例,畢竟接著做比對著講更接近大道正途,更能體現學術研究的深度和高度”(《治學的門徑與取法—晚清民國研究的史料與史學》,桑兵著,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二零一四年,128頁)。
吉辰新著《昂貴的和平:中日馬關議和研究》,便是這樣“接著做”的一個好例。一九一二年(辛丑),即一八九五年(乙未)割臺后十七年,梁任公訪臺途中,舟次夜泊馬關,有句云:“明知此是傷心地,亦到維舟首重回。十七年中多少事,春帆樓下晚濤哀?!贝悍珮鞘恰恶R關條約》締結之地,春帆樓下不息的晚濤也見證了國人深入骨髓的傷痛與恥辱。作者認識到《馬關條約》十一條,“其內容之苛刻,在這個近代對外簽署的條約中罕有其匹”,“它的效力,改變了中國近代史的走向”,因此本書致力于探討以下問題:“這部條約是怎樣出籠的,又是怎樣簽訂、怎樣批準、怎樣互換的?這樣的結果是否有機會避免?”(引言,1—2頁,下引此書只注頁碼)
為了解決這些問題,作者奔走于中、日兩國各圖書館和學術機關,廣搜材料,且多斬獲。“本書所征引的史料,有相當部分未經中外學界使用”(引言,4頁),作者在“擴充史料”方面的努力,誠不可謂不突出,而更令人激賞的,在于對常見史料和既有解說的深度把握,進而用之于新史料的解讀,將之安放到合適位置,有效并有分寸地推進研究的前沿。
在甲午戰爭研究領域,“中國近代史資料叢刊”之《中日戰爭》正、續編是最基礎,也最重要的資料集成書,這兩套編輯時間跨越近四十年的大型史料集,在中外素材的搜羅整理方面,已經達到相當高度,而學界的利用程度未必可言充分。作者對它們看得很熟,進而輔以第一歷史檔案館藏軍機處檔案,中國社科院近代史研究所藏張之洞檔案,日本以及英、美、德、俄等國已刊與未刊外交文書,由此建立起歷史認知的“大體”,保證其不(至少不大會)誤讀或遺漏重要的“細部”,在擴充新史料之際,也帶上了一雙有準備的眼睛。比如在日本福島縣立圖書館佐藤文庫查閱甲午戰爭史料時,一眼發現《日清媾和條約案并其理由》抄本。這件尚未被學界利用的資料,開列十二項條款,內容與《馬關條約》草案相仿,并附詳細“理由”,更規劃了中日媾和之后日本國策的走向,具有很高價值。作者了解此案在《馬關條約》草案演化過程中的大體位置,亦熟悉本文內部征引條目的具體出處,故而在閱讀時產生可貴的共鳴。私家著述方面,翁同龢日記對于探求清朝中樞動態、重建甲午史事價值最高,張蔭桓、王文韶、張謇、徐世昌等人日記,李鴻章、張之洞、盛宣懷諸家往來函札電文,亦多可觀者。作者對此有較全面的爬梳整理,由此而及彼,一些為他人所未見或未注意的邊緣史料也有了用武之地。如直隸饒陽縣知縣汪寶樹日記,記甲午八九月之交翁同龢天津之行及京中各種傳言,可借由透視時人觀感(18頁,注4)。又如《馬關條約》簽訂后,姚學源致李鴻藻函,指出李鴻章在日遇刺“是最好一大轉機”,以中方未能善為利用、“而竟委曲求全了事”為遺憾,作者許其意見“可謂難得”,并注釋“這是我見到的唯一一條時人此類意見”(180頁,注3)。姚氏為李鴻藻表弟,作為身處局外的一介商人,能夠意識到刺殺事件為談判一大轉機,其見解還在直接襄助談判的諸多幕僚和外國顧問之上,不能不引發后人反思。此外,本書參考的日本樞密顧問官佐佐木高行日記載錄明治天皇言行,伊藤博文親信、內閣書記官長伊東巳代治日記記錄他作為日方全權大臣參加煙臺換約的全過程,均為國內學界所罕利用的、反映當時談判對手方動態的一手史料。至于刺殺李鴻章的小山豐太郎回憶錄《舊夢錄》、為李鴻章治傷的軍醫總監石黑忠悳與佐藤進的回顧或自傳,對外交史研究而言,用處相對有限,但在還原時代氛圍與歷史現場方面,自有其價值,很可以一讀。
