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江
把老虎蒼蠅關進籠子,往往被理解為反腐敗的“最后一公里”,其實不然,這“最后的一公里”可能恰恰是在貪官出獄后,如果出獄后的貪官還能找到貪腐的“組織”,繼續(xù)享用此前貪腐的“福利”,就會弱化反腐敗的成效,強化腐敗利益集團對反腐敗的抵抗,所謂“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更會影響到人們對反腐敗、對司法的信心。因此,反腐敗必須延續(xù)到貪官出獄后,徹底斬斷腐敗的退路。
“恩公”為何受追捧
相比較貪官落馬、受審時較高的曝光度而言,入獄后貪官們的服刑情況則鮮有披露,出獄后的狀況則更為顯得神秘,這是因為貪官出獄后大多數(shù)都比較低調,加之出獄后鮮有追蹤,往往消失在公眾視線中。
要說貪官出獄后的眾生相,記者首先想到的就是前幾年一個影響力甚廣的謬傳,本刊當時也曾關注過。這個傳聞說的是山西省委原副書記侯伍杰,他2006年因受賄罪被判處有期徒刑11年,結果服刑僅僅5年,在2011年10月就被假釋出獄,出獄后當?shù)氐墓賳T、知名人士和煤老板爭相迎接,門庭若市,其禮遇猶如英雄凱旋。貪官出獄有如“王者歸來”,是對反腐敗莫大的諷刺。一時間社會嘩然,譴聲如沸。山西省迅速回應,假釋出獄是真,受歡迎是假,沒有山西的領導干部和煤老板去看望。

由于在獄中表現(xiàn)良好,原天門市委書記張二江多次獲得減刑,2010 年提前走出了監(jiān)獄。
既然是謬傳,公眾為何篤信?實則因為“王者歸來”這樣極端的案例雖然聞所未聞,但出獄的貪官有如“恩公歸來”,從而受到過去曾得到其幫助的老板甚至下屬的禮待,這既符合邏輯也符合現(xiàn)實。貪官在法律上被“打倒”了,但在人情世故里,他也許還是一個“恩公”,出獄之日,可能也就是其此前腐敗關系網的“回歸日”。
一方面,貪官出獄后,一些利益集團會通過其向在位者秀“義氣”,展示自己不是過河拆橋、忘恩負義之人。比如浙江寧波象山縣就曾曝光過一個令人詫異的現(xiàn)象,一些貪官出獄后居然收到了原行賄人送來的巨額“坐牢補償費”,其中一位李某在收受王某賄賂后,利用職務便利,在王某競標承包工作中給予額外照顧,李某因受賄被判處5年,出獄后,王某提出給李某數(shù)百萬元補償。
這樣的案例還不是某一個地方的個別現(xiàn)象。原江西省吉安縣國土資源局副主任科員龔伏金,2005年10月因受賄罪被判處2年,2個月后,龔伏金獲準取保候審,從看守所出來數(shù)日后,李某為了感謝龔伏金,送了1萬元為其“壓驚”。2008年,龔伏金出獄,李某再次以補貼購房和孩子讀書為名,送給龔伏金2萬元。
對所謂的“坐牢補償金”一直存在爭議,一種觀點認為,貪腐分子已經服刑,被開除公職黨籍,也沒有繼續(xù)為行賄人利用職權便利謀取利益的可能,構不成受賄罪。另一種觀點則認為構成受賄罪,因為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關于辦理受賄刑事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意見》第十條規(guī)定:“國家工作人員利用職務上的便利為請托人謀取利益,離職前后連續(xù)收受請托人財物的,離職前后收受部分均應計入受賄數(shù)額”。
一些出獄后的腐敗官員之所以敢收受好處,是認為自己屬于“無黨籍、無公職”的人員,不屬于受賄。龔伏金就是如此,結果被判定受賄,出獄后再次以受賄罪判處有期徒刑2年,緩刑3年。
