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蕙蘭 宋元清
談論王南溟是個容易撕裂價值觀的話題,因為很多人對他的評價截然相反。他總是和批評性藝術聯系在一起,號召藝術家關注現實社會問題。而資本和時尚圈青睞的審美化藝術,經常受到他不留情面的“炮轟”,稱為“無聊藝術”,他曾經調侃自己“把人都得罪光了”。也有人抱怨,他策劃的一些實驗性前沿藝術展,很難懂,難以通過第一直覺去理解感受。但推崇他的人,認同他是“上帝派來拯救中國藝術界的”,在國外藝術圈很多人尊他為真正推動當代藝術發展的旗手。
真正見到這位當代藝術圈的爭議人物,卻是理性而低調,嗅不到一絲硝煙味。相反,他說話思路清晰,很少帶有情緒。上海人的溫和謙遜,在這位藝術“大咖”身上體現得很充分。
蘇格蘭人的“簡單問題”

長久以來,西方一直對中國當代藝術擁有“最終解釋權”。中國藝術家想要受到國外藝術機構邀請出國辦展,必須價值觀一致,在作品中表現“西方眼中的中國”。而這些“中國藝術”,或多或少加深了西方對中國的誤讀。
“西方人做中國藝術展理解總是不到位,所以我就想,不如我們做西方藝術家的展覽試試,換個立場看看可行性怎么樣,并且讓大家的對話更平等。”2015年6月27日,王南溟和郝亞冬(Sophia Hao)聯合策劃了四期“不合時宜:蘇格蘭當代藝術年展”(CURRENT: Contemporary Art From Scotland),首展在上海喜瑪拉雅美術館舉辦。
在此之前,他已經做過不少在主流看來“不合時宜”的展覽,比如“轉向抽象:1976-1985上海實驗藝術回顧展”。藝術圈公認中國當代藝術是從1985年開始,但王南溟認為,在那以前已經有現代藝術創作,而當代藝術的源頭在上海。
更多“不合時宜”的展覽聚焦于社會話題,比如他在證大現代藝術館做的渠巖“權力空間”攝影展,后來渠巖做了許村計劃,記錄中國鄉村建設。堅守對社會問題的關注,期待藝術改變社會,這樣的藝術在資本和社會看來“不合時宜”,藝術家也很難走紅,但王南溟很堅持,也以同樣的標準尋找西方藝術家,他做的紐約藝術家瑪格麗特“水問”個展,就是以美國水環境問題為主題。
2012年,王南溟帶著這些理念到蘇格蘭考察,“專門去看爭議性大的藝術作品”。當時參加了郝亞冬的蘇格蘭活動,她是英國鄧迪大學庫珀美術館(Cooper Gallery DJCAD University of Dundee)策展人。
“學院美術館和一般商業美術館不同,不會對一個展覽設置參觀人數最低標準的要求,所以可以做一些實驗性探索性的內容,庫珀美術館這些年是蘇格蘭本地新藝術思想的發動機。” 王南溟說。
和王南溟一樣,郝亞東也非常推重藝術作品的批判性。“很多展覽大量注重形式感或感官刺激的作品云集,觀眾來了以后感覺Wow,眼睛吃了冰淇淋,接受了爆炸信息,但強大的視覺沖擊會麻痹思考,看了走了什么也沒留下。當代藝術展覽的功能不僅僅是一個‘陳列架’,而是一個交流、探索及產生新知識的空間。”郝亞冬說,她希望觀眾能“關注作品在語境下的含義,突出上下文關系”,簡單來說就是,藝術家在什么樣的背景下創作這些作品,他所處的時代和社會發生了什么。