甲午之役、馬關議和如此重要,相關研究起步很早,中外學界已經積累了海量成果。不過,在充分消化先行研究基礎上,作者還是選擇迎難而上,且特別注意與舊說的對話。如甲午十月十二日,盛京陵寢總管領銜地方官民致電督辦軍務處,請代奏“公呈”,這是迄今為止第一份,幾乎也是戰爭期間唯一一份公開請求議和的上奏。此前戚其章認為這一行動出于軍機大臣榮祿與盛京將軍長順的策動,作者據對《長順函稿》的再解讀,指出這屬當地官員的自主行動(49頁)。復如乙未四月劉坤一的著名電奏,究系主戰抑或主和,石泉、茅海建、賈小葉等學者各持一說,莫衷一是,作者未止于對劉坤一內心世界的探究,而由“電奏的實際作用”入手分析此奏的意義(246—247頁)。再如日人勝海舟對甲午戰爭的態度問題,松浦玲與劉岳兵觀點直接對立,作者以劉氏所舉勝海舟致山縣有朋贈別詩、致陸奧宗光挽詩及致伊藤博文信函等論據,皆不足以推翻勝海舟反對甲午戰爭的傳統觀點(120頁,注3)。作者有能力不囿于成說、調停于異說,在亂花迷眼的局面中做出自己的判斷與抉擇,前提在于讀書細心。譬如關于翁同龢對割遼的態度,茅海建認為翁同龢既不同意割臺也不同意割遼,房德鄰則認為翁同龢主張割遼保臺。作者逐字逐句分析房先生引以為關鍵證據的文廷式《倭攻臺灣請飭使臣據理爭論折》,指出“文廷式的上奏只是用來論證割臺之不可(曉之以理),而不能用于論證割遼之可行(礙之于情)”,從而判定:“要說翁同龢同意割遼,還缺乏足夠的證據。”(211—212頁)類似細膩解讀史料的場合,書中所見多有,如張之洞未刊電稿中“性惡”之暗喻(37頁,注3)、翁同龢日記中“連雞不飛”之典故(59頁,注2),皆可謂讀懂一詞,而成活一片。
外交史的專題研究對從業者要求相對苛刻,不僅需要治傳統文史之學的素養,同時還要對國際法、外交學、國際關系學等社會科學理論和方法有所體悟,而后者尤非一般史學系出身者所長。作者顯然在這方面下過功夫。書內有關“談判地點”選擇及其意義(69頁),“國書”、“國電”的性質與用途(79、100頁),均有基于國際法術語和慣例的正面解說,再結合清政府的實際外交行為及當時人的理解,更可以丈量兩者間的距離。本書第三章“全權證書”一節,圍繞條約批準的制度設計,指出清政府沒有為全權大臣張蔭桓、邵友濂準備合乎規范的全權證書,除了不熟悉國際法之外,更深層次的原因在于不愿放權,分析尤見精辟(78—82頁)。本書雖然為《馬關條約》的個案研究,而眼光亦未局限于一時一地,《馬關條約》與歐洲國家媾和條約先例的橫向比較,尤其與同樣以苛酷著稱的《法蘭克福條約》的對比,最足予人啟發(125、230、303頁)。同樣在“全權證書”問題上,作者敏銳地捕捉到“歷史有著驚人的相似”:明治四年(一八七一)日本政府派遣巖倉使團出使歐美,希望進行修約談判,與張邵使團一樣,也只帶了國書而未準備全權證書,因而在美國吃了閉門羹,使團成員伊藤博文、大久保利通不得不返國辦理證書。而過了十幾年,已經輪到伊藤就全權問題來教訓清政府。光緒十年(一八八四)朝鮮甲申事變起,伊藤以全權大使身份來天津與李鴻章談判,要求互換全權證書,面對李鴻章出示的敕諭,他指摘其中只規定了“商議事務”而沒有說明簽約畫押之權,這些情形,一如十年后廣島的那一幕。所不同者,當時日本并未挾有戰勝國的威勢,而且伊藤是客非主,故當李鴻章保證自己確有全權之后,伊藤同意繼續談判,證書一節便被輕輕揭過了(84頁)。正因有此縱向貫通的視野,本書討論史事時,比較少那種就事論事的局促感,作者能夠看到“天津談判猶如廣島談判的預演”,清政府不愿授予臣下全權的心態前后如一,“全權證書”與國際法的抵牾亦如是,而在國力一消一長之后,清政府最終為此付出了代價(84—85頁)。