像龔伏金這樣被再次認定受賄而服刑的情況比較少見,較多的是貪官出獄后得到商界“朋友”的“幫助”,在企業(yè)擔任顧問,或者一起做生意。記者早年曾認識一個鄉(xiāng)黨委書記,因為受賄罪被判刑,后來假釋出獄,其原先擔任領導時照顧的一些企業(yè)家紛紛伸出“援手”。這名出獄后的官員先是在一家企業(yè)內擔任顧問,后來干脆和一名企業(yè)家聯(lián)手開辦了一個木材廠。這樣的案例還真不少。其實“仗義”的企業(yè)家門考慮更多的則是貪官以前的關系網,一些曾受貪官提拔的官員,也會把貪官視為“恩公”,遇到給企業(yè)當顧問來打招呼的前領導,會提供便利。
原珠海市工商局局長鐘維順就是這樣一個典型,2000年,鐘維順因受賄罪被判刑15年,2009年提前出獄后沒多久,就給“旅游黑店”當起了“顧問”,利用自己任局長時的關系,幫人“牽線”結識工商局工作人員,并將執(zhí)法部門的動向第一時間通報給違法者。
因此,貪官服刑出獄并不意味著真正的垮臺,腐敗可能還會延續(xù)。要徹底鏟斷腐敗利益鏈,把權力真正關進籠子,讓官員出獄后也無法享用腐敗的福利。
權力“慣性”的庇護
2012年,本刊曾曝光了一起體制內給刑滿出獄的貪腐分子提供“安置待遇”的荒謬案例。江蘇省鹽城市阜寧縣被舉報2009年以政府公文《關于機關事業(yè)單位2004年11月11日前緩刑人員重新安置操作辦法》的形式,對61名緩刑期滿人員進行重新安置工作,當?shù)乜h政府機關黨委、城管局、縣建設局拆遷辦、阜城鎮(zhèn)政府、水利局等多名緩刑人員獲得安置,而這61人中多是擔任領導職務的受賄獲刑人員。經本刊當時調查,還存在一些人員安置后不到單位上班吃空餉的情況。
阜寧縣后來回復,稱該縣是按照江蘇省人事廳蘇人通【2004】237號文件規(guī)定執(zhí)行的。然而,蘇人通【2004】237號文件規(guī)定的卻是:“凡國家公務員(含參照國家公務員制度管理的事業(yè)單位人員)被判處拘役、有期徒刑宣告緩刑的,其職務應自然撤銷,并予以辭退;凡事業(yè)單位工作人員被判處拘役、有期徒刑宣告緩刑的,應予以解聘或辭退。”
這份文件規(guī)定,在2004年11月11日下發(fā)之前宣告緩刑的“可按上述規(guī)定執(zhí)行”。這個“可”原本指的是可“辭退”、“解聘”,但是到了阜寧縣,卻被理解為“沒有不予以重新安置的硬性規(guī)定”,“可辭退”最終被執(zhí)行成了“可安置”。
阜寧縣這樣的做法與反腐敗的精神背道而馳,失了民心,也把自己推到了被動的境地。國內一些地區(qū)也零星出現(xiàn)過出獄后的貪腐分子或換個“馬甲”或換個崗位繼續(xù)回到體制內的事件,但像阜寧縣這樣以政府名義大張旗鼓的實屬罕見。
貪官出獄后繼續(xù)享有權力的慣性,彰顯出權力的蠻橫,原鎮(zhèn)江市京口區(qū)區(qū)長沈柯章是一個典型。2001年沈柯章因向時任京口區(qū)委書記秦光華夫婦行賄,并挪用公款50萬元給秦光華妻子承包的公司從事經營活動而被一審判刑9年,后經向江蘇省高級人民法院申訴,改判為兩年,出獄后,沈柯章開辦了一家公司,風生水起。2009年,沈柯章的公司被曝光在京口區(qū)一座水庫上挖低水庫堤壩,違規(guī)修建了一座別墅。水利部門多次前往現(xiàn)場責令停工,甚至派出的人員與施工人員還發(fā)生了沖突。但是最終違建還是建成。
直到一年后,被媒體批評曝光,違章建筑在當?shù)卣鄠€部門的聯(lián)合執(zhí)法下才被拆除。然而,一個刑滿釋放的貪官何以有這么大的能耐令人遐想。