英國泰特美術館設置的特納獎,是英國最具權威性的當代藝術獎,每年都會有蘇格蘭藝術家獲獎或被提名。蘇格蘭位于英國北部,地緣上和北歐國家聯系密切,當代藝術受到后者影響。上世紀60年代至80年代,北歐當代藝術不同于美國的商業化,注重社會政治批判,屬于觀念藝術。蘇格蘭人天性活躍、粗獷、亢奮,求獨立的社會政治氛圍,給藝術家提供了源源不斷的藝術題材。
上世紀80年代,撒切爾夫人領導的保守黨推崇私有化經濟,對文化藝術上的投入很有限,貴族化氣息的政黨沒有得到藝術家的歡心,抨擊政府變得很流行。撒切爾夫人喜歡穿藍色的衣服,藍色也是保守黨的代表色,出生于格拉斯哥的英國觀念雕塑大師Bruce McLean曾制作了一個巨大的藍色木盒子,讓藝術家們戴著拳擊手套站在上面打架,并宣稱為“文化戰爭”(Cultural War)。
“藝術家會把Real Life文在身上,表述貼近社會和生活,彰顯藝術的平民屬性,因為他們認為藝術不屬于殿堂,而屬于草根。”郝亞冬說。
雙方的藝術理念一拍即合,但從籌備到真正開展,花了三年的時間。因為蘇格蘭方面和中國之間存在巨大的信息鴻溝。
創意蘇格蘭(蘇格蘭文化藝術基金委員會)先撥出一筆錢,送6名蘇格蘭當代藝術家由英方策展人郝亞冬帶隊到喜瑪拉雅美術館考察。回去后每個人遞交考察報告,舉辦項目可行性審查會,討論該不該到中國辦展。“一開始我們想,人都來了為什么不辦展,還要回去再開審查會。其實是因為人家對中國不了解,對中國美術館的專業程度及承辦能力不了解,所以格外謹慎。”
經過反復探討論證,王南溟和郝亞冬的策展方案終于通過了創意蘇格蘭、英國文化協會和英國總領事館文化教育處的審核。首展是埃德加·施米茨(Edgar Schmitz)的裝置作品《剩余,客串,布景》,借用電影布景元素對當代全球化藝術體制進行思辨性批判;而海報俱樂部的《小麥,泥巴,機器》海報反映了藝術家組合這一獨特創作形式的試驗性和合作性精神,同時也體現了當代文化實踐的多元復雜性。
溝通過程中,蘇格蘭方對中國了解之淺很快讓王南溟感到驚訝。開展前幾個月,藝術家發郵件問了他幾個問題:作品的霓虹燈能不能裝到玻璃板上,玻璃板能不能裝到墻上。“這些問題非常初級,這有什么難度。但他們對中國人的實施能力很懷疑。因為不了解中國。”5月中旬,王南溟從威尼斯雙年展回國,郵箱幾乎被蘇格蘭方的郵件擠爆,全是催促。“他們要求提前一周布展,其實中國布展一般只需提前三天。”
在布展過程中,蘇格蘭方見識到了中國團隊的執行力和專業度,認識到中國和他們的想象全然不同。蘇格蘭媒體稱他為“真正推動蘇格蘭藝術家發展的國際策展人”。
“所以展覽是一個窗口,讓國外藝術家和藝術機構了解中國,知道中國到底是什么樣,中國的藝術機制發展到什么程度,并不是媒體報道那樣。”
展覽是區域對話的語言
《新民周刊》:這次策劃蘇格蘭當代藝術展,每期只選兩位藝術家,兩年內做四期,有沒有想過按照通常的做法合在一起做個大展,容易獲得規模效應?
王南溟:特別大的展,很熱鬧,觀眾看著眼花繚亂,感受到視覺沖擊,但根本來不及思考,看過就看過了。我想做的是學術展,大了是嘉年華,小的才是學術展。我希望通過持續性的展覽,給觀眾思考的時間。我做的很多展是實驗性質的,嶄露頭角的藝術家,還在程序中的,沒獲得美術史上地位。幫助這些藝術家是美術館的職責。我希望通過展覽、論壇、介紹等讓大家了解藝術家關注的社會話題,并且把這些話題重新拋到社會上,引起人們的思考。
《新民周刊》:這些話題拋回到社會上能獲得多大的影響?