同樣的發散性的比較視野,也體現在對“德璀琳出使”的觀察上,揭出它延續了此前清政府議和的特殊做法,“即派遣地位較低的非正式使者先行投石問路,與對方接頭之后,再行派遣大員進行正式談判”。鴉片戰爭期間這一手法已被廣為運用,即一般大員常把交涉事務借重微員,最典型的是張喜以伊里布的一介家仆,居然促成了浙江停戰的達成與《南京條約》的簽訂;至中法戰爭時,停戰條約由海關稅務司金登干赴法簽訂,《中法簡明條約》簽字的則是德璀琳,他們的地位雖不能與張喜之流同日而語,但身為洋員客卿,在清政府中依然處于邊緣地位(102頁)。像這些案例,絕不是國際交涉的常態,而經整理并排放在一起時,則有助于理解與把握清政府外交的特色,可能恰在于其非制度化的一面。
本書的研究,如同歷史中的交兵交涉,竭力貫徹知彼知己的宗旨,落實在效果上,也相當不錯。書中對中、日兩方外交都有檢討,而不至于片面說教,人云亦云。在李鴻章和清政府一面,談判過程中犯了兩個嚴重的錯誤:一是低估了電報密碼的重要性。由于戰前電碼已被日方破譯,談判期間李鴻章與國內的往來“密電”完全是公開的秘密,由此日方把中方的底牌看得一清二楚,這對談判的影響無可估量。二是沒有利用刺殺事件向日方施加壓力。李鴻章對自己被刺的反應只是憤怒和羞愧,清政府也同樣沒有意識到其中的外交意義。結果,中方完全沒有運用這一天降良機要挾日方,只是被動地接受日方在停戰問題上做出的有限讓步,待到談判重新開始,日方已經通過成功的危機公關化解了列強的惡感,并了解到中方無意就此做文章,于是在談判桌上又恢復了肆無忌憚的姿態(230頁)。在日本一面,作者亦能由人及事,平情考量,并有所評判:“日方的外交也絕不能說是出色的。伊藤和陸奧在談判桌上做到了十二分的錙銖必較,對外部環境的觀察卻顯得粗枝大葉。條約雖然如日方的意愿簽訂,但埋下了三國干涉還遼的伏筆。過猶不及,一流的外交家不會如此行事?!保?31頁)進而,由中日關系史涉入至日本史研究的脈絡,提出自己的意見。比如信夫清三郎在上世紀三十年代出版的《日清戰爭:政治外交的觀察》一書中提出“二重外交”說,他由同時代外務省與軍部的尖銳對立,回溯至甲午戰時的日本外交,認為當時已有這樣的“二重外交”:軍事當局的外交比外務省的外交更加強硬。本書作者對這一觀點產生的語境非常敏感,“建立在對時局的思考之上,甚至令人覺得有點借古諷今的味道”,繼而由此反觀甲午時期日本外交當事人的直接史料,揭示出另一種“二重外交”—外交官反而比軍人更強硬,然后做出判斷:“外交家的對外眼光反而不如軍人,這是陸奧的一大失誤。”(207—208頁)
對治史學者而言,“研究歷史”與“寫歷史”,原為一事,但在今天,實已被生生打成兩橛,且有愈演而愈乖離之勢。而本書史論結合,較少生硬刻意,有感而發的部分,總體來說,比較節制。傅斯年嘗以文學史寫作為例,談史料考證與史書寫作的關系,其基調迥異于我們一般熟知的他的史料學觀點:“寫文學史當無異于寫音樂史或繪畫史,所要寫的題目是藝術,藝術不是一件可以略去感情的東西,而寫一部的史,應當有一個客觀的設施的根基,所用的材料可靠,所談的人和物有個客觀的真實,然后可得真知識。把感情寄托在真知識上,然后是有著落的感情……希望諸君能發乎考證,止乎欣感,以語學始,以波濤動蕩止?!保ā吨袊糯膶W史講義》,上海古籍出版社二零一二年版) “發乎考證,止乎欣感”,當然是一種化境,但值得著史者去追求。
(《昂貴的和平:中日馬關議和研究》,吉辰著,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二零一四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