2012 年7 月21 日,出獄后的張二江應邀出席周南文化沙龍,主講“中國貴族精神”,受到聽眾歡迎,講座結束后紛紛購書要求簽名。
“告老還鄉(xiāng)”歸于安寧
出獄后回歸平民生活的官員也是一類,比如曾經聞名全國的“五毒書記”張二江。2002年,張二江被判處有期徒刑18年,二審改判為15年,由于在獄中表現(xiàn)良好,張二江多次獲得減刑,2010年提前走出了監(jiān)獄。出獄后的張二江淡出了公眾視野,2012年,他曾接受過一次媒體采訪,反思說:“《增廣賢文》說官場人情薄如紙,一張更比一張薄。信哉!我入獄10余年,少有曾經與我過往甚密的下屬或者同僚來看我。”張二江還回應了媒體報道中所謂自己共有107個情婦的問題,說自己家庭婚姻不順,夫妻關系名存實亡,有一個女朋友,任期內也和其他女性發(fā)生過關系,但只有12個。
出獄后,張二江住在了偏離中心城區(qū)的一套別墅,這套別墅是一位大學同學借給他住的,感情生活方面也是零。媒體當時報道,張二江每天主要的時間花在讀書和寫作上,偶爾參加一些朋友的飯局,至于生活來源,來自在一個民辦大學兼職當老師,拿點基本生活費,身體治病需要錢,很多時候靠朋友救濟。
相比在位時的權集一身、眾星捧月,落馬、出獄后的這些官員顯得比較落寞。記者認識的原江蘇省委某官員,因為犯錯誤落馬后回到了家鄉(xiāng),那情形簡直就是從天上掉到了地下。在位時,這名官員因為是在省里當官,被家鄉(xiāng)的父母官視為紅人,記者曾目睹其父母家門庭若市,胞姐胞妹、姐夫妹夫等一律仕途發(fā)達。因為他的如日中天,父母姐妹對鄉(xiāng)鄰較為跋扈,村民們是敢怒不敢言,都在心里咒罵,父母家中的雞鴨不知道被毒死多少次。落馬后不到一年,這些親戚全部從領導崗位調整下來,離婚后結識的女友也分手了,村民大快,甚至有人放了鞭炮。
今年春節(jié)期間,記者再次見到這名落馬官員,他已蓄起了滿腮的胡須,臉上再無往日的風光,家人也收斂了,輕易不出門,后來聽說他已搬到市區(qū)一處沒有熟人的地方,開了一個小百貨店賺錢維持生計。
落馬官員中,也有迅速調整好心態(tài),重新找到人生定位的,比如記者曾采訪過的原湖南臨湘市副市長余斌。2005年,余斌因為受賄9.5萬元,另有10萬元違法所得,被判處有期徒刑三年,緩刑五年。和其他受賄案不同,余斌承認自己收過他人錢財,證明其中10余萬元已用于扶貧幫困、社會贊助和公務活動。因為用受賄所得來做慈善公益,余斌案當時頗受關注。記者與其經商的弟弟一直保持聯(lián)絡,聽聞余斌獲刑后迅速調整好了心態(tài),遠離了原先的圈子,重覓生活,甚至還辦過一段時間的養(yǎng)豬場,有得意亦有失敗,但總算找回了自己。
當然,更多的官員因為心理落差、人生角色的重大轉變,加之年紀大了的緣故,徹底退出了名利場,退出了公眾視野,比如浙江省政府原秘書長馮順橋。
2008年,馮順橋因受賄罪被判處有期徒刑12年,后減刑假釋。2011年5月18日,杭州市中級人民法院公開審理了8名原處級以上干部減刑假釋案件,馮順橋當庭念道:“兩年多來,我負責圖書管理工作,積極寫稿,對編輯工作認真負責……”法院當庭對其作出了減刑1年11個月的裁定。
在馮順橋的老家,紹興市上虞區(qū)盛茂村,馮順橋從小生活的老宅子為了迎接他,正在修葺,馮順橋當年從這個偏遠的小山村走出來后,第一件事就是幫村里修建了水泥路、通了自來水、開辟了一條通往市區(qū)的公交線。
盡管他也曾是村民們心里反感的貪官,但質樸的村民們現(xiàn)在念念不忘的主要還是當年他的這一點“好”。
這種寬容的心態(tài)讓馮順橋可以從容地“告老還鄉(xiāng)”安享晚年。
馮順橋的境遇能否給秦城內外的官員們一點啟發(fā)呢?