王南溟:確實以前對學術展的關注度很小,人們的知識結構存在盲點,他看到的作品和他擁有的知識對應不上,就會覺得不好,所以實驗性的學術展很難被人認可。但現在社會對學術的關注越來越多,所以學術展覽的影響力也在提升。現在藝術鏈上很多環節都在完善,美術館獲得媒體報道的機會多了,藝術類媒體也發展得越來越成熟,藝術評論家也在向專業化方向靠攏。當然還有距離,比如國外獨立評論家是一個崗位,他們不和藝術家和藝術機構有太多瓜葛,純粹以為媒體寫評論為生,可以保證客觀性,國內的藝評家大多有其他本職工作。
《新民周刊》:這次Edgar帶來的作品有些解構電影的味道,他去掉了電影的畫面,保留電影的聲音,這樣就讓每一個走進展廳的觀眾構成了電影的畫面,好像走進了電影中。這個想法很特別,但Edgar選取的背景電影西方人也許很熟悉,一走進去就能產生代入感,而對中國觀眾來說很陌生,是不是會妨礙中國觀眾對他作品的欣賞?
王南溟:確實他選的片子很冷僻,我自己也沒看過,其中還有一部是講東西德歷史政治的,他選擇時有自己的思考在里面。我要做的事正是區域之間的深度對話。
在全球化起步的時候,西方主流文化占據壓倒性優勢,大家都會去欣賞一些普世性的藝術,審美標準差不多,比如追捧沃霍爾之類的,但漸漸大家發現單一標準抹殺了文化的多元性和個性,我們把全球化稱為文化帝國主義,扼殺了不同區域的特色,沒有了新鮮感。全球化熱過去以后,人們重新開始追求藝術的區域化,欣賞不同區域文化的特性和背景,認同區域價值。打個比方,以前西方對中國當代藝術的理解就是毛澤東、光頭、龍、象形文字,現在要讓他們理解更加復雜背景下的中國文化和藝術,就要做很多展覽去推廣普及。區域之間的深度對話是會遇到困難的,藝術展覽就成為一種對話方式。
拿這次的蘇格蘭當代藝術展來說,如果要讓中國觀眾容易接受,我會用蘇格蘭風笛、格子裙之類的元素,Edgar的電影背景可以用《勇敢的心》,但我想做的是對蘇格蘭真正的理解,了解蘇格蘭當地對全球化的看法,而不是旅游文化。展覽開啟對話,我們要做的工作有很多,每個展覽我會舉辦論壇,對展覽做出學術解釋,美術館現場有導覽、藝術背景介紹,幫助觀眾理解。一目了然的藝術給不了你很多東西,需要你思考的才是有價值的,比如你看了Edgar的作品,看了文字介紹,知道了那幾部電影,回去從網上找來看看,你對蘇格蘭當代藝術文化的理解就深一層了。
沒依靠,才獨自拼殺
《新民周刊》:“海報俱樂部”是個很有意思的組合,一般來說流行樂手以組合的方式出道很普遍,一個韓流天團里會有幾個“擔當”,大家各司其職,而標榜個性和個體才華的當代藝術家,以組合的方式出現似乎不多。
王南溟:確實。我們籌備展覽時,給“海報俱樂部”提供了布展場地的原始圖,后來實際空間做了一些調整,我們就和他們溝通,是要恢復原狀還是依據新格局創作作品,他們的反饋特別慢,我覺得很奇怪,后來他們告訴我,一個方案要所有成員通過,才能決定實施。約他們采訪也是,如果采訪其中一個人,他會說我不方便說,要所有成員都認可才能說。
《新民周刊》:聽說蘇格蘭還有個20多人的當代藝術團體,約個采訪要湊好所有人的時間,起碼提前一兩個月。
王南溟:是,從這個角度可以看出這些藝術組合是很民主的,大家平等合作,沒有人領導其他人,也沒有人是為其他人打下手,大家在一個寬松的氛圍下互相交流學習,產生思想碰撞,一起創作作品。從“關系藝術”(Environment Art)角度來說,一個藝術家的創作,和他與周圍的關系是分不開的,藝術家不是閉門造車,他和這個社會的各種交往接觸會給他帶來創作靈感,如果一個組合有幾個藝術家,那就多好幾倍的關系,更有利于創作思想的激發。
《新民周刊》:國內的當代藝術組合很少,聽說這次展覽原本想約一個國內的藝術組合跟“海報俱樂部”交流,最后沒有找到合適的。
王南溟:國內當代藝術家喜歡單打獨斗,我感覺和國內的藝術氛圍有關。國內藝術家比較激進,成名的焦慮感很強,會想方設法擠進一些展覽,爭取一些媒體報道,提高曝光度,希望迅速成名,作品獲得資本市場的認可。而西方藝術家比較超脫一點,很多人成名的渴望沒那么強,只是喜歡藝術創作,樂在其中,不是很在乎能得到什么,所以他們愿意接受組合的模式。上世紀90年代我在德國時就有這個感覺,那個時候在國外的中國藝術家都忙忙碌碌,參加各種展覽,而德國藝術家就沒那么焦慮,互相很難理解對方。其實不僅僅是當代藝術這樣,音樂領域也這樣,國內室內樂發展很慢,音樂家都喜歡獨奏表演。
《新民周刊》:為什么會造成這種差異?
王南溟:其實未必是個體原因,而是和藝術的保障機制有關。我們沒什么依靠,要自己拼殺,他們有依靠。西方藝術家獲得贊助的渠道很多,一些藝術基金或藝術中心會專門贊助一些作品賣不掉的藝術家,比如在做裝置或影像藝術,年輕沒成名但很有潛力的,探索實驗性的東西。總要有人做一些學術性或實驗性的藝術,不然都去擁抱資本市場,肯定是不健康的。我還見過國外一些社區為住在這個社區里的藝術家舉辦露天畫展,就在社區公共空間,居民會選購一些作品,作為對藝術家的支持,他們覺得和這些藝術家做鄰居很高興。國內藝術家這樣的渠道很少,要在畫廊或者美術館辦展的成本很高。我們也想做一些改變。比如今年4月,北京攝影評論家鮑昆發起組織了深圳圈子藝術獎,我和徐冰、栗憲庭幾個人一起評獎,我們只評獎給行為藝術、紀錄片、影像藝術等,不評繪畫作品,因為繪畫作品容易有市場。
《新民周刊》:這幾年西方和中國當代藝術之間的對話有沒有發生一些變化?
王南溟:肯定有。過去西方對中國當代藝術的理解很片面,只欣賞毛澤東、光頭等簡單的代表性元素,沒有深入理解過中國問題的復雜性。因為只有少量崗位關注中國當代藝術,這些崗位包括美術館的東方部、大學的漢學系統,圈子太小了,趣味就變得很單一,他們做的展或寫的東西,給了西方人對東方的刻板印象。現在因為對中國感興趣的人多了,很多藝術機構都介入了這個領域,圈子大了審美也會多元化,不會再一味追捧一些簡單元素,更有可能對中國做一些深入了解,理解東方不同社會歷史背景下的當代藝術。
區域之間的對話變得更深入、更平等,還有資本方面的原因。以前是西方藝術機構邀請中國藝術家去辦展,對方承擔所有費用,必然擁有絕對的話語權,他們會按自己的審美標準去挑選,中國藝術家只好去迎合。現在我們在國外辦展很多都是合作形式的,大家話語權相當,我們可以表達真正想表達的東西。邀請西方藝術家到國內來辦展也是這樣,比如這次“不合時宜”蘇格蘭當代藝術展,我們是和對方合作,免收場地租金,并承擔一部分投資,那我們的話語權肯